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鋼 匡傳英
數字技術和網絡技術的發展對版權人利益保護形成前所未有的挑戰,但也成為著作權進一步擴張的動因,并為作品的使用設定了更多的障礙。為應對著作權的擴張趨勢,知識獲取(Access to Knowledge)運動應運而生,并在國際著作權領域推動了著作權限制與例外的立法活動。著作權限制與例外是為作品使用人提供更多的便利,當然也包括為殘疾人在內特殊人群的知識獲取提供法律上的保障。
聯合國《殘疾人權利公約》將“無障礙”確認為一般原則,其目的是“為了使殘疾人能夠獨立生活和充分參與生活的各個方面”[1]。以保護殘疾人權利為目標的無障礙理念的內涵十分豐富,其中信息無障礙是其基本內容之一。所謂信息無障礙,對殘疾人而言是指其可以有與他人平等地獲取和使用信息及相關技術的機會。[2]
對于視障者/閱讀障礙者而言,平等的獲取和使用信息的前提是信息載體需為無障礙版式(Accessible Format)。所謂無障礙版式,“是指為便于視障者/閱讀障礙者使用作品而采用的替代方式或形式,包括讓受益人可以與正常人一樣切實可行、舒適地使用作品的作品版本。”[3]在實踐中,根據視障者/閱讀障礙者的不同情況,存在多種形式的無障礙版式,其中最常見的并為各國所公認的主要有如下三種情形:①盲文,即由路易·布萊葉斯設計的,是第一個和最常見的用于視障人士閱讀和書寫的方法;②大字體版,使通常的印刷材料通過以大字體重印書籍及其他印刷材料形式展現以方便視障人士閱讀的方法;③有聲書籍,是最方便的無障礙版式,因為其不同于盲文,使用者不需要有事先的學習過程。
根據“信息無障礙”的理念,為了能夠充分和平等地獲取信息、文化與通信,向視障者/閱讀障礙者提供的無障礙版式作品不僅應有足夠的數量,而且也應盡可能與其他作品同步提供。但實際情況是,對全世界3 億多的視障者/閱讀障礙者而言,無障礙版式作品的提供不僅具有明顯的滯后性,而且數量極其有限。比如,美國的已出版作品中只有不到5%的提供了無障礙版式——也就是說至少有95%的作品從未為視障者/閱讀障礙者提供合適的無障礙版式,而發展中國家的比例則更低。[4]事實上,造成這種情形的主要有技術障礙和法律障礙兩方面原因。由于傳統的無障礙版式的制作技術落后,成本高昂,其往往由專門的機構制作,且費用大多由慈善基金或財政承擔,因而難以提供較大數量的無障礙版式作品。但是隨著數字技術與網絡技術的發展,無障礙版式的制作更為便捷,不僅制作成本大幅降低而且也能解決時間上的滯后性問題。比如通過使用數字無障礙信息系統(DAISY)軟件制作高品質的有聲讀物,通過網絡為跨地域的視障者/閱讀障礙者提供無障礙格式作品。然而,“在新技術使世界各地的視障者/閱讀障礙者能夠獲得廣泛的知識成為可能的時候,明顯滯后的法律環境則成為了嚴重的障礙”[5]。
所謂法律障礙,是指將受版權保護的作品轉換為無障礙格式版的行為是否有充分的法律依據。應該說將作品轉換為無障礙版式屬于復制行為,其屬于版權人的專有性權利。根據現行著作權法規則,該轉換行為須由法律明確認可為著作權限制與例外的情形,否則需經版權人許可才能實施。因而,為使視障者/閱讀障礙者能夠充分利用新技術發展帶來的機遇,更加便利地獲取和使用無障礙版式作品,有必要完善有關無障礙版式作品的限制與例外制度。
基于對信息無障礙運動的回應,世界知識產權組織(WIPO)“出于為視障者/閱讀障礙者充分和平等地獲取信息、文化與通信提供途徑的愿望,并為此目的,考慮到有必要增加無障礙格式作品的數量以及改善獲取這些作品的機會”[6],2004 年版權及相關權常設委員會(SCCR)積極推動“關于視障者/閱讀障礙者限制與例外”的國際立法。該立法活動反映了“視障者/閱讀障礙者限制與例外”的國際立法趨勢,并集中地體現于2009 年制定并公布的《關于視障者/閱讀障礙者限制與例外國際文書經修訂的工作文件》(以下簡稱“WIPO工作文件”)中的“條約草案”中。
關于著作權例外與限制的方式,立法例上有合理使用、法定許可和強制許可三種。我國現行《著作權法》規定了合理使用和法定許可兩種。而在“WIPO工作文件”的草案中,分別提供了成員國可以選擇采取的限制措施。首先,草案第4 款規定成員國/締約方可以將例外或限制限于無法在合理時間內以合理價格獲得適用的無障礙版式的已出版作品的情形中,而這一規定顯然為成員國采取強制許可的方式提供了可能。其次,草案第5 款規定由國內法決定該種例外或限制是否需要支付報酬,顯然該條款對是否采取合理使用方式還是法定許可方式由各國自己決定。所以,草案關于該種限制與例外的具體方式由各國立法決定,合理使用、法定許可和強制許可三種方式都符合草案的規定。
“WIPO 工作文件”將無障礙格式版的限制與例外的適用條件分為兩種情況。一是授權實體制作無障礙版式作品、從另一被授權實體獲得無障礙版式作品以及向受益人提供的情形,在該種情形中應滿足下列條件:①被授權實體系合法獲得作品或作品版本;②作品被轉換為無障礙格式版,其中可以包括瀏覽無障礙格式的信息所需要的任何手段,但除了使作品對受益人無障礙所需要的修改之外,不進行其他修改;③提供的作品無障礙格式版供受益人專用;④進行的活動屬于非營利性。二是受益人(含其監護人)自己制作無障礙版式作品的情形,該情形同樣也要求作品系合法取得并為受益人專用。歸納言之,為視障者/閱讀障礙者制作無障礙版式而適用限制與例外規則時應符合作品取得合法、維持作品的完整、受益者的特定性和非營利性等條件。一般來看,這些條件可以視為著作權限制與例外中的“三步檢驗法”在該情形下的具體表現,符合著作權法的基本原則。
總而言之,“WIPO 工作文件”的指導思想是,通過嚴格的著作權限制與例外規則,既為增加無障礙格式作品的數量以及改善獲取這些作品的機會提供法律保障,也避免因無障礙版式的復制便利性而損害版權人的利益,力求實現新技術環境下的無障礙版式的使用人與作品權利人之間的利益平衡。
我國現行《著作權法》也規定“將已經發表的作品改成盲文出版”的情形屬于合理使用。雖然該規定從總體來看與WIPO 的“視障者/閱讀障礙者限制與例外”的立法指導思想、具體措施基本一致,但也明顯滯后于新技術條件下的“信息無障礙”的需要。當然,完善我國版權法的相關制度不能單純將該條款中的“盲文”修訂為“無障礙版式”,而應參照“WIPO工作文件”的草案從如下方面構建完備的作品無障礙版式的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
明確受益人范圍是防止該限制與例外規則的濫用,因為無障礙版式并未限定于盲文版,還包括能為普通人所使用的大字體版和音頻版,基于保護版權人利益有必要將該合理使用限定于為特定受益人的目的而實施。我國《著作權法》及其他相關法規并沒有明確規定受益人的范圍,但從其規定的使用方式僅包括盲文的規定來看,實際的受益人僅包括盲人,也就是指“因意外傷害、疾病或先天等原因而完全喪失視力的人”。而根據信息無障礙的要求,受益人至少還包括“有視覺缺陷、知覺障礙或閱讀障礙的人”和“因身體傷殘而不能持書或翻書,或者不能集中目光或移動目光進行正常閱讀的人”[7]。因而,受益人總體上包括“視力障礙者”(visually impaired persons)和“閱讀障礙者”(persons with print disabilities)兩類,其實際上是“信息無障礙”運動在版權法上的具體體現。所以說“無障礙版式作品的著作權合理使用”中的受益人就是指對文字、符號、圖示等需要通過視覺感知的作品在獲取其信息上存在普通人所沒有的障礙的人,包括一般所言的存在視力障礙的人,也包括其他存在閱讀文本的障礙的人。
目前,我國已經加入聯合國《殘疾人權利公約》,因而將受益人范圍由盲人擴及至其他視力障礙者和閱讀障礙者顯然符合我國關于信息無障礙建設的需要。這必將要求我國《著作權法》的相關規定對實際受益人的范圍作必要的規定。
參照“WIPO 工作文件”的草案的規定,有權按照限制與例外規則制作無障礙版式的主體除了包括前述受益人外還包括被授權實體。所謂被授權實體,該草案將其界定為“根據國內法,以非營利方式滿足受益人需求的組織。具體包括向受益人提供與教育指導培訓、適應性閱讀或信息獲取需求有關的服務作為其活動或機構義務之一的政府機構、教育或教學機構、圖書館、或非營利組織”。同時,被授權實體的行為遵循如下規則:①其服務的人為受益人;②將無障礙格式版的發行和提供限于受益人和/或被授權實體;③阻止復制、發行和提供未授權的版本;④除非不具備條件,對作品版本的管理保持合理注意并設置記錄,并應尊重受益人的隱私。所以,被授權主體應具有公益性、專門性、法定性的屬性。
我國現行《著作權法》雖沒有明確規定被授權實體,但由于其所指的無障礙版式僅包括盲文這一種形式,而盲文相對于其他形式的無障礙版式而言具有較強的專業性和較高的制作成本,正基于此原因我國盲文出版的主體一直比較統一。目前,我國唯一一家盲文出版機構中國盲文出版社,其明確的定位以及出版范圍,充分發揮了公益傳播的功能。同時,《關于深化文化體制改革的若干意見》指出,除人民出版社、盲文出版社、少數民族語言出版社將轉制為公益性文化事業單位外,其余絕大多數出版社須轉制成為經營性文化企業單位。所以,從這個方面來看,我國目前實際上的被授權實體基本符合草案的要求。但是考慮到無障礙版式還包括大字體版、音頻版等形式,而這些形式的無障礙版式的制作相對專業性不強且制作成本也較低,因而準入門檻并不高,因而有必要將被授權實體限定為專門出版社、特殊教育機構、慈善組織和其他經行政主管部門授權的組織。
對于作品無障礙版式的合理使用的適用范圍,應包括兩個方面。
一是關于作品類型的范圍。根據WIPO 草案條款,對可以轉換為無障礙版式的作品是限于已發表作品不存在爭議,但對是否應包括科學作品存在爭議。根據《伯爾尼公約》第1 條的規定,“文學藝術作品”一詞包括科學和文學藝術領域內的一切作品,同時根據非洲集團和巴基斯坦為代表的發展中國家關于應滿足于視障者/閱讀障礙者“做研究的機會”的建議,所以科學作品應包括在適用范圍之內。二是對于是否應將作品類型限定在“形式為文字、符號和/或圖示”的作品上也存在爭議。一般而言,發達國家支持該限定,而發展中國家則更傾向于不作任何限定。客觀上講,由于該草案是為了解決用視覺感知信息所存在的障礙所規定的著作權的限制與例外,所以將作品限制在需由視覺感知信息的作品上符合常理。所以,適用作品類型應限定于已發表的文字符號作品。
二是關于權利類型的限制。WIPO 草案C 條中提及的予以限制與例外的權利類型包括復制權、發行權、公開表演權、翻譯權和向公眾傳播權等五種,其中就是否納入公開表演權和翻譯權存在爭議。首先關于公開表演權,其通常是指通過演奏、演唱、舞蹈等方式向公眾傳播作品的權利,而與無障礙版式相關聯表演形式的主要是指對文字作品的朗誦。但是對朗誦權,有的國家把朗誦視為表演的一種類型,而另一些國家則將其視為與表演并立的一種作品的公開傳播方式。而我國現行《著作權法》雖沒有規定獨立的朗誦權,但其《實施條例》明確將朗誦視為一種表演。所以根據我國的立法狀況,我們應將公開表演權納入限制與例外的范疇。至于翻譯權的限制與例外,是指為了滿足視障者/閱讀障礙者的需要將外文作品不經版權人許可而翻譯成所在國文字再轉換為無障礙版式的情形。考慮到視障者/閱讀障礙者學習其他語言文字的特殊困難,基于信息無障礙理念可以將其納入該種合理使用的范圍。
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第四節的“權利的限制”中的第22 條“將已發表的作品改成盲文出版”作為12 種合理使用情形之一,并為目前公布的《著作權法》第三次修訂草案所沿用。[8]基于前文所述的理由,本文建議在本次修訂中將現《著作權法》第22 條第一款第十二項修改為:“(十二)為提供給特定視障者或閱讀障礙者使用,法定機構將已發表的文字符號作品改成盲文、大字體或聲頻等無障礙版式。視障者或閱讀障礙者,可為自用實施該行為。該行為也可由視障者或閱讀障礙者的監護人實施。”
注釋:
[1]聯合國殘疾人權利公約[Z].
[2]任鐵民.信息無障礙是殘障人士貧困人口的基本發展權[J].電化教育研究, 2007, (1)
[3][6]Standing Committee on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Revised Working Document On An International Instrument On Limitations And Exceptions For Visually Impaired Persons/Persons With Print Disabilities, SCCR/24/9
[4]J. T. Pilch, ‘Treaty for Improved Access for Blind, Visually Impaired and other Reading Disabled Persons’, 12 October 2010, Library Copyright Alliance, p. 2 www.librarycopyrightalliance.org/bm~doc/brieftvifinalrev101509.pdf visited on 28 October 2012
[5]V. Franz, ‘Back to Balance: Limitations and Exceptions to Copyright’, in Krikorian and Kapczynski (eds.), Access to Knowledge in the Age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Zone Books, New York, 2010) p. 520
[7]Lida Ayoubi, Human Rights Perspectives on Access of the Blind, Visually Impaired and Other Reading Disabled Persons to Copyrighted Materials, Master s Programme in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 Law and Intellectual Property Law, Spring 2011
[8]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二稿)第42 條[EB/OL].http://www.gapp.gov.cn/cms/cms/upload/info/201207/759718/13415575 1827383085.do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