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老堂軒

油坊屋的老堂軒太老了，而且由于木質的腐朽，隨著周圍人家的拆出，下半截已不在了，屋場人就集資在原屋基上做了個新堂軒。

廟宇式的屋檐屋頂，封閉的磚墻，舊式的門樓前樹立兩根西式的柱子，不倫不類——為什么不能修舊如舊呢？

我還是覺著老堂軒好。它首先代表著一種族居文化，就像弗拉明戈的吉他，也像草原上的蒙古包，或者苗族姑娘的銀飾，或者故宮里的金鑾殿。其次它是一種美好生活的見證。而新堂軒只是一個金錢時代的道具，一點都找不到文化的影子。我十分懷念過去的老堂軒。

一

老堂軒處于屋場的中央福地，背靠青山，南朝開闊的大山沖。大門口前邊筑起一道高埂，攔起一口三角形池塘，供一屋場的人浣洗，也使屋前稻田旱澇保收。塘埂與大門口的地面齊平，比大門口道坎低了三道臺階。

四水的屋子把周圍人家連接在一起，于堂軒中間自然地構成一個天井。天井又自然地把上下堂軒連成一個整體，就像一個聚攏了的四合院。

天井，是一個極形象極富想象力的名詞。“井口”在空中，是四方的屋檐聚到一起形成的。從下面向上望去，看見四方的天空，就像站在井里一樣。

天井下方的地面上是陽溝，面積比天井略大。青磚砌的四壁，上沿口高，下沿口低。下沿口西邊的拐角處有一涵洞，經人家的地下直通到大門口前的水塘里。這既是地下排水設施，及時排出天井上瀉下來的雨水，又是門口塘的積水設備，一舉兩得，非常巧妙，還不礙事。下雨的時候，天井的四角便形成四條水龍，朝著陽溝里傾注。我們喜歡站在四周，在嘩嘩的聲音中體驗著水簾洞的感覺，思緒也逆著水龍飛到天外。水龍隨著雨水的大小改變著射程，增減著響度。夏天里，我們總是喜歡鉆進水簾，站到陽溝里享受雨水的沖擊，也顧不得爺爺奶奶將掃帚柄子都打斷。晴天，我們上躥下跳地數著陽光在陽溝沿自西向東地移動。

上堂軒平整。離陽溝四五尺的地方，有一道尺把高的木道檻，貼著地面橫貫東西山墻。道檻上是鑲嵌著枑梐格子的一組六扇木門，這一排木門和木檻平日里就組合成一堵裙壁，可將上堂軒鎖住。據大人們講，這里面原是擺著香爐香柜、供著排位的，但在我的記憶中，這里放得最多的還是生產隊里的犁耙、戽桶和水車。

木門和道檻又是可拆卸的。遇到什么事，比如誰家有木匠篾匠的，或來了打鐵的、炸爆米花的、接犁頭補鍋的、磨剪子鏟菜刀的、整鎖配鑰匙的、理發的，可打開中間兩扇，或拆下某一邊的兩扇，再就全部拆卸下來，連道檻也是可卸除的。

下堂軒地面是斜的，由大門至天井成逐漸上升地勢，要的就是給人登堂步步高的感覺。

自下而上至上堂軒門檻處共有十根一抱粗的木柱，成對成對支撐起下堂軒、天井和上堂軒口。每根柱子下面都有石墩墊底來防潮。每一對柱子下面的石墩，高矮形狀甚至石料都不一樣。古樸美觀而不單調。

每根柱子上部都通過四面穿枋斗拱，互相銜接或與外墻連接，非常牢固，有“墻倒屋不塌”的作用效果。柱子的頂端則架托梁、檁條，空間顯得極大。

除了大門，堂軒兩邊自上而下有三條巷通向外面。

上堂軒口往東稱東頭巷。東頭巷里有四家出入。走到底有三個出口，往北可上山，往東往南又拐進另外的巷子。

下堂軒靠陽溝處往西稱西頭巷。西頭巷里出入的也有四家。巷口是世立爹家。出了巷口是西頭稻床，與后山相銜接，前邊有一棵高高的白楊樹，一堵褐色的天然石頭墻，一蓬枝枝杈杈的打破碗花。這里也是一個休息玩耍的好去處。站在西頭稻床上，坡坎下的大路一覽無遺，從這里往南或往北都可以順便地拐上大路。

下堂軒靠大門口的右邊還有一條曲巷。巷口就是一個九十度拐彎，巷子中途又有兩個連續的九十度拐彎。小孩子們一旦“犯了法”，大人們要處罰（對門老人稱作孔明收姜維）的時候，都是從這里跑。只要在中途拐彎之前不被抓住就算逃脫，可避免一次挨打。這條曲巷也連著幾條小巷子，每條小巷都有若干人家。

二

朝堂軒開門的有四家。上堂軒是世普爹家和世應爹家，下堂軒西邊是世柬爹家，東邊是我家。我爹叫世倫，我家右斜對面就是西頭巷。

屋場的第一個廣播（喇叭）就安在下堂軒右側的一個柱子上，一開始對里面的每個聲音都喜歡，后來慢慢地就只剩兩樣了：天氣預報和評書。劉蘭芳的聲音每天準時陪我度過半個鐘頭的時光，雖然每次都有點不過癮，但三十年以后我還沒有忘記！

歇活的時候，抽煙的喝茶的把奶（奶孩子的婦女是可以多歇一回活的）的，多數也都在堂軒。

有匠人的時候，就以匠人為中心，嘮呱。剃頭的來了，男人們最高興，天南海北地聊著，可以在干活時多享受一些堂軒的時光。

誰家有親戚來了，也喜歡帶到堂軒。那時候一家的親戚一屋場人都認識，因為都姓何，所以都依著輩份去叫。遇著我們小孩，就報幾個字看我們可寫來。有時也叫我們做算術題，什么雞兔同籠的，簡直就是游戲。后來我一直擅長算術，應該就是老堂軒里帶給我的興趣。

還有“說傳（zhuàn）”的。說得最多的是我姑爺的二弟。因為他臉上有塊長長的疤子，我們就都叫他疤爺。疤爺讀過許多古書，肚子里滿是故事，說得非常順溜，繪聲繪色又有條理。再加上疤爺的俏皮話和他特有的腔調，總是讓我聽得入神。我的古典文學啟蒙，應該說就是從疤爺的“說傳”開始的。

夏天，每個巷口都是一堆人，坐在石墩上或拿塊膠皮坐在地上，涼快著。夜晚，都掇著榻子聚到大門口乘涼，老人孩子數著天上的星星教學兒歌。“天上星星，跟我走走，走到南京去打酒酒。你一盅，我一盅，我倆喝得醉哄哄。”“細麻雀，鉆草堆。爹爹打，奶奶煨。”“山鴉雀，尾巴長……”美翠婆一個，冬香婆一個，徐奶奶一個，鄭奶奶一個，我那細腳奶奶一個，大媽一個，嬸子一個，細公公還來一個。第二天，我們放牛掏豬菜的時候就比著唱。我現在是這般地喜歡唱歌，就是受了這些原生態民歌的影響。現在的孩子總唱著自己聽不懂的歌，跟著瞎熱鬧，可憐！

冬天里就往大門口聚。早飯時就四散坐在柴堆上，家長里短地啃著熱氣騰騰的山芋。歇活的時候就拉把柴禾往屁股底下一墊，吧嗒水煙袋，呷口茶。

雨雪天的時候，下堂軒東邊是中年人打牌，西邊是老年人品煙。上堂軒是姑娘媳婦們說笑著納鞋底打毛衣。中間則滿是孩子，踢毽子跳繩子砸紙角子。滿堂軒都是人，一直延伸到幾家屋里頭。打撲克的臉上掛滿紙條，打麻將的戴上高高地主帽，一片樂樂呵呵的。

因為堂軒總不離人，我們兄弟幾個連飯都要端到堂軒來吃。奶奶總說：“家里凳子上有刺啊，你不出去就吃不下飯啊。”

三

整個屋場通過幾條巷子全都串聯起來，真正是原生態的和諧一家。相互串門或到堂軒來，那是太陽曬不著雨也淋不著。在夜晚，從西頭的承關爺家點個煤油燈（或蠟燭）捧在手里，穿過堂軒，可以一直亮到東頭的承犬爺家，接著抄語錄、學毛選或是排節目。

當年的掃盲班就開在上堂軒，來學習的主要是大人，一個個興致勃勃地掇著矮凳捧著書本。有些人剛寫來自己名字的那會，興奮得不得了，手舞足蹈地唱起“哎——巴扎嘿”！現在的新堂軒里聽不見書聲了，屋場里也少有人對讀書感興趣，更多的孩子都是初中一畢業就“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去了。讀高中讀大學的倒成了古戲里的落難公子樣！每每想起這些，我的感慨就加深一次，那個黑色的童話故事也總在我的耳畔縈繞：放羊、取媳婦、生孩子、放羊……

老堂軒或巷子里哪家發耙蒸果了、炒蠶豆瓜子了，全堂軒的孩子可就都分享了——也不管大人之間有沒有惱著——有時大人之間的有些矛盾倒因著孩子們到人家去吃而客客氣氣地和解了。一個堂軒住著，就這么甜蜜。

雞呀鴨的，跟錯了伴，上錯了窩，不用找，第二天自然又回來了。

一家的用具一屋子用，最多也就是招呼一聲。幅子篩子籃子，糞桶扁擔稻籮，煙榨糖榨，盤子碗筷，桌子板凳……幾乎就是公共的。一家做紅白喜事，一屋場的人都在，不僅不提報酬，就連飯有時也是吃自家的。

那時候娶媳婦的都要在堂軒里拜堂，然后才送入洞房。姑娘出嫁也都要先背到堂軒，再從這里被接走，而且出堂軒門時回頭望一眼都是犯規的。

屋場的人夜晚出門，都先到堂軒集中。男人馱樹，女人摘茶，或是到農場撿糞，或是集體去挑水庫、挑皖河銅馬大堤，出門都是在堂軒就一陣的。

哪家夫妻斗架婆媳吵嘴，一屋場都知道。隔天就有人“關心”：“你家昨晚又唱戲了？”

收破絮破牙膏皮的、挑貨郎擔的和郵遞員，隔三岔五地來，來了就先奔堂軒，準有人。隨著老堂軒的消失，貨郎消失了，消失得很正常。沒想到郵遞員也看不見了。過去除了書信電報，各生產隊都有報紙看的呀！要說書信電報沒了是人們的通訊方式改變了，那么報紙怎么沒了呢，難道就因為大集體不存在了？

我們屋場人祖祖輩輩都練拳腳，在外頭馱樹、推車遇到強人不會吃虧，搶媳婦時一口氣能背十多里地。有事沒事的就愛在堂軒露幾手，尤其是剛學會的年輕人和那些偷學的孩子們。孩子中數我學得最快，對于何氏獨家三門套路組合拳，只需桌子大的一塊場子就能完成全套動作，有模有樣，眼花繚亂。閑來無事，大人或來客就逗我耍一段。三十年不練，現在已經忘光了，除了零星的幾個動作，只留下那片遠去的喝彩聲了。

四

堂軒是我們這些孩子的一個全天候游樂場，砸紙角，扇洋畫，踢毽子，跳繩，抓石子……有時候也分幾撥兒巷戰，且總是玩到家人叫回家吃飯為止。這些都不玩的時候就躲貓。幾個巷子一拐，哪還找著人哪！時間一長，這躲的也著急了，有時恨不得自己就跑出來了。

偶爾有外鄉耍把戲的藝人，還在上堂軒里留宿。有一回夜間，里頭住了一大幫人。看門開著，我們幾個伙伴就邀著進去湊湊熱鬧，剛一抬腳準備進門檻，一只猴子沖過來，嚇得我們號叫著四散奔逃。

特別是除夕，上堂軒里一盞汽燈直點到天亮。新衣新鞋新燈籠，糖果炮仗火藥槍。“尒子望過年，大人望插田。”一點不假——現在好多年沒聽到這句話了。

孩子最多還數炸爆米花的時候。隨著聲聲巨響，拎柴火的，拿稻籮的，端米端玉米端高粱的（有的人家還精制了些糯米糕一類的東西）。大家排成一條長龍。炸米的人每每從袋里掏出糖精，問要不要加，極少不要的。排隊的，塞柴的，吃的，耍的，看的。等炸米的人停下來把籠子擺好，就靜一會，都捂著耳朵，看著炸米的人把鐵筒手柄套在鍋蓋把子上，將鍋口塞到籠子里，然后用腳猛地一踹——嘭！一陣霧氣伴著歡笑而起。偶爾也有失手的時候，就是糧食沒曬干或鍋蓋漏氣，炸出來的就不好看、不好吃，還沒有分量。遇到這樣的事，炸爆米花的先是主動不收加工費，再說到賠的時候，人們一般都是算了，哪還真有叫人家賠的？修修擦擦忙活半天，后面的人急著催著便又接著炸。

最大的事就是死人了。那時沒有做法事的，陪著守靈，就是請個說書的，操著一板一鼓在下堂軒或大門口說書。我最喜歡聽說書，上下屋場有說書的都去聽，而且總要站在說書人邊上。人家都說我愛“看頭層”，還真是！聽見鼓響就興奮，拿奶奶的話說叫做“削扁頭往里鉆”。最吸引人的是一個叫江結東（也不知還是張節東）的說書人，抑揚頓挫，惟妙惟肖，說一段唱一段，流暢自如。我如饑似渴地聽著每一句說白，品著每一句唱詞，時不時地拿茶瓶往他的茶杯里續點水。有一段時間弄得他認識我了，以至于配合得非常默契。若是我聽得入神忘了倒水，他會用眼神告訴我，要不就是用鼓槌指指茶杯。有時候也用故事情節來提示我：比如說到兩個人見面，他就加上“喝口茶喝口茶”之類。我與他會意地一笑，趕緊給他續上茶水。雖然內容大都忘卻，可我至今仍然驚詫于那些說書人，是怎樣地不對著書也能說上幾個時辰？成百上千的人又怎能一站就是大半夜？沒有瘋狂的呼哨，只有靜聽中夾些正常的驚嘆和笑聲。劉蘭芳雖說得精彩，可沒這現場氣氛，而且一天只半個鐘頭，不過癮。正是這些“現場直播”的說唱，生動的語言，鮮活的情節和人物，冥冥中導引著我對文學的向往。

幾十年都沒見過了，說書的藝人何在？作為一門藝術恐怕已經失傳了吧，現在的孩子們是沒福氣享受了。

五

遇著改革開放的年代，我們屋場的人“富”了——其實只不過是比過去有錢了。“富”得讓人心痛：青壯年都撇下老老小小外出務工，真不知代代打工到何時！

遇著基因突變的年代，大門口塘埂前僅有的幾塊水稻田里，開始一片片地長出水泥樓房來。麻將聲里，老堂軒已經遠去，老屋場只剩下一具空殼了。過去用來隔潮的石礅躺在水溝里，廢棄的老碓臼只能孤零零地躺在堂軒的外邊——傳統也在忍受著生離死別。

每每看著現在的新堂軒，我總覺得我們屋場人的根基已經隨老堂軒遠去了，人情物理也失去了傳承。一屋場的人真的窮得只剩下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