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的上海小姐

凌峰

最終入圍決賽圈的女人，沒有一個是“心靈美”，顯然其原則比今天堅持得更好。

杜老大救災，耍起美人計

打開電視機，呼啦啦出現一群身著泳裝的女子，掛著牌子編著號，一邊扭一邊跳。每每遇到這樣的場面，有經驗的老大爺都會哆嗦著摸出老花鏡，莊嚴地戴好，頂著老太婆鄙夷的眼神，喜笑顏開地說：“吼吼，安逸，又選美了。”

在眼球經濟時代，這實在是我們最為常見的一幕。但在過去，并非如此，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至于這選美嘛，在我們的歷史上，一直有點“不三不四”。但逢選美，名門閨秀必掩面而過，以示無關；正人君子則必須邊看邊罵，方顯出道德高尚。因為彼時的選美，往往是評選名妓、花魁。

所以，當1946年的上海突然傳出要票選“上海小姐”消息時，就直引無數老夫子口吐鮮血，跌腳感嘆道德滑坡，國將不國。不過這選美的主辦方來頭不小，組織者是上海黑幫老大杜月笙，以至于老夫子們雖然憤怒，卻敢怒不敢言。據說這選美的意義非同凡響，國民政府那可是點了頭的，要用這選美籌措善款，以賑濟蘇北災民。

饒是如此，當得知這次選美，所有佳麗都必須泳裝出鏡時，整個大上海沸騰了。

先說說主持這選美的杜月笙。此人從一地痞流氓混成黑道大哥后，非但沒有黑老大那兇神惡煞的氣質，反而是穿長衫，持搖扇，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雖然做的仍是煙館妓院的生意，但儼然已是社會名流。

他是上海的實際控制者，黑白兩道的掌舵人。這次選美，也不是他心血來潮，而是適逢蘇北大旱，三百萬人流離失所，急需二十億賑災款。窮鬼政府的頭頭蔣介石找到了黑幫老大，這杜月笙理所當然地把這當成自己上位的階梯，所以一口應了下來。但是，這位大哥并沒有散盡家財去救人的意愿，他要從上海人的腰包里把錢掏出來。

從上海人的腰包里掏錢，迄今也算是一項難度超高的工作，不信你聽聽周立波的現身說法。當年的杜月笙也深深知道，不以極端的手段，那錢是搞不到手的。于是他決定，評選上海小姐，不止是評選，美女們必須要穿上泳裝，讓老少爺們兒看個夠。

選美這樁“生意”是怎么出爐的

杜月笙選美之所以不走尋常路，那也是有原因的。因為這并不是上海灘的第一次選美，在這之前，選美一詞在上海灘，分別有兩個截然不同的含義，一是輕佻，為嫖客介紹妓院里的妓女；二是文藝，評選誰是最美的影星。而所有的這些選美活動，都是由上海灘的小報在經營。

評選妓女最有名的是《游戲報》，其主編雅號為“騷壇盟主”，可見其不務正業的程度。此君名叫李伯元，尋花問柳是他的強項，1897年尚在晚清時期，頗有心得的他就在報紙上刊登選票，讓大家投票來選舉花國狀元、榜眼和探花。

如果收藏有當時的《游戲報》，即可看見一幫尋花問柳之徒，以半文不白的語調，為妓女們撰寫廣告語。比如，當時被評選為十里洋場第一名妓的金小寶，就有文人在報紙上寫“嫖后感”——色練練而欲奪，光焰焰而若神，非氣象之可譬，焉影響而能陳；容光煥發，流露自然，豐肌秀骨……其后，則附一張妓女的玉照，以示童叟無欺。

在妓院選美的，除《游戲報》外，還引來大量跟風的三流小報。有“妓院內刊”之稱的《花天日報》和《花世界報》，專以編造名人隱私而出名的《閑情報》等等，都專門開辟版面，妓院信息比如今報紙上租房的廣告還要多。從晚清到民國，就沒有消停過，最多不過把花國狀元的稱號，改稱為花國總統。

每年花榜一出，排名靠前的嫖資猛漲，榜上無名的則生意慘淡。因此，這些小報漸漸地就成了失足婦女們評定職稱的專刊。這選美之初，尚還是評身材臉蛋，到得后來，就看誰舍得下本錢了，報紙的版面和選票，全都明碼標價，誰有錢，誰當狀元。以至于到后來，在這花榜上頗有研究的一些文人墨客，去花了銀子卻買來哀嘆，一位落魄書生留存于上海一家小報的評論文章最是到位：“花榜降格，有失體統。”

另一個選美的路徑，則是對影星的評比。那時電影正成為時尚圈的新寵，演電影的女人們誰更美，由影迷在報紙上投票選出。1933年，《明星日報》搞了個“電影皇后選舉大會”，在報紙上登出各位女明星的玉照，然后觀眾投票，最終胡蝶得第一名，號稱最美麗的女明星；阮玲玉為第二名，為演技最佳的女明星。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選美，有著各自的優缺點。妓女的花榜，目的性極強且名聲太壞，電影公司的美女選舉則顯得太雅，關注度差。杜老板于是想出了高招：評選上海小姐。雖然，這男人選美，選來選去永遠都選的是身材和臉蛋，但既要有花榜的香艷，又要具備電影皇后的高雅，實施起來難度較大。不過，這點小障礙難不倒杜月笙，在當時的上海灘，還沒有他杜老大搞不定的事。

那么多高尚的理由，你脫不脫

上海選美的消息一出，轟動的不僅是上海灘的十里洋場，連美國米高梅公司也派人前來拍攝新聞紀錄片。而這場選美，最最令人期待的，無非就是那場美女們的泳裝秀。

但令杜月笙都始料未及的情況出現了，評選上海小姐的新聞見報好幾天了，報名點卻冷冷清清。此時的杜月笙雖然是青幫頭子，但他的處境卻并不好。之前幫蔣介石抗日，杜月笙幾乎散盡家財，為的就是得一個上海市長的頭銜，卻不想抗戰勝利了，這市長的大位卻與他無關了。

不僅市長寶座與他無關，他在朝中的“老大哥”戴笠因飛機失事身亡，蔣委員長抗戰勝利后，更不會把功勞記在黑幫的頭上，反而在私下里稱，要將上海的流氓勢力，青紅兩幫統統清除。原因很簡單，蔣委員長此時需要清除自己身上的“黑幫背景”，委員長曾經投靠青幫的故事，顯然是他不愿意承認的過去。

所以杜月笙必須使用渾身解數來促成這次“選美”的成功，因為若不成功，他就可能會“成仁”。說來也真是諷刺，一位叱咤風云的黑幫老大，卻要靠一群美女用身體和臉蛋來保駕護航，但這就是杜老大一生都在學習和領悟的“政治”。

杜月笙為了這次選美，算是下足了本錢。與他熟悉且在娛樂圈頗為知名的美女，如周璇、童芷苓、王丹鳳等都不敢拂了“大哥”的面子，在報紙上表態參選，但后來又紛紛發表聲明退賽。她們都表示，愿出賑災款，但臺上寬衣解帶穿泳裝的事就恕難從命了，人言可畏啊。這是令杜月笙始料未及的狀況，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撐下去，因為二十億的賑災款，如果沒有泳裝選美這樣香艷的由頭，任他手眼通天，也沒辦法從上海人民的口袋中給掏出錢來。

從七月中旬開始的選美，轉機終于在八月初出現。在這期間，杜月笙天天在報紙上鼓吹這選美的高尚目的——賑災。這樣的宣傳打動了善良的學生，上海民立女中有個叫高清漪的高二女生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她的報名參選，遠不是如今參加超女選秀者夢想成名的瘋狂，而是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悲情：“小女子愿以泳裝示人，以求災民得到賑濟。”

這個“意外”的報名在上海灘引發了震動，也讓杜月笙茅塞頓開。于是報紙上關于此次選美的風向標，迅速地變了。在宣傳詞中，那幾乎不是選美了，而是選取全國道德模范，比一比誰更加“五講四美三熱愛”，雖然衣服還是要脫的，泳裝還是得秀的，但宣傳已經變成了——長得漂亮遠不如心靈美更給力，美麗是天生的，而淑女是需要后天培養的。

這么多高尚的理由，可以說給了所有躍躍欲試的美女們一個完美的臺階，為她們在舞臺上寬衣解帶掃除了最后的道德上的障礙。于是，大上海的名門閨秀紛紛報名，就連此前退賽的明星也紛紛再次表態，這些女人們又大有了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畏的勇氣。最終，參賽者被分成了名媛、舞星、歌星、平劇（即京劇）四個組。

上海小姐也是一個黑色幽默

選美還是那個選美，經過道德的層層包裝后依然是一種對美女的消費。據說選美進入海選階段后，組委會辦公室就曾發生過不少怪事兒，有富紳前來大剌剌地說，要點選前三名作自己的小妾，直把這神圣的工作當成了妓院的年終選先進。

對于這些“財神爺”既不能滿足其要求，也不能得罪。所以這選美的宣傳就出現了“精神分裂”，一種是報紙上的高雅，另一種則是私底下的低俗，所以評來評去，之前的心靈美，最讓還是讓位于有胸有屁股。誠如先哲王爾德所說：“美麗的東西有了過失，要不分青紅皂白地原諒它；丑陋的東西有了過失，要不顧天地良心地鄙視它。”

最終入圍決賽圈的女人，沒有一個是“心靈美”，顯然其原則比今天堅持得更好。情義千斤，依然敵不過胸脯四兩。

窮鬼政府和流氓頭子對女人的消費，在1946年8月20日達到了高潮，選美大會在新仙林花園舞廳。全場限售2000張入場券，每張兩萬元，這場選美不單是美女們展示風采的地方，也成了上海有錢人展示身份和地位的舞臺。凡到現場者都可參選，選票分為紅綠黃三色，價值從一萬元到十萬元不等，誰的價值最高，誰就當選為上海小姐。

此前呼聲最高的是名媛組的謝家驊。時年19歲的謝家驊不僅容貌出眾，家境也相當好，父親是銀行家，自己又是復旦大學的高材生，她的外貌與氣質，最符合當時人們心中“上海小姐”摩登大氣的形象。因此選美一開始，這謝家驊就認為冠軍非她莫屬，因為環顧整個舞臺，環肥燕瘦者雖多，卻都不如她這般的恰到好處。

但結果卻還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謝家驊僅得第二名，且選票不及第一名的一半。而第一名，是在此前默默無聞，異軍突起的王韻梅。在選美現場，屈居亞軍的謝家驊痛哭失聲，而上海市民面對如此讓人意外的結局，也感到不能理解，那情景，就好比現在的重慶小姐、山東小姐、海南小姐……等等選美結果出來時，大家都懷疑，這評委的美術課是不是體育老師教的。

當時《申報》是這樣報道這匹“黑馬”的：“在籌選期每次開會都未見她芳蹤，但銷券募款之能力，則是勝過所有應選人。”這一報道，暗示王韻梅并非以美征服了觀眾，而是用錢搞定了選票。最終，神通廣大的小報記者們終于還是揭開了內幕：這王韻梅的本名叫王國花，曾是上海某歌廳的一位舞女，能當選“花魁”的根本原因，在于結識了神通廣大的“干爹”——四川軍閥范紹增。

這范紹增是杜月笙的拜把子兄弟，是曾和杜老板一起販毒的同伙，更是一位富可敵國的將軍。所以，讓自己收編為姨太太的王韻梅去出出風頭，對于財大氣粗的范哈兒來說，不過是花點小錢娛樂一番的小事。當然，披露這一消息的小報也不忘揶揄一番：咱們評出來的，不是上海小姐，而是上海太太。

據說這場選美共籌得善款數億元，但災民卻未見有效救助，錢究竟落入誰的口袋成了歷史懸案。另一個令人不是滋味的消息是，這黑幫選美自有其上不得臺面的規則，在選美結束后一位梅姓富商成了謝家驊的老公。其間故事不得而知，只知這謝家驊除了要侍候那個年過半百的丈夫，還得照顧丈夫前妻的八個孩子，身兼妻子保姆數職。選美一年后，年僅二十歲的謝家驊選擇了自殺。

這第一次泳裝選美，便以如此景象，在歷史中匆匆謝幕。而自此卻流傳下來一個所謂美麗能改變命運的傳說，只不過，其中究竟是怎樣的讓人不堪的改變，卻并不為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