中圖分類號:J5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15-0037-03
一、“靈韻”的本體特征與理論解讀
本雅明的藝術理論體系中,“靈韻”(Aura)無疑是其最具標志性的核心概念之一,作為對機械復制時代藝術本質嬗變的哲學回應,“靈韻”的提出揭示了藝術品在工業技術介入之后所遭遇的深層變化。
在其著作中,本雅明以詩化的語言描繪了靈韻的感知經驗:“我們可以把它定義為遙遠之物的獨一顯現,雖遠猶如近在眼前。靜歇在夏日中午,沿著地平線那方山的弧線,或順著投影在觀者身上的一截樹枝一這就是在呼吸那遠山、那樹枝的靈光。[2”這種語言本身便體現了靈韻的感性特征與主觀經驗性,即:靈韻指向藝術品所獨有的“存在感”與“不可復制性”,它根植于藝術作品在時空中的獨特地位,也依賴于觀者與藝術品之間形成的某種歷史性的、沉浸式的感知關系。
根據本雅明的論述,“靈韻”可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的特征:一是唯一性與歷史性;二是膜拜性與神秘感;三是人與物的距離關系;四是個體沉浸與自由感知[3]。然而,在技術介入的現代社會,這些特性逐步被削弱甚至消解。首先,機械復制破壞了藝術作品的原真性。攝影、印刷、電影等媒介使藝術品可被無差別、多次地生產和傳播,原作與復制品之間的界限趨于模糊,其“唯一性”不再具有決定意義[4。其次,藝術作品脫離了原有的神圣語境,逐步從宗教儀式中解放出來,轉而進入以展覽和傳播為導向的現代機制中,藝術的膜拜價值因此讓位于展示價值。最后,隨著大眾傳播媒介的發展,藝術作品被普遍消費、討論和分析,其與觀眾之間的“距離性”徹底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大眾的主動參與和解構性理解。
從本雅明視角來看,“靈韻”的消失是必然的,但也有其合理性,這一變化與大眾文化的興起密切相關,法西斯主義利用大眾生產的方式宣傳自己,它的目的指向未來并試圖蓄意勸服大眾,從而擴大自己的統治,但是,這種反向推動卻給大眾傳達了一種無產階級思想,同時提升了大眾對藝術的參與度和批判精神。在這一背景下,藝術的傳播性增強了公眾的參與度與批判能力,也推動了藝術從“儀式性物件”向“交互性文本”的轉化。
因此,靈韻的“消散”并不意味著藝術價值的終結,而是藝術媒介屬性在現代性語境中的轉型。它揭示了技術如何重新定義人與物、創作者與觀眾之間的關系。這一理論框架為我們理解當代首飾設計在AI與數字技術主導下的轉變提供了重要參照:當首飾從“珍貴不可及”的圣物,變為“人人可參與設計”的智能媒介時,其靈韻是否徹底失效,或是否以新的形式得以重構,正是本文將進一步探討的核心議題。
二、首飾設計的功能變與媒介轉向:從膜拜性到交互性
在藝術史的宏觀語境中,首飾不僅僅是裝飾物,更是特殊的文化媒介,它承載著宗教信仰、政治象征、社會身份以及個體情感等多重意義。從史前時代至今,首飾的形態、功能與價值不斷嬗變,其媒介屬性也隨著社會技術結構的變遷而持續重構。若以本雅明關于“靈韻消散”的視角加以審視,可以發現首飾正經歷了“膜拜價值”走向“展示價值”、再向“交互價值”轉變的過程。
一方面,從宗教儀式物到大眾消費品,首飾經歷了社會功能的變遷。回顧首飾發展的歷史軌跡不難發現,其最初的功能具有強烈的宗教儀式性,中國史前時期的玉首飾,在造型上體現了自然崇拜。這一階段的首飾具備濃厚的“膜拜價值”,與本雅明所指“靈韻”的神秘性、獨特性高度契合。進入封建社會后,首飾的功能逐漸演化為權力與等級的象征,呈現出更為明確的政治性與階層區隔。此時,首飾雖然已從純粹的宗教器物過渡為世俗權力的延伸,但仍然保留著一定的“距離感”,即社會大眾難以接觸與復制的稀缺性,這正是本雅明所強調的“靈韻”重要來源之一。然而,伴隨著工業革命與市場經濟的發展,首飾的功能發生了根本性轉變。材料的平民化、工藝的機械化與市場的規模化,使首飾逐漸脫離其膜拜屬性,轉而成為大眾日常消費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從等級符號到互動設計,首飾完成了與公眾關系的轉向。在傳統社會中,首飾往往被限定為貴族、統治階級的專屬標志,是權力的象征與階層區隔的媒介。如西周時期的分封制和典章制的出現使組玉佩的使用成為貴族的特權,普通人既無法獲取這些飾物,也無法介入其設計與制作過程,這種距離感構成了首飾的“神秘性”,也是其“靈韻”的社會心理基礎。20世紀以來,隨著生活水平提升與審美意識覺醒,首飾開始逐漸滲透至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成為表達個性與情感的工具。當下“數智化”時代,AI技術的介入使得傳統的首飾設計流程發生了質變:消費者不再是單純的接受者,而是“共創者”,通過實時參與設計決策的互動模式,不僅拓展了首飾的設計邊界,也推動其媒介屬性由單向的審美輸出,轉向雙向的情感連接。
三、首飾“復制”手段的傳統與現狀
在工業技術尚未普及的時代,首飾的制作高度依賴匠人的技藝積累與“天人合一”的創作理念。中國傳統首飾工藝不僅體現了高超的技藝水平,也深刻融入工匠的審美與經驗,因此即便為復制之作,其本質仍屬于一種原創性勞動,具有強烈的“靈韻”感知特征。以明代梁莊王墓出土的金累絲鑲寶石青玉鏤空雙鸞鳥牡丹簪(如圖1所示)為例,該作品融合了玉雕、花絲、鑲嵌等多種工藝,造型精妙、層次豐富,具有不可替代的獨特性。其深度嵌入的政治與身份認同,是傳統語境中“靈韻”在首飾媒介中的集中體現。
進入工業社會后,首飾制作逐步引入機械設備,在機械化顯著提升制造效率與產品一致性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壓縮了作品的“靈韻”。現代玉雕中廣泛使用的超聲波壓模技術,使得玉雕作品成為高度重復的商品,造成了本雅明所論中作品“獨一無二性”的消失。然而,機械復制并非完全抹除“靈韻”,復制品可通過象征價值建構新的精神共識。如德國珠寶品牌VICTORMAYER將“機鏤”工藝與大明火琺瑯底胎雕刻結合制作的戒指(如圖2所示),呈現出統一又獨具美感的裝飾效果,既體現出工業標準,又保留工藝的精神溫度。
圖1金累絲鑲寶石青玉鏤空雙鸞鳥牡丹簪正面(湖北省博物館藏品)

圖2VICTORMAYER大明火琺瑯戒指

“數智”時代,設計者借助3D打印、參數化建模等技術,使得每一件作品都具備獨特性,這種差異化的“復制”賦予了“靈韻”以新的生命力。一方面,設計者可在虛擬建模中構建極為復雜的幾何結構,實現傳統工藝難以達成的空間組合,如清華大學王曉昕教授的作品《問禮·瑞器》(如圖3所示),通過結構的數字建構重塑傳統工藝美學8。另一方面,3D打印技術中陶瓷、玻璃、金屬等多材質的打印突破,能夠在虛擬現實的連接中實現首飾材料性、功能性、結構性的創新探索。更重要的是,隨著VR(虛擬現實)、AR(增強現實)技術、區塊鏈技術以及腦機接口技術的不斷發展,虛擬首飾與元宇宙之間建立了更加緊密的聯系。虛擬首飾的出現,不僅拓展了首飾設計與展示的邊界,也使消費者得以深度參與設計過程9。如蒂芙尼推出NFT系列首飾(如圖4所示),通過“CryptoPunks”定制珠寶形式,每一個作品背面均鐫刻專有藏品編號,使消費者與作品之間形成了“沉浸式”的互動狀態。
圖3王曉昕《問禮·瑞器》

圖4蒂芙尼NFTiff定制吊墜

由此,首飾設計已經不再依賴傳統的靈韻生成機制,而是通過高度個性化與交互體驗重建人與物之間的情感聯結。此時“靈韻”的消散并不意味著精神性的終結,而是由“遙遠的凝視”轉向“親密的參與”。
四、“新靈韻”語境下的首飾設計思維重構
盡管靈韻的消散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藝術作品的獨特性與神圣性,但不可否認,機械復制與數字技術的廣泛應用也持續拓展了首飾設計的表現形式與傳播路徑。從這一意義上看,靈韻的消散并非藝術價值的喪失,而是媒介屬性的深度轉化,為當代表達和多元創作提供了新的可能與其將技術工具簡單視作創作的替代手段,不如將其理解為一種延展感知與深化表達的契機一一在人與技術的互動中重建屬于當代的“靈韻”。
在新的設計思維中,首飾的意義建構突破對稀缺性物質的依賴,轉而通過互動、敘事、情感表達的介入,重構出一種能夠被共鳴的藝術體驗。在這樣的演進中,首飾設計不再是對造型與材質的呈現,而更關注于人與物之間信息與情感的流動與回應。靈韻的回歸,不再源于遙遠的距離所營造的神秘感覺,而是在即時互動、沉浸體驗中被具體感知與內化。同時,伴隨AI技術工具的普及與設計方法的更新,首飾設計者的角色亦在悄然發生變化,即從孤立的“創作者”轉向AI生成機制中的“決策者”。在這個過程中,首飾設計者需要建立起屬于自己的判斷標準,在人機對話中反復進行“糾錯”,從而得到自己想要的關乎物的外觀形式,這一過程同時也建構了新的藝術創作的體驗過程。
回到本雅明關于“靈韻”消逝的思考,首飾在未來的演進路徑上,不應只是樣式的更新,更是媒介思維的重構與情感維度的拓展。作為承載社會關系、個體記憶與文化認同的具象物,首飾正由傳統的物性存在轉向更具交流意味的媒介形態。在人工智能逐漸滲透日常的語境中,藝術作品的靈韻不是從作品內部散發出來的,而是觀眾從外部賦予的,換言之,是在人與物之間、觀與感之間的關系流動中被不斷喚醒與生成。
五、結束語
在人工智能、參數化生成與沉浸式交互技術不斷發展的背景下,首飾設計正從單一的物質呈現,轉向更為復雜的情感互動與個體化體驗。這種轉向要求設計者不僅關注形態與工藝,更需在技術語境中重構情感邏輯與精神維度,使首飾成為連接個體認同與文化表達的動態媒介。作為當代首飾創作者,應在數智語境中主動介入創作實踐,以技術為工具,以首飾為語言,保持設計者與作品之間的深度聯結與精神投人,方能在復制時代中重建設計的專注力與感知力,探索屬于數字語境下的“新靈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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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薛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