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麗娟 / 北京外國語大學法學院
論商標法中的“惡意”
文 / 劉麗娟 / 北京外國語大學法學院
商標法領域少有對商標侵權和爭議所要求的主觀狀態進行討論,同時又難以照搬民法的現有原理,這不僅造成對《商標法》各條款規定的“惡意”如何理解認識模糊,而且容易導致司法實踐無所依托。將商標法領域涉及的主觀狀態分為“不知”、“僅明知”、“搭便車”、“惡意搶注”四種,進行了詳細的分析,并梳理了《商標法》中各相關條款涉及到的主觀狀態,希望為司法提供一些有用線索。
商標;惡意;搶注;搭便車
民法領域一般以“過錯”歸責,并進一步細分為“故意”和“過失”。知識產權領域不存在對應的過錯認定方法。商標法領域對主觀狀態的描述主要采用“惡意”、“善意”、“明知”、“不知”,這些概念難以與民法的過錯狀態一一對應。這是本文題目定為“惡意”而非“過錯”的原因。本文宗旨是考察商標侵權行為和商標爭議所要求的主觀狀態。
是否侵犯商標權以外的其他在先權利,要依照其他法律比如著作權法(在先權為著作權)、專利法(在先權為外觀設計專利)、民法(在先權為姓名權、肖像權等)等確定,本文的討論將局限于商標專屬領域,探討將他人的商標作為自己的商標使用或注冊時的主觀歸責狀態,包括注冊商標與未注冊商標。
商標法規定的“惡意”內涵并不統一,本文將主觀狀態細分為四種:
不知:不知存在他人在先商標。
僅明知:知道存在他人在先商標,但無搭他人商譽便車等意圖。
搭便車:指不但明知為他人商標,且有搭他人商譽便車之故意。
惡意搶注:明知為他人商標而搶先注冊,卻不打算使用,意在訛詐真正的商標權人,或阻礙商標權人進入市場。
不知存在他人在先商標而使用或注冊,未必不侵權。
1. 不知他人在先注冊
《商標法》第52條第1項規定,在同種或類似商品上使用與注冊商標相同或者近似的商標,屬于商標侵權行為。通常認為,此規定意味著注冊商標侵權行為實行無過錯歸責原則1.無過錯責任定義以及相關的過錯責任、過錯推定等,參見江平主編.民法學[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473-480。。不但注冊制國家如此,使用制國家的注冊也有此效果:美國1946年《蘭哈姆法》強化了聯邦注冊的法律效果,在先商標一旦取得注冊,推定全國周知,不能以實際不知推翻,因此,對于聯邦注冊商標,不再存在善意后使用人的可能,“遙遠地域的善意后使用人的并存商標權”(concurrent rights for goodfaith remote junior user)2.“遙遠地域的善意后使用人”,指先后兩個使用人相距遙遠,后使用人主觀上很難知曉先使用人的存在,為“善意后使用人”,法律認可善意后使用人在其使用地域內擁有“并存商標權”,不但可以抗辯先使用人,且可禁止先使用人將商業活動延伸至自己地域。此乃美國基本制度,是對美國先使用確權制度的地域性限制,由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于1918年的United Drug案(United Drug Co. v. TheodoreRectanus Co. 248 U.S. 90)和1916年Hanover Star Milling案(Hanover Star Milling Co. v. Metcalf, 240 U.S. 403)中確立。倘若能證明后使用者明知他人在先使用該商標,則不屬于“善意”,自然也不享有“并存商標權”。也不再可能【1】。
倘若在先注冊商標沒有知名度,甚至沒有使用,在后使用的未注冊商標卻具有相當的知名度,注冊商標權人能否禁止在后的使用呢?我國現有的商標制度下,基于對注冊制的強調,司法一般會支持在先注冊商標,即使在后的使用已經非常馳名,百事可樂“藍色風暴”被判決侵犯名不見經傳的藍野公司“藍色風暴”注冊商標3.浙江藍野就業有限公司與杭州聯華華商集團有限公司、上海百事可樂飲料有限公司商標侵權糾紛上訴案,(2007)浙民三終字第74號。,就是例證。
未注冊馳名商標權人是否有權禁止他人在后的善意使用行為?建議我國可參照《聯合建議》的精神,類推適用我國對于馳名商標撤銷注冊的5年期限規定。”
2.不知他人在先使用
在我國,使用商標雖然能獲得一定保護,但不當然產生商標專用權和禁止權,是否能夠約束他人以及約束程度取決于其知名度。
⑴ 自己在后注冊
我國商標法對未注冊商標給予一定保護,基本目的是將其作為注冊商標的在先權利反對搶注,而非授予專有權。注冊制將商標授予先申請人,而非先使用人,如果不知商標已被在先使用而申請注冊,不屬于搶注,在先使用人無權撤銷他人的善意注冊。
在先使用人不能撤銷善意的在后注冊,有一個例外:善意注冊他人馳名商標。《商標法》第13條第1款規定,未注冊馳名商標權人有權禁止他人注冊對該馳名商標構成“復制、摹仿或翻譯”的商標。“復制、摹仿、翻譯”僅指商標客觀上相同或類似亦或包含了主觀上明知?有觀點認為“復制、摹仿或翻譯”用詞已包含了主觀“明知”為他人商標【2】51,但如此理解與同法第41條第2款邏輯不符。《商標法》第41條第2款將由于侵犯在先權利而撤銷注冊商標分為兩種情形:一般情形下只能在注冊之日起5年之內提起撤銷申請,意在兼顧圍繞注冊產生的各種利益;但馳名商標權人撤銷他人的惡意注冊,不受5年期限限制。因此,本文認為,《商標法》第13條第1款的“復制、摹仿、翻譯”僅指商標本身相同或近似,未注冊馳名商標權人有權禁止或撤銷所有可能引起混淆的在后注冊,包括善意不知,當然,對善意注冊,必須在其注冊之日起5年之內行使撤銷權。
⑵ 自己在后使用
我國實行注冊制,在先使用人無權禁止他人善意的在后使用,是應有之義,但是否有例外呢?
未注冊馳名商標權人是否有權禁止他人在后的善意使用行為?《商標法》第13條第1款在賦予未注冊馳名商標權人對他人注冊行為的禁止權的同時,授予了對他人使用行為的禁止權。兩者同時規定,對主觀狀態的要求理應一致,未注冊馳名商標權人應有權禁止他人在同種或近似商品上善意使用該商標的行為,只要有可能導致混淆。
此項禁止權是否有5年期限限制呢?《商標法》第41條第2款針對的只是注冊行為,對使用行為并不適用。該款規定起源于《保護工業產權巴黎公約》第6條之二,原文是:“自注冊之日起至少5年內應允許請求撤銷該注冊,成員國可自行規定請求禁止使用的期限。”可見,《巴黎公約》雖然對撤銷善意注冊的期限有5年的最低要求,但對禁止他人善意使用的期限并無最低要求,留給成員國自己決定。我國商標法相關制度中對此皆無規定,但世界知識產權組織1999年《關于馳名商標聯合建議》明確規定,馳名商標權人對他人善意使用行為的禁止權,成員國應規定至少5年的行使期限,起算點為馳名商標權人知道該商標之日,而非該商標的實際使用日,倘若使用者主觀惡意,則不受5年期限限制。但《聯合建議》不具有強制力,我國可參照《聯合建議》的精神,類推適用我國對于馳名商標撤銷注冊的5年期限規定。
1. 何謂“明知”
民事侵權行為法一般將主觀“過錯”區分為兩種形態:“故意”和“過失”。“故意”,指預見到自己的行為可能發生某種不利后果而希望或放任該結果的發生;“過失”,指行為人應當預見,但由于疏忽沒有預見或雖預見但輕信能夠避免【3】【4】,刑法也如此劃分。依其邏輯,在知識產權侵權認定中,應區分三種主觀狀態:“明知”、“推知”和“應知”,“明知”指實際知曉,對應的是“故意”;“推知”是認定“明知”的一種方式,仍屬“明知”;“應知”指實際不知,但如盡到合理的注意,本應知曉,對應“過失”。
應將“應知”統一到“應知卻不知”的過失狀態上來,并在概念上區分“推知”和“應知”。“推知”落腳在“明知”,“應知”落腳在“不知”,區別明顯。《商標法》中的“善意”指的就是不知,而不論其是否應知,“應知卻不知”不能認定為惡意,應屬于善意。”
實務中對《商標法》第31條后半段“不正當手段”搶注所要求的主觀惡意是否包括“應知”有不同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其僅指“明知”,不包括“應知”;另一種觀點認為包括應知。第一種觀點的理由是:“一個‘有一定影響’的商標的公眾知曉程度顯然遠遠低于一個馳名商標,…如果過多地推定在后注冊人的惡意,無疑會使未注冊商標權人的權利范圍過大”【2】122-125,此種觀點雖名為“應知”,實為“推知”,因是以推定方式認定明知。另一種觀點認為該條的“惡意”包括“明知”和“應知”,其理由,是“應知”有兩種情形,一是認定知道的方式,即行為人不承認知道,但可依證據推定其知道,即推知;二是應當知道而未知的過失狀態。“很難在操作意義上作上述兩種‘應知’意義上的區分”【5】。可見,上述分歧源于對“應知”的理解不一致,關鍵在于如何把握“應知”。
本文認為,①有必要將“應知”統一到“應知卻不知”的過失狀態上來,并在概念上區分“推知”和“應知”。“推知”落腳在“明知”,“應知”落腳在“不知”,區別明顯。比如使用他人馳名商標,可以根據高知名度和商標的近似度推定后使用人主觀上“明知”在先馳名商標,即“推知”;但如果使用人能舉出充分證據證明自己確實不知存在該馳名商標(顯著性不強的未注冊馳名商標,偏遠地區商家不知該商標的存在,有現實可能性),則屬于“應知卻不知”的過失狀態。《商標法》中的“善意”指的就是不知,而不論其是否應知,“應知卻不知”不能認定為惡意,應屬于善意。②在具體案例中,“應知”在不同語境下可能代表不同含義,需要仔細分辨。這是因為知識產權司法實踐中經常混淆“推知”與“應知”,甚至在大多數情況下,名為“應知”,實則“推知”。比如在涉及“南燕”商標爭議行政訴訟中,二審法院認為“使用‘南燕’商標的產品的銷售地已覆蓋了原告住所地范圍,作為同種產品的銷售者,原告應知第三人在先使用的‘南燕’商標已具有一定影響。”4.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06)高行終字第82號行政判決書。法院所言“應知”,實為“推知”,并非將“應知卻不知”的過失狀態納入“惡意”。
2.“僅明知”的可能性
司法實踐中大多以“明知”認定“惡意”,論證中卻往往加進搭便車的推斷,表面上看是在論證“明知”,實則討論是否存在搭便車的主觀意圖。這似乎說明一種普遍的觀點:不可能存在明知為他人商標但卻無意搭便車的主觀狀態,是這樣嗎?
在美國Person’s案5.Person’s Co., Ltd. v. Christman, 900 F.2d 1565(Fed. Cir. 1990).中,被告到日本旅行時發現了原告使用“Person’s”商標的商品,并購買了若干,回美國后,使用該商標開始生產并銷售同類商品。該案被告雖然知曉商標為原告所有,但由于該商標當時在美國沒有任何知名度,被告使用該商標既無搭便車的故意,也無搭便車的效果。
在一國境內又如何呢?使用制國家發生上述情形的可能性很大,因為使用本身的周知效果有限,服務商標尤其如此。旅游至某地發現某商標,回到原地后將該商標作為自己商標從事真實的經營,如果兩地距離超出在先商標知名度所覆蓋的范圍,在后使用人雖明知為他人商標,卻不可能具有搭便車的故意和后果。這是美國商標復審委員會在Woman’s World案6. Woman’s World Shops, Inc. v. Lane Bryant, Inc., 5 U.S.P.Q.2d 1985. Woman’s World申請注冊XXTRA SPECIAL于服裝零售服務,在先使用人Lane Bryant提出異議,指出Woman’s World采用該商標時明知該商標已被他人使用。Woman’s World辯解認為,自己雖明知他人已在先使用,但雙方零售業務距離遙遠,自己構成“遙遠地域善意使用人的并存商標權”。美國商標復審委員會裁定,“并存商標權”僅限于不同地域的善意使用人,如果知曉在先使用的存在,即使處于遙遠地域,不可能搭先使用人之便車,也構成惡意,不能享有并存商標權,拒絕授予Woman’s World注冊商標。中面臨的問題。
上述兩個案例,雖針對同一問題,但由于一為國外商標,一為國內商標,結果并不相同,Person’s案中,法官判定,國外商標不能成為美國的在先使用者;且僅僅明知為國外商標,不構成足以撤銷本國商標的“惡意”,除非該國外商標是馳名商標,或者屬于唯一意圖在于阻止他人進入本國的名義上的使用。而在Woman’s World案以及其他眾多案件中,美國商標復審委一再強調,即使是在知名度達不到的地域,明知為他人商標仍在相同或類似商品上使用,就算不存在搭便車、損人利已等故意,仍然構成惡意,在后使用人不能成為該商標的并存使用人(concurrent user)。

我國雖然屬于注冊制國家,但不強制注冊,作為在先權利和在后使用的未注冊商標都大量存在,上述兩種情形在我國都有發生之可能,尤其商標在某地域范圍內具有一定知名度,但尚未達到馳名時,在知名地域之外,“僅明知”為他人商標而使用,但無進一步搭便車的故意和結果,是完全可能出現的。
3.明知他人在先使用
⑴ 自己在后注冊
明知他人在先使用商標仍然加以注冊,但無搭便車目的和效果,在先使用人是否有權禁止該注冊,視在先商標的知名度而定。
在先使用的商標達到馳名時,當然有權禁止上述行為,因為馳名商標權人對注冊的禁止不考慮主觀狀態,善意注冊尚且撤銷,何況明知!但“僅明知”是否屬于《商標法》第41條第2款的“惡意”?該款規定“惡意注冊的,馳名商標所有人不受五年的時間限制”。此處“惡意”,究竟以“明知”為足夠,亦或在“明知”外,需要更進一步的“搭便車”故意【5】497?
權威觀點認為,《商標法》第41條第2款的“惡意”,不僅指知道屬于他人商標,還應同時具有搭便車的意圖【6】,但在《關于馳名商標保護規定的聯合建議》第4條第5款第3項中規定,所謂“惡意”,指“知道或有理由知道該馳名商標”,未規定搭便車故意。本文認為,上述兩種認知在法律效果上并無不同,因為明知為他人馳名商標仍使用,主觀必然同時具有搭便車故意,前者可以推知后者。正因為此時“明知”必然推出“搭便車”,實踐中,只要證明注冊人“明知”在先馳名商標仍使用,即可推定搭便車故意,而無需再就“搭便車”意圖舉證,且“明知”往往也是根據高知名度和商標近似度推定的。使用他人馳名商標,同理。
此項“明知”推定是否允許以“確實不知”推翻呢?本文認為,應允許在后注冊人反證自己善意,否則,《商標法》第41條第2款規定“惡意”注冊馳名商標不受5年撤銷期限制,以此區分于善意注冊他人馳名商標,就無意義。如此解釋,也符合立法目的,《商標法》第41條第2款為撤銷權規定5年期限,目的是為了在救濟在先權利的同時,也同時照顧到圍繞在后注冊而產生的利益關系。況且,即使他人善意不知,在先馳名商標權人仍能禁止該善意注冊人或使用人,只不過要受5年期限限制而已。對于在后使用行為而言,其效力弱于注冊,允許反證推翻“惡意”更加重要,因為馳名商標認定并不必然意味著全國所有范圍都熟知該商標,尤其那些內在顯著性較弱的商標,不排除存在遙遠地域善意使用人的可能性,如其能舉出充分的證據推翻該“明知”推定,則屬于在后的善意使用人,馳名商標權人對其禁止權要在明知該使用行為之日起5年之內行使。如果5年內未行使禁止權,應如何處理一國市場上存在兩個相同商標的問題呢?本文認為,此時應承認權利共存,不認為在后善意使用為侵權,至于共存商標權可能帶來的混淆,應由市場主體自行協調解決,或由主管機關居中調解。
馳名商標權人如果5年內未對在后的善意使用人行使禁止權,應如何處理一國市場上存在兩個相同商標的問題呢?此時應承認權利共存,不認為在后善意使用為侵權,至于共存商標權可能帶來的混淆,應由市場主體自行協調解決,或由主管機關居中調解。”
在先未注冊商標達不到“馳名”高度,但已經有“一定影響力”,可依據《商標法》第31條后半段禁止他人“不正當手段搶先注冊”。此處“不正當手段搶先注冊”是否包括“僅明知”呢?本文認為,此處“不正當手段”應包括“僅明知”,一是因為知道屬于他人商標,他人商標又具有一定影響力,將這樣的商標注冊,通常主觀上或者具有搭便車的故意,或者具有阻礙在先使用者擴張市場,或敲詐勒索等惡意;其次,即便主觀上沒有搭便車等惡意,將他人在先使用的商標注冊為己有,由于注冊的強大效力,客觀上產生阻礙在先商標市場擴張甚至退出市場的效果,不公平顯而易見。
⑵ 自己在后使用
未注冊馳名商標權人對他人在后使用行為的制止,對主觀狀態的要求,根據《商標法》第13條第1款,同于對他人注冊行為的禁止,見上文。
在先有一定知名度的未注冊商標,可以禁止他人在后的使用行為嗎?商標法未授予這項權利,但《反不正當競爭法》第5條第2項作出了規定。根據最高人民法院2007年《關于審理不正當競爭民事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在不同地域范圍內使用相同或者近似的知名商品特有的名稱、包裝、裝潢,在后使用者能夠證明其善意使用的,不構成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五條第(二)項規定的不正當競爭行為。”此處“善意”是否包括“僅明知”呢?根據孔祥俊先生的解釋,此處“善意”指“不知”在先使用的存在,自然不包括“僅明知”,因此,知名地域外,明知為他人在先商標而做真實的商業使用,雖不具有搭便車故意,也無訛詐故意,在先商標權人仍有權制止。上述《司法解釋》雖未明確規定相同地域范圍的使用,但依據該條邏輯,立法意圖明確:禁止一切可能導致混淆的在關聯商品上的使用,不考慮主觀狀態,實際是推定明知。
4. 明知他人在先注冊
注冊商標對他人在相同或類似商品上使用相同或近似商標的禁止,不考慮主觀狀態,不知尚且構成侵權,僅明知自不待言。
商標制度中的“搭便車”,指通過混淆商品來源的方式,揩他人商譽之油。“搭便車”既可指主觀意圖,也可指客觀效果,有搭便車之故意未必果真搭了他人的便車;反之,搭了他人商譽之便車,也可能源自善意不知的主觀狀態。
混淆不等于搭便車。混淆指消費者誤認為兩者有關聯,是一種客觀效果。在客觀效果層面,混淆包括搭便車,因為搭便車必然意味著他人的商標有商譽,而沒有商譽的商標也會產生混淆可能。尤其在我國注冊制下,沒有使用的注冊商標也能禁止他人在同種或類似商品上使用相同或近似商標,這時只存在混淆問題,不可能搭便車。商標法之目標在于反混淆,包括但不限于搭便車。
未注冊馳名商標人禁止惡意搶注,僅能依據《商標法》第13條第1款禁止惡意搶注。惡意搶注的撤銷不受5年期間的限制。”
本文討論“搭便車”的主觀狀態,沒有任何聲譽的商標一般不涉及此問題。
⒈ 他人在先使用
⑴ 自己在后注冊
上文已論,未注冊馳名商標對他人注冊行為的制止不以惡意為限,但對惡意注冊的撤銷權沒有5年期限限制。但需注意:第一,雖然法律邏輯上存在“善意不知”他人馳名商標之可能,但現實可能性極小,因為馳名商標的高知名度往往推定全國范圍的相關公眾都知曉。因此,馳名商標的保護,通常適用的是第41條第2款后半段“惡意注冊”的規定,盡管從該款用語來看,似乎后半段只是例外。第二,“惡意”的認定雖以“明知”就足夠,但實質上并非懲罰“僅明知”,而主要在于禁止搭便車,法律以“明知”認定惡意,是因為此時搭便車的必然性,無需贅證,以減輕當事人的證明責任。
在先使用的商標如果“有一定影響”但尚未馳名,適用的法條為《商標法》第31條后半段,有權制止他人“以不正當手段搶先注冊”其在先使用的商標。如前文所論,“僅明知”即構成本條所要求的“惡意”,況“搭便車”乎!
⑵ 自己在后使用
在先使用商標對他人在后使用行為也有一定的排斥力,法律依據是《商標法》第13條第1款和《反不正當競爭法》第5條第2項。這兩個法條中,意圖搭便車的使用行為,都是反對的重點,雖然在認定惡意時,一般只要求證明“明知”即可。
⒉ 他人在先注冊
⑴ 自己在后使用
《商標法》第52條第1項對商標直接侵權行為的規定,僅考慮后果是否可能混淆,不考慮主觀狀態,實際上是將所有可能造成混淆的行為納入,自然也包括搭便車。
⑵ 自己在后注冊
《商標法》第52條第1項對直接侵權行為的規定,僅限于在后“使用”,不包括注冊。根據目前商標法的規定,在先注冊商標權人認為在后的注冊商標侵犯其權利,要向商標評審委員會申請撤銷注冊,法院不能直接在民事侵權程序中判決在后注冊商標侵權或無效。此時的在先注冊應有同樣的推定周知效果,注冊商標禁止他人在相同或類似商品上注冊相同或近似商標,應同于第28條或第52條第1項的規定,只考慮后果是否可能混淆,不考慮主觀狀態,即使善意,也會被撤銷,更勿論以搭便車為目的的注冊了。
商標領域中最惡意的行為,是不以使用為目標的搶注,其目的不是為了搭便車,而是為了向真正的商標權人訛詐獲利,或者為了阻止商標權人進入該地域等。我國注冊制下,商標專有權基于注冊,注冊又不以使用為前提,可能導致此類利用注冊制漏洞的極端惡意行為。本文以“惡意搶注”概括此類行為,但讀者應知,商標法中的“惡意搶注”并未被統一到此含義上來,各類文獻中的“惡意搶注”或“惡意注冊”是在各種不同的含義上使用的。
此類行為針對的是未注冊商標,在我國商標制度中,對未注冊商標的保護可以分為三個層次:未注冊馳名商標、有一定影響的商標、普通未注冊商標。
雖然未注冊馳名商標權利人可以選擇《商標法》第13條第1款或《反不正當競爭法》第5條第2項尋求救濟,但就禁止惡意搶注而言,沒有《反不正當競爭法》第5條第2項適用可能,因為該條是對“使用”行為的禁止。權利人僅能依據《商標法》第13條第1款禁止惡意搶注。惡意搶注自然屬于《商標法》第41條第2款之“惡意注冊”,撤銷不受5年期間的限制。
有一定影響的未注冊商標的保護,可適用《商標法》第31條,禁止惡意搶注,但按照我國《商標法》第41條第2款的邏輯,要受到5年期限的限制,其保護遜于未注冊馳名商標。
難點在于:普通未注冊商標是否有權禁止他人的惡意搶注行為呢?按照主流的觀點,沒有任何知名度的未注冊商標,在我國商標法中得不到任何保護,即使對他人的惡意搶注行為也毫無辦法,依據是《商標法》第13條、第15條、第31條后半段以及41條的邏輯關系。根據上述規定,商標法對普通未注冊商標的保護僅以代表人或代理人搶注被代表人或被代理人的商標為限,此外不予保護。
本文認為,惡意搶注涉及欺詐,在任何法系任何國家,反對欺詐都應該是不證自明的道理,商標法不能因為其采用了注冊制就對注冊之外的欺詐行為聽之任之。真正的問題應該是如何認定欺詐,而不應該是要不要制止所有欺詐。
在商標法尚未修改之前,如何禁止上述針對普通未注冊商標的惡意搶注?有幾種思路:一是通過《反不正當競爭法》第2條一般條款反對所有惡意搶注行為;另一種思路是依據民法之誠實信用原則。商標評審委員會采取的方法,是依據《商標法》第41條第1款“以其他不正當手段取得注冊”禁止所有的無法被包含在同條第2款的惡意注冊行為7.2005年《商標審理標準》第五部分2.2。,并不受同條第2款5年撤銷期限的限制。將第41條第1款的“以其他不正當手段取得注冊”解釋為整個第41條的兜底條款,明顯不符合我國制定法將兜底條款放在末尾的一般法律模式,也不符合第41條的文義邏輯8.商標評審委員會對該規定的理解,參見汪澤.對“以其他不正當手段取得注冊”的理解與適用——“Haupt”商標爭議案評析[J].中華商標.2007,5:36。,但為了達致目標上的公正,進行上述解釋,是一種可以理解和接受的選擇。
注冊制度的確立使商標法從廣義的反不正當競爭法圖景中相對獨立,商標侵權或撤銷不再限于主觀“惡意”行為,且“惡意”本身也呈現多種樣態。準確認知各種“惡意”,同中辨異,異中求同,為司法或行政執法者所必需,這正是本文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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