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最可怕的不是自己突然失業,而是家人和自己一起失業。30歲那年,李夏安和父親幾乎同時失業,他們的家庭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以下是她的自述——
30歲:與父親同時失業
2023年,我30歲,父親55歲,我們幾乎在同一時間失業,家庭生活急轉直下。
2019年末,我進入一家互聯網獨角獸公司,沒熬過六個月試用期。
一個月后,尚未找到下一份工作,奶奶又因病去世。背井離鄉前途茫然,雪上加霜又碰上疫情,父母便責令我回東北老家。
我出走五年,歸來生活似乎沒有任何改變。和當初畢業時一樣,回來后找工作還是很困難。幾經輾轉,我才在省會謀到一份國企外包的工作。父親和我各出一半首付,讓我在省會郊區擁有了自己的房子,我開始安心工作。
這份工作我做了一年半有余,在我的職業生涯中,算是工作時間最長、職位最高的一份工作。然而,我卻對這份工作越發厭倦。當自我內耗逐漸出現抑郁軀體化癥狀的時候,我選擇了裸辭。
母親突然打來電話,我還在糾結是否告訴她,我失業了,卻先從母親那里得知,父親要失業了。和母親通話一周后,我見到了父親。他打算先回村里,順路來看我。
我并未把離職的事情說給母親,父親自然也不知道。我忐忑不安地等著父親拆穿我,因為這是一個工作日,我還待在家里。
可父親見到我后說的第一句話是:“爸失業了!爸也干得不比別人差啊?”
我的父親是一位農民工。二十歲高考落榜后,家里沒有錢供他繼續復讀,為了生存,父親搬過磚、挖過地溝,做過小商小販。
我出生后,為了多賺些錢,二伯就帶著父親干工地。但父親的工作也不穩定,每隔幾個月,做完一個工地,他就要再尋找另一個老板。后來,工友介紹了王老板,父親近五年才算安穩下來。
王老板比父親年長幾歲,為人隨和卻也謹小慎微。他會不定時突擊查崗,沒有一次發現父親擅離職守、偷奸耍滑。如此,父親靠踏實、勤勞、負責,獲得了王老板的信任。
疫情結束后,王老板身體大不如從前,開始常駐海南休養,工地上的事情都由兒子小王管理。工程規模日漸緊縮,小王老板也不得不降本增效。考慮到人力成本時,他優先放棄了父親。
我只能安慰父親:“沒事,歇一歇,再找唄!你都干了半輩子了,怕啥?”
父親不語,安靜的空氣里充滿失望還有焦躁。
“爸本來還計劃在這多干幾年的。說遠的,你弟之前問考上大學后,還要考研,我能不能供他?說近的,我還想給你攢點錢,幫你還房貸,你看看你這屋,啥也沒有。”
我突然想起離職時,領導說我“小年輕,太任性”。
當時,我還在心里故作深沉地對自己說,他根本不懂我的痛苦。此刻,我開始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任性了。
我從來不曾意識到,我是父親壓力的一部分,也從未站在父親的角度,想著去幫他分擔壓力。父親珍視工作,卻失去了它;我擁有工作,卻拋棄了它。
這促使我想快點投入下一份工作。目標明確后,我對工作不再有更多的要求,每一份覺得自己能夠勝任的工作,都迫不及待地投出簡歷,可是卻得不到一絲絲回應。
我開始把“找工作”這件事變成了工作,每天早上8點開始,下午5點結束,來回不停活躍在各個招聘軟件上。
能投的都投了個遍,我甚至能對市面上出現的公司如數家珍。壓抑、挫敗、茫然,在混亂的情緒下,我又開始了夜夜失眠。
弟弟暑假結束的時候,我計劃回家送他。從村口大巴車上下來,我神情恍惚間,被迎面開過的汽車撞到了五米開外。
父母匆忙把我送到醫院,檢查了半個下午。我閉眼躺在冰冷的機器上,腦子里全是母親驚恐的模樣。
母親堅持讓我待在家里養傷,她方便照顧我。于是,我謊稱跟領導請了假,心安理得躲在了家里。
波折:機遇來了又去
和父親近距離生活了一些日子,我發現,失業讓他和曾經的父親判若兩人。
他說要努力聯系工作,卻每天抱著手機從炕上到床上,從床上又到凳子上。白天如此,夜半醒來還是如此,甚至吃飯的時候都不忘盯著手機看。
母親對此鬧起了脾氣,地里的活撒手不管了,父親這才出門去地里侍弄莊稼。趁這時,母親想搞清楚父親到底在沉迷什么,于是喊來我一起偷偷翻看他的手機。
打開短視頻平臺,一屏又一屏的招工啟事。父親會點贊,也會評論問怎么聯系,甚至還按照要求下載了很多我沒見過的APP。
那些視頻把工作吹得天花亂墜,聽得我都要心動了,這讓我忍不住擔心父親被騙。
我想為父親做點什么,于是把父親的簡歷上傳到我用的求職軟件上,卻發現在上面找不到一份合適的工作。
我越來越焦急,等不到身體痊愈,便離開家重新開始找工作。
更困難的情況出現了,我投不出去簡歷了。
首先是學歷,985、211的要求,排除了我這個二本生。再次是年齡和性別,這一年我開始是30+女性了,不論是婚戀市場還是求職市場,都屬于扣分項。
當然,還有一些曾經沒意識到的缺點,比如不會開車、英語不流利、個人形象不夠姣好。
朋友見我焦躁,托人給我介紹了兩份工作,都是外包工作。我沒有資格再去排斥外包崗位,便一一應承了下來。
第一份,是我之前的行業。面試持續了整個下午,我和各層領導相談甚歡,卻一直沒有收到offer。后來才知道,這家公司取消了本年度的招聘計劃。
另一份,是新的行業。面試過程十分冗長,四輪面試時間持續了一個月,對方才肯定了我的作品和經驗。
最后一次去公司,女員工熱情地給我介紹了工作中常接觸的人,交代了他們的性格特點以及注意事項。我壓抑的情緒得到了舒展,期待著生活的重新開始。可是在一個傍晚,我收到了部門領導兩條微信。
他要我回答兩個問題:“覺得自己情商怎么樣?是否能喝酒?”
我知道什么是標準答案,但權衡再三,還是說了自己不勝酒力。
對方很決絕地發過來一條消息:“很遺憾,你沒有通過本次面試。”
當初離職,是希望生活能有新的起色,卻不知會因此深陷泥濘。
我的事業停滯不前,父親卻有了新的動態。母親打來電話,帶來兩個消息:父親找到工作了,父親又一次要失業了。
我離家找工作后,父親代替生病的張叔,去工地上做了快全(工地上的臨時工)。
他每天凌晨四點搭乘中介的面包車從村里出發,六點到達指定工地,開始砌磚、抹灰,晚上六點下班,結了一天的工錢,再被面包車送回村里。然而,張叔很快就病好了,父親也因此失去了這份工作。
父親又一次失業了。母親常常能看見父親半夜醒來,一個人呆坐在院子里。即便他早過夠了東奔西跑的生活,但想到兒子、閨女還有自己的養老,他沒有資格休息。
除了更加努力尋找工作,對于父親,我不知道能夠做些什么。我開始把目光放在進廠和銷售,以前這兩類工作一直是沒什么要求。
第一次進廠面試,去的是家附近的食品廠。
廠長一直追問我:“為什么換工作那么頻繁?”我回答,是生存需要、行業變化。這些沒能讓他理解我,最終以我“不穩定”為由拒絕了我。后來,我又陸續面試了職業技術學校、培訓班等,對方都希望能用2000塊薪資,讓我承諾每個月都可以讓他們財源廣進。
我不敢保證,他們覺得我不靠譜,想繼續再看看,我只覺得離譜,便不了了之。
我仍在挑揀,仍在屢戰屢敗,父親又一次重新就業了。九月中旬,經人介紹,他和工友找到了一份在縣城修建廠房的工作。他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成為一名不停揮舞大鏟的泥瓦匠。廠房的老板是一位50多歲的中年女人,她聲稱自己是一位博士,甚至還給父親他們看了學位證書。
她說自己在外漂泊累了,實在想念家鄉,就回來準備開個辣醬廠。廠房并不大,老板把基本建設都承包給了父親和其他三位叔伯。
父親很高興,因為這足以讓他們忙到初冬,這一年就不用再到處奔波了。我心里的壓力也因此小了一些。
務實:我決定扛起生活
國慶假期前,我得到了一份公考機構的銷售工作。雖然底薪很低,但卻是幾個月來我獲得的唯一入職機會。可惜剛入職培訓幾天,來了一群討要學費的學員。為了規避風險,我辭職了,心想還會有其他機會的。
就在此時,生活的打擊再次降臨。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她通常會去鎮上開點藥。只是這次,胃不舒服的毛病吃藥不見好轉,反倒越發嚴重。
醫生檢查后,建議直接做微創手術,以免病人遭兩遍罪。醫院向我確認是否同意手術,讓我在承諾書上簽字。
那是第一次,我發現自己是一個大人了,但我卻不爭氣地一直哭。
手術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胃部微創,第二部分是腸道微創。在胃部手術結束后,我去繳費,發現幾個月來沒有收入,還完房貸后的余額已經不足以繳納腸部手術的費用。
沒有辦法,我只能告訴醫生,另一部分手術我們暫時不做了。醫生反復跟我說明,這樣病人會多受罪,讓我想好。
我看著插著管子尚在昏迷的母親,咬咬牙說不做了。母親沒有問過我,為什么另一半手術沒有做,我總是心虛地找補:“過段時間你身體好些,咱們換個醫院再檢查一下。”
秋收時節,母親飲食上都恢復正常了,我沒有什么理由繼續陪著她,可卻又放心不下。我很想把失業的事情告訴她,又怕加重她的擔憂,只得假裝回去上班。
我的窘迫沒能逃過母親的眼睛,走的時候,她塞給我一沓現金,“有啥事,跟媽說,拿著,媽有錢。”這筆錢遠超過我為母親付的醫藥費。
父親回來后,母親又進了一次醫院,遭了二茬罪,終于把手術做完了。幾乎近兩個月的時間,她的飲食只能是小米粥。
我想買點補品給她,她總是拒絕。
父親回來秋收的時候,也帶回了另一個失望的消息,他再一次失業了。女老板承諾工資月結,到發薪日卻一直拖延。父親又驚訝地發現,帶頭的工友和女老板成了臨時夫妻。不出半個月,叔伯打來電話說老板和帶頭的工友跑了。
父親急了,老板不接電話,他就去她可能出現的地方各種蹲點堵,一個月的時間才堵到他們。老板向父親承諾賣車、賣房也要還錢。父親不忍過分逼迫,答應再等等。這一等又是漫長的杳無音信。
父親被逼急了,拿出廠房施工不合理的材料,揚言要去舉報。老板這才主動回話,答應給父親工資。過了一個月,她勉強結清了父親一萬元工資。當漫天白雪再一次迎風飛揚,天寒地凍冷卻了父親因工作帶來的焦躁。東北的冬天,所有的工地都在冬眠,父親找工作的想法也暫時被迫放下。
其實我知道,日子越往后,父親找工作的難度會越大,我認為我得承擔起父親曾經的角色。冬至那天,也許是地球的運動改變了我的運氣,一位HR主動聯系了我,工作竟然仍是之前我離職的那家國企外包,由于市場環境因素,薪資還要有所降幅,問我是否愿意加入。我已經沒有資格去拒絕一份工作了,便答應了下來。
就這樣,兜兜轉轉一年,我迷茫著和父親掙扎了一年,一切似乎又回到原點,但我變得不同了。我計劃著收起曾經的情緒,堅持下去,穩定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父母對生活的苦心操勞、卑微討好,讓我在審視自己時,又多了幾分汗顏。
我想我領悟了生存的真諦,我明白了務實和夢想的先后順序,我和我的家人要這樣年復一年、生生不息。
編輯/劉綺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