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印度佛經將“蛇”形象泛指一切有害事物,多與嗔恚聯系在一起,為惡者要受到苦難折磨,其中一種,就是受蛇身之苦。受印度佛經的影響,中國古代小說經常通過“蛇”形象宣揚因果報應。尤其在一些佛經題材小說中,這種“化蛇受報”情節,可與妒婦聯系起來,或因其生前多妒,死后即墮蛇身。從而起到懲惡揚善的功用。
關鍵詞:佛經 “蛇”形象 妒婦 因果報應
佛教對于中國小說的影響涉及到方方面面,從題材到情節、人物,都能看到佛教的痕跡。尤為明顯的是,有些佛教的故事原型逐漸滲入中國的傳說與小說領域之中。今試舉中國小說中“蛇”形象的佛經原型來加以考察。
一
我們首先來考察“蛇”這一形象在佛經文本中的特殊含義。
(一)泛指一切有害的事物。在不同的文化傳統中,蛇往往有復雜的象征意義。與中國有所不同的是,在古代印度,蛇一般是邪惡的代表。蛇形象在佛教經典中隨處可見,常用來泛指一切有害的事物,如佛陀曾以蛇來指稱黃金,也是認為金錢對人心有大害處。《大莊嚴論經》卷第六中有一個有趣的故事,一次佛陀與阿難在曠野中見到了寶藏,“佛告阿難:‘是大毒蛇。阿難白佛:‘是惡毒蛇。”有貪圖財物者最終反受其害。①
佛教以生為苦,于是認為構成生命的基礎之四大便為一切苦之根源,遂以毒蛇類之。佛經中有關蛇的最著名的譬喻是以蛇比做四大。以蛇來比喻構成身心的地、水、火、風等四大元素,也稱為四大毒蛇。如《增壹阿含經》卷第二十三:“言四毒蛇者,即四大是也。云何為四大?所謂地種、水種、火種、風種,是謂四大。”②而《雜譬喻經》卷上則講了一個頗有象征意味的故事:“昔道人于山中學道,山中多有蝮蛇。道人畏之便依一樹下,高布床褥坐禪念定,而但苦睡不能自制。天人則于空中笑覺之,遂睡不解。天人因作方便,欲恐令不睡。極夜天人言:‘咄咄道人,毒蛇來矣。道人大怖,便然燈火,遍求之不見,天人數數不止。道人乃更恚曰:‘天人何以犯兩舌,都不見物,云何為言言毒蛇。天人語道人:‘何不自觀內毒蛇,身中有四蛇不除,如何更從外求之乎?道人聞天人語,即自思惟,觀身歷藏乃知四大為五陰六衰所沉沒,無數劫來至今未脫,即解四諦苦空非身。天未曉漏盡意解,六通具足得羅漢。”③類似的比喻在佛經中隨處可見。這個比喻是為渲染佛教的苦空觀念,幫助人擺脫對世界的執著,有著強烈的哲學意味。
(二)在佛經中,蛇還多與嗔恚聯系在一起。三國吳時譯出的《法句譬喻經》卷三云:“毒蛇言:‘嗔恚最苦。毒意一起,不避親疏。亦能殺人,復能自殺。”④佛經中以貪、嗔、癡為三毒,《無量壽經》卷下說道:“言色常和,莫相違戾,或時心諍,有所恚怒。”⑤嗔恚即忿怒之意,于貪、嗔、癡三毒中稱為嗔毒,最為有害的蛇往往便是嗔毒的象征。眾生因嗔恚而行不善,輾轉于三界而不得出。
在不同的情境,出于不同的原因,佛陀多次將毒蛇與嗔恚聯系在一起,對四眾宣講嗔恚的害處。《增壹阿含經》卷九記載阿 世王放醉象欲加害佛陀,佛陀調伏了醉象,并說:“ 恚生地獄,亦作蛇 形,是故當舍恚,更莫受此身。”⑥《出曜經》卷十三中佛陀向波斯匿王講法時說道:“世有四事最不可輕。何謂為四:一者毒蛇 恚興盛。口吐毒火焚燒山野。有形之類皆被其毒。是謂一不可輕。二者火雖小亦不可輕,焚燒萬物是謂二不可輕。三者比丘年雖盛壯亦不可輕,神足自在變化無常,權慧化人亦無窮極,是謂三不可輕。四者王子雖小亦不可輕。所以然者,斬斷自由隨意出教無不從命。是謂大王四不可輕。”⑦《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三十四則云:“中畫佛像,于佛像前應畫三種形:初作鴿形表多貪染,次作蛇形表多 恚,后作豬形表多愚癡。”⑧這是把鴿、蛇、豬三種動物與貪、嗔、癡三毒分別對應。
從早期的幾種漢譯佛經中,可以看到蛇以“嗔恚”為特性的說法很早已經傳入,得到了廣泛的認同。
(三)佛教宣揚因果報應,為惡者現在未來都會受到種種苦難折磨,其中一種就是受蛇身之苦,以起到懲惡揚善的作用。《大方等大集經》卷第三十四云:“于未來世復獲四種大惡果報。何等為四:一者身壞命終墮大地獄。二者于地獄中久受勤苦,地獄終已復生畜生餓鬼道中,得無手足報。居在曠野無水之處,經百千萬歲具受辛苦。三者從彼命終生毒蛇中,得無眼報。經無量歲唯食于土。四者于彼命終得生人中,墮五濁世不值諸佛。于彼世中雖得人身,常無眼目亦無手足,住在曠野唯食世間所棄穢食恒不充足不得與人同共住。”⑨這當中未來世所受的四種惡報之一就是墮入毒蛇身,需經受令人膽寒的種種折磨,這無疑可起到威懾的作用。
二
中國早期的志怪小說,蛇的形象隨處可見,多半是靈異詭譎的“怪力亂神”之類,《搜神記》中“李寄斬蛇”一類故事,都是突出蛇的兇殘可怖,道教色彩濃厚。蛇的出現往往帶來兵甲之禍,或害人致病,不然就是作祟食人,大部分的蛇乃兇惡之符號。
魏晉以來的釋氏輔教應驗類小說,乃為宣揚因果報應,佛法無邊的宗教觀念。其中常見“化形為蛇”的情節是對不奉佛說、犯嗔戒者的懲罰。只有借助高僧超度或是《法華經》的法力,才能擺脫蛇形帶來的痛苦。《龍施菩薩本起經》中專門講述了一條毒蛇因一心學佛而終得解脫的故事。毒蛇講到自己受的種種痛苦:“身罪所致失善道人。前世愚癡多犯眾惡,淫 嗔恚 冥放逸,懈怠無知不奉精進,迷亂不止其心不一,不值佛世遠離正法,失大智慧違遠至明,從苦入苦離波羅蜜,墮于五道蟲蛾蚤虱,今受蛇身為人所憎,皆是身過不由他人。天上世間豪貴無常,何況我此含毒之身,展轉生死譬如車輪。”⑩受毒蛇身既然如此痛苦,作為對為惡者的報應是最有恐嚇效果的。《法苑珠林》卷九七《送終篇》受生部在提到生死輪回時明確指出:“如淫欲盛,故生于鴿雀鴛鴦之中。嗔恚盛,故生于螈蝮蛇蝎中。”{11}也同樣是這個道理。
早期的報應故事中廣泛借用了這樣的情節,如《續高僧傳》卷二五《釋明琛》傳中,記僧人明琛與一位高座法師辯論,以為必勝,結果卻落得大敗。傳記中描寫了這位僧人在大憤怒之下,突然變形為蛇的景象,其狀甚是恐怖:“便解剔衣裳,赤露而臥,翻覆不定,長展兩足,須臾之間,兩足忽合,而為蛇尾,翹翹上舉……奄便全身作蛇。惟頭未變,亦不復語,宛轉在地舉頭自打,打仍不止,遂至于碎,作蟒頭。身形忽變長五丈許,舉首四視,目如火星。于時四面,無量諸蛇一時總至,此蟒舉頭,去地五六尺許,趣谷而下,諸蛇相隨而去。”{12}
在《太平廣記》中這類報應故事也不少,其中有一個與上面的故事類似:
和尚召謂曰:“此蛇汝之師也。修行累年,合證果之位,為臨終之時,惜一缽破,怒此沙彌,遂作一蟒蛇。適此來者,欲殺此沙彌。更若殺之,當墮大地獄,無出期也。賴吾止之,與受禁戒,今當舍此身矣,汝往尋之。”(出《原化記》,《太平廣記》卷九四){13}
有趣的是,后來在一些佛教題材的小說中,這類“化蛇受報”情節有時還可與妒婦聯系起來,或因其生前多妒,死后即墮入蛇身。早期的印度佛經中,常有對女性的偏見甚至輕視,這與印度古代社會男尊女卑的傳統有很大關系。故在一些佛經文本中,女性總是天生具有淫欲嫉妒之類的惡狀,而蛇以狠毒之性,也經常用來比喻婦人。東漢時翻譯的《阿含口解十二因緣經》說到女性的惡狀,云:“有阿羅漢,以天眼徹視,見女人墮地獄中者甚眾多。便問佛,何以故?佛言:‘用四因緣故。一者、貪珍寶物衣被,欲多得故。二者、相嫉妒。三者、多口舌。四者、作姿態淫多,以是故墮地獄中多耳!”{14}女性有包括嫉妒在內的種種惡毒之處,又將婦人之心比做毒蛇。如《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卷第二云:“如大黑蛇有五過患,云何為五:一者多 ,二者多恨,三者作惡,四者無恩,五者利毒。應知女人亦有五過:一者多 ,二者多恨,三者作惡,四者無恩,五者利毒。云何名為女人利毒,凡諸女人多懷猛利染欲之心。”{15}這是直接將毒蛇與女性的狠毒處處對應。唐代道宣的《凈心誡觀法》卷上則進一步說:“女具十惡業,死入鐵床獄。”{16}此中所謂“女人十惡”中第二種就是嫉妒,“二者嫉妒,心如毒蛇”。道宣這些對女性的種種指責公平與否姑且不論,確實可以看出是對佛經的發揮,將女人的嫉妒心比做毒蛇。
在中國古典小說中這類的說法倒也不少,婦人的狠毒時時拿毒蛇作比喻,三言二拍中有不少民間俗語:“黑蟒口中舌,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17}直接將狠毒嫉妒的女性與蟒蛇視為同類。而(清)艾納居士《豆棚閑話》第一則《介之推火封妒婦》一文的入話則是這么一首詩:“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18}都是為了佐證婦人的“厲害”與“狠毒”。看來兩國傳統文化中對女性嫉妒狠毒之心直接比喻為毒蛇的偏見真是不謀而合。
古代小說中妒婦形象無數,因妒而受惡報的情節則是受佛教因果之說而出現。有一個著名的情節是郗后死后化形為蛇。據說梁武帝寫《梁皇懺》,就是為了解脫郗后的痛苦,郗后也因此懺文的功德,得升天宮。《兩京記》記載:“梁武郗皇后性妒忌。武帝初立,未及冊命,因忿怒,忽投殿庭井中。眾趨井救之,后已化為毒龍,煙焰沖天,人莫敢近。帝悲嘆久之,因冊為龍天王,便于井上立祠。”(出《兩京記》,《太平廣記》卷四一八){19}而編寫于宋代的《六朝事跡編類?靈異門?郗氏化蛇》中也有類似記載,其中說到化形為蟒的痛苦:“無飲食可實口,無窟穴可庇身,饑窘困迫,力不自勝,又鱗甲有蟲唼嚙,肌肉痛苦,其劇若加錐刀焉。”{20}明顯與佛經里渲染的蛇身之苦內容相同。
在郗后故事出現之后,古代小說中女性因嫉妒之罪受報且與蛇發生關系的情節漸漸增多,幾成一種妒婦故事的要素。試看《朝野僉載》中的兩則故事:
廣州化蒙縣丞胡亮從都督周仁軌討獠,得一首領妾,幸之。至縣,亮向府不在,妻賀氏乃燒釘烙其雙目,妾遂自縊死。后賀氏有娠,產一蛇,兩目無睛。以問禪師,師曰:“夫人曾燒鐵烙一女婦眼,以夫人性毒,故為蛇報,此是被烙女婦也。夫人好養此蛇,可以免難。不然禍及身矣。”賀氏養蛇一二年,漸大,不見物,惟在衣被中。亮不知也,撥被見蛇,大驚,以刀斫殺之,賀氏兩目俱枯,不復見物,悔而無及焉。(卷二){21}
后魏末,嵩陽杜昌妻柳氏甚妒。有婢金荊,昌沐,令理發,柳氏截其雙指。無何,柳被狐刺螫,指雙落。又有一婢名玉蓮,能唱歌,昌愛而嘆其善,柳氏乃截其舌。后柳氏舌瘡爛,事急,就稠禪師懺悔。禪師已先知,謂柳氏曰:“夫人為妒,前截婢指,已失指;又截婢舌,今又合斷舌。悔過至心,乃可以免。”柳氏頂禮求哀,經七日,禪師令大張口,咒之,有二蛇從口出,一尺以上,急咒之,遂落地,舌亦平復。自是不復妒矣。(卷二){22}
在前一則故事中妒婦賀氏因嫉妒受報產下一蛇,這可以看做佛經里化蛇報復情節的一種變形。第二則故事更是直接把女人的嫉妒心與毒蛇聯系,后得高僧相救,蛇自妒婦口出,從此方不再嫉妒。妒婦雖然不一定死后受蛇身,但其嫉妒受惡報往往與蛇有關。在傳統儒家家庭兩性觀念上,男性理所當然地居于主導地位。男性社會要求女性有三從四德。嫉妒就成為女性的一大罪,結合佛教的因果報應之說,聯系蛇的毒惡之性,于是出現了妒婦受報的情節。
中國文學中蛇意象起源甚早,且隨著各歷史時期的觀點多有發展,內容復雜。印度佛經中的蛇與中國傳統觀念雖有很大差別,但隨著佛教在中國的流傳,也在一定程度上對中國小說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豐富了古代小說的敘事藝術。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4}{15}{16}大正04?289?c,即《大正藏》第四冊289頁c欄,后不另注,大正02?670?a,大正04?0503?a,大正04?595?b,大正12?274?c,大正02?590?c,大正04?680?b,大正23?811?a,大正13?235?a,大正14?0910?c,大正53?1001?b,大正50?656?b,大正25?55?a,大正23?1028?c,大正45?824?c.
{13}(宋)李 :《太平廣記》,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二冊,第625頁。
{17}(明)凌 初:《二刻拍案驚奇》卷十《趙五虎合計挑家釁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98頁。
{18}(清)艾納居士編著,張敏點校:《豆棚閑話》,《太平廣記》第九冊,第3406頁。
{19}《太平廣記》第九冊,第3406頁。
{20}譚正璧:《三言二拍資料》,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565頁。
{21}{22}(唐)張 :《朝野僉載》,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43頁,第42頁。
作者:郜林濤,文學博士,華東理工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編輯:古衛紅E-mail:guweihong007@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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