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
(湖北工業大學經濟與政法學院,湖北 武漢430068)
人壽保險,多以被保險人死亡為支付保險金條件,因此,被保險人會在保險合同中指定受益人,以解決其死亡后保險金請求權主體缺位的問題。[1]在保險實務上,被保險人往往會指定其配偶或子女為受益人。子女與父母之間的關系為血緣關系,自然不存在解除的法律后果;但夫妻關系為婚姻關系,存在解除的可能。由此產生的問題是,如果在保險合同訂立后,事故發生前,被保險人之配偶(受益人)與被保險人離婚,被保險人沒有變更受益人的,則產生該離婚配偶是否還具有受益人身份的問題。即使被保險人進行了受益人變更,但人壽保險與婚姻關系的特殊性,也決定了被保險人死亡后,不僅僅要保障變更后受益人的保險金請求權,還要考慮受益人可能為投保人,可能承擔了保險費繳付義務的情形,以科學合理地決定保險金的分配。
在保險實務上,最常見的是夫妻之間相互指定對方或其子女為受益人。被保險人若指定其配偶為受益人,其后又與受益人離婚,如果被保險人沒有變更受益人,此時其離婚之配偶是否還具有受益人身份,我國保險立法對這一問題沒有明確的規定。這就出現了被保險人離婚之妻以受益人身份與被保險人的家屬以繼承人身份行使死亡保險金請求權之爭,而不同法院之間也出現了差異很大的判決。離婚對受益人身份是否產生影響,學術界意見不一。
一種觀點認為,離婚并不導致受益人身份的喪失,理由是:從受益人權利取得的角度觀察,受益權來自于保險合同的指定,也即被保險人的指定,并非源于婚姻關系,婚姻關系不存在,也不影響前配偶的受益權;被保險人離婚后并沒有對受益人加以變更,因此可以從側面證明被保險人并無更換受益人的意思。另一種觀點則認為,離婚直接導致受益人身份喪失。理由是:從道德風險防范的角度而言,受益人必須對被保險人有保險利益,既然離婚,則受益人對被保險人而言無保險利益,其受益人身份自然不能存在;而且人壽保險的功能在于為被保險人的家屬提供經濟保障,雙方既然已經離婚,不再是一家人,如果還允許被保險人離婚之“配偶”享有保險合同的利益,顯然違背了人壽保險合同存在的目的與功能。[2]
兩種觀點分歧的焦點其實在于:人壽保險合同中受益人之指定,究竟是考慮人壽保險合同的目的與功能,還是完全尊重被保險人之意愿?“離婚導致受益人身份喪失”之觀點的理論基礎是人壽保險之家庭保障功能。“人壽保險之主要目的,乃為保障生活安定。一個家庭如無恒產,則平時均依賴一家之主所得之固定收入以維持生活,在未遭受變故之前,尚可安逸度日,但其一家之長若死亡,將使家屬面臨經濟困難。”因此,“現代的人壽保險透過死亡給付及保單紅利分享的內容兼具生命保障、金融服務的功能外,尚有財務保障之功能,其所保障之對象涵蓋個人、家庭及企業。”[3]由此推之,人壽保險合同中的受益人,應該是被保險人的家庭成員或有經濟利害關系之人。如果被保險人在與受益人離婚后,仍然承認后者的受益人身份,使其享有保險金請求權,顯然與人壽保險的目的與功能相違背。尤其是被保險人一旦再婚,其再婚之配偶更需要保險合同之保障。因此,在被保險人與受益人離婚后,即使前者沒有主動變更受益人,后者也不應該再是人壽保險合同保障的對象,其受益人身份應該在離婚之同時喪失。
“離婚并不導致受益人身份喪失”之觀點的理論基礎在于,受益人之指定應該尊重被保險人的意愿,被保險人在離婚后沒有變更受益人,說明其仍然愿意其前配偶享有保險合同的利益,這種愿望理應得到尊重。從合同法的角度而言,保險合同是合同之一種,也要遵守契約自由原則,受益人指定屬于保險合同條款內容之一,指定誰為受益人,是合同當事人的契約自由的體現;從保險法的角度而言,受益人獲得保險金以被保險人死亡為代價,因此,為尊重被保險人的人身權利,以及為防范道德風險,將受益人的指定與變更的權利交由被保險人行使,也是應有之義,在這一問題上,各國保險立法的態度保持高度一致,即受益人究竟為誰應遵從被保險人的選擇。[4]
世界各國保險立法都以尊重被保險人意愿為基本準則,不同的是對被保險人意愿的尊重程度有所差異。有的國家或地區是“相對尊重”,即在被保險人指定受益人時,立法對受益人資格進行了一定的限制,被保險人僅在立法許可的范圍內享有指定受益人之權。如美國有些州的保險法就規定,受益人需對被保險人有保險利益,一般而言,受益人或者是被保險人的家屬,或者是與其有經濟上利害關系之人。如果被保險人指定的受益人非上述范圍之人,受益人指定無效,不可以請求保險金給付。這種受益人對被保險人的保險利益之要求,不僅僅在指定受益人時要予以滿足,而且在任何時候都要存在。美國的Texas州保險法就明確規定:“凡就自己生命投保壽險之人,得以書面指定任何人為受益人,但受益人須自始至終對被保險人有保險利益。”[5]但大多數國家與地區是“絕對尊重”,保險立法沒有對受益人資格做任何的限制,被保險人可以指定任何人為受益人,即使該人與被保險人沒有任何關系。
“相對尊重”考慮到了人壽保險對被保險人家庭成員的保障功能,一定程度上干涉了被保險人的私人權利,凸顯了保險的社會性特征。而“絕對尊重”被保險人意愿的立法,其實是將是否實現人壽保險家庭保障功能交與被保險人自己決定。理由在于,人壽保險以被保險人為中心,所以被保險人當然有權享有或處分其保險金,[6]哪怕是被保險人指定對自己沒有保險利益之人為受益人,也應得到尊重。況且受益人之指定只涉及個人利益,并不涉及國家、社會公共利益,立法干預難以有正當的理由。這就是為什么大多數國家及地區會采取絕對尊重被保險人意愿的理由所在。實際上,被保險人在指定受益人時,都考慮了其家人的經濟保障問題,不會隨意指定與自己毫無關系之人為受益人。至于離婚后要不要變更受益人,是被保險人的權利,他人無權干涉。
因此,受益人身份是否受離婚的影響,最終要考慮的是立法的態度,而非學者的態度。如果立法規定,受益人必須對被保險人有保險利益,倘若兩人離婚,受益人對被保險人失去保險利益,其后果當然是受益人身份的直接喪失。而我國保險立法并沒有要求受益人必須對被保險人有保險利益,受益人與被保險人離婚,只要被保險人沒有變更受益人,就不影響其受益人身份的存在。前配偶的受益人身份既然未受離婚影響,自然享有完全的保險金請求權。
被保險人不僅僅有指定受益人之權利,還享有變更受益人的權利。如果被保險人在與受益人離婚后,履行了變更受益人的程序,則其前配偶的受益人身份不復存在,保險金理應由變更后的受益人——可能是被保險人再婚之配偶或其他家人——來享有。這符合保險法上關于受益人為“享有保險金請求權之人”的界定。但是被保險人之前配偶即使喪失受益人身份,也并非意味著對保險金無請求權,原因在于人壽保險的特殊性與婚姻關系的特殊性。首先,從人壽保險的特殊性來看,人壽保險具有很強的儲蓄功能,其保險金主要由投保人繳納的保險費構成,因此與其他具有補償性質的保險險種相比,人壽保險的保險費與保險金額的數額較高,人壽保險單往往被認為是保單持有人,亦即投保人的財產。[7]其次,從婚姻關系而言,在婚姻存續期間,夫妻財產呈現兩種方式:共同所有和分別所有,不同所有方式,不同之繳費主體——是被保險人還是受益人做投保人——都對保險金的歸屬產生影響。
在夫妻財產采分別所有制的情形下,還要區分前配偶是否承擔繳付保險費的義務,而區別對待。如果保險費全部由被保險人(被保險人做投保人)個人財產支出,保險單屬于被保險人的個人財產,被保險人對于受益人的指定與變更享有絕對的權利。保險金由變更后的受益人享有,前配偶因受益人變更而喪失受益人身份,不享有保險金請求權。如果保險費全部由被保險人的前配偶(受益人做投保人)個人財產支出,此時保險單屬于前配偶的個人財產,但被保險人仍然享有法定的變更受益人的權利。值得注意的是,即使被保險人變更了受益人,其前配偶也并非沒有主張保險金的權利。如果前配偶不同意變更受益人,自然會行使投保人解除保險合同的權利,從而獲得保險單的全部現金價值,或者被保險人應該支付相當于保險費數額的金錢以取得保險單的所有權。如果被保險人未通知前配偶的情況下變更了受益人,一旦被保險人死亡,其前配偶仍然有權得到至少相當于其繳付的保險費數額的保險金。
如果夫妻財產采共同所有制,則無論是被保險人投保,還是前配偶投保,其支付的保險費應該來自夫妻共同財產。因此,保險單屬于夫妻共同財產。即使否認了其前配偶的受益人身份,仍然應保護其合法權益。從婚姻法的角度而言,這其實屬于夫妻離婚對壽險給付的影響問題。離婚時,共同財產需要在夫妻間進行分割,由于此時被保險人尚未身故,保險單僅存在現金價值而不存在保險金支付問題,只要保險費是用婚姻共同財產支付的,保險單的現金價值就屬于雙方共同財產。離婚時,配偶雙方各自有權拿到一半的現金價值。如果離婚之時沒有對該現金價值予以分割,被保險人后來變更受益人的,則在被保險人身故后,其前配偶有權分得保險金的一部分。如果保險費是一次性繳付,則意味著保險費的一半是被保險人前妻財產支付,因此被保險人的前妻可以主張保險金的一半;如果保險費是分期繳付,意味著離婚前保險費由夫妻共同財產支付,離婚后保險費由被保險人的個人財產支付,其前妻可以獲得的保險金應該按照其所承擔的保險費在總保險費中的比例進行分配。
對于受益人與被保險人離婚所涉及的死亡保險金歸屬問題,無論是司法裁判上還是理論探討上,我國學者只關注“受益人身份是否受離婚的影響”,并以此來判斷保險金的歸屬,沒有考慮到人壽保險與婚姻關系的特殊性對于死亡保險金歸屬的影響。在受益人的指定與變更問題上,應該考察我國保險立法的相關規定予以判定;一旦被保險人變更受益人,要充分考慮到我國夫妻財產關系多為共同所有這一事實,保障支出保險費一方當事人的合法利益。
[1] 江朝國.保險法基礎理論[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135.
[3] 汪信君.死亡保險中受益人之確定[J].臺灣本土法學雜志,2000(6):12.
[4] 覃有土,樊啟榮.保險法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352.
[5] 施文森.人壽保險契約利益及其歸屬研究[A].施文森.保險法論文第一集[C].臺灣:三民書局,1985:225.
[6] 江朝國.論被保險人有無指定受益人之權[A].江朝國.保險法論文集3[C].臺灣:瑞興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2:340.
[7] 小羅伯特·H.杰瑞,道格拉斯·R.里士滿.美國保險法精解[M].李之彥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