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中動結構對于動詞的選擇限制

摘 要：中動結構是介于主動結構和被動結構之間的一種特殊結構。中動結構對于進入其中的動詞有明顯的選擇限制。漢語中的狀態詞項和到達詞項一般不能進入中動結構中，活動詞項和目標詞項如果含有[+及物][+自主]的語義特征則可以進入中動結構中，如果不含有這些特征，則不能進入中動結構中。

關鍵詞：中動結構 動詞過程結構 及物 自主

一、引言

中動結構是一種特殊的結構，它介于主動結構和被動結構之間。英語中的中動結構主要是“NP+V+副詞修飾語”的結構，如“The floor paints easily”；漢語中的中動結構主要是“NP+V起來+形容詞修飾語”的結構，如“這本書念起來很容易”。中動結構是用主動形式表達被動含義的句子，其主語一般在語義上是動詞的受事，對事情的發生負有責任性，其施事在句法上沒有體現，但在語義上是存在的，同時具有任意性的特征，其對整個中動結構描述的動作或狀態的控制性不高。中動結構不匯報真實發生的事件，它描述的是事情發生的可能性。

中動結構很明顯的一個特點就是它對于進入其中的動詞有明顯的選擇限制。國內學者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

曹宏（2004）認為，中動結構的句式意義及其所包含的通指性特點要求V這種動作是可以人為控制的，因而表示V這種動作的動詞就必須是自主動詞。但是我們發現并非所有的自主動詞都能進入中動結構中。如：

（1）*他原諒起來不容易。

雖然“原諒”很顯然是自主動詞，但卻不能出現在中動結構中。

吳玲玲（2007）結合了郭銳對于動詞過程結構的分類，認為能夠進入中動結構中的動詞都集中在郭銳分類中的動作動詞Vc3、Vc4、和Vc5小類。我們發現并不是所有的Vc3、Vc4、和Vc5類動詞都能進入中動結構中，同時其他非動作動詞，比如變化動詞也有一些能進入中動結構中。如：

（2）*他愁起來很容易。

（3）敵人的勢力削弱起來非常困難。

例（2）中“愁”屬于Vc3類動詞，但是卻不能進入中動結構，例（3）中“削弱”屬于變化動詞，但卻能構成合格的中動句。

何文忠（2007）認為，只有Langacker（2001：255）所說的完成類動詞或Vendler（1967）所說的活動詞項和目標詞項才可以進行中動構句，而Langacker所說的未完成類動詞，或Vendler所定義的狀態詞項和到達詞項則不可以。實際上并不是所有的完成類動詞都可以進入中動結構。如：

（4）*這個話題爭吵起來很容易。

例（4）中的“爭吵”是完成類事件動詞，但是不能進入中動結構中。

付巖（2012）認為，能和“起來”結合的動詞若在語義上具有[+自主][+及物][+完成]的特征，一般是可以進入漢語中動結構的。雖然付巖用諸多條件進行了限定，也用[+完成]來替代郭銳的“動作動詞”的說法，但是和吳玲玲的問題一樣，他將變化動詞排除在中動結構之外，而實際上一些變化動詞是能夠進入中動結構中的。

綜上所述，我們發現國內學者有關中動結構對于動詞的選擇限制的研究都不夠充分，并且缺乏有關理據性的探討。鑒于此，本文旨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之上，進一步細化這方面的研究。我們將從動詞過程結構入手，進一步細化選擇限制的條件。

二、動詞過程結構

英語中對于動詞過程結構的分類以Vendler和Dowty為代表。他們認為動詞可以根據與時間刻度的關系分為四種不同的類。狀態詞項（state）、活動詞項（activity）、目標詞項（accomplishment）和到達詞項（achievement）。四類動詞詞項有一定的形式上的判斷標準，具體可參見Dowty（1979）。漢語中對于動詞過程結構的探討和分類以郭銳為代表。郭銳（1993）認為動詞作為一個陳述性成分其所指有一個隨時間展開的內部過程。這個過程由起點（inception）、終點（finish）和續段（duration）三個要素構成。根據起點、終點、續段的有無和強弱，郭銳把漢語中的動詞歸為五大類十小類。（無限結構Va，前限結構Vb，雙限結構Vc1、Vc2、 Vc3、Vc4和Vc5，后限結構Vd1 和Vd2，點結構Ve）

經過比對郭銳（1993）對于漢語動詞過程結構的探討和Vendler（1967）、Dowty（1979）對于英語動詞過程結構的探討，我們發現無限結構Va無起點、無終點，前限結構Vb和雙限結構Vc1、Vc2都只有起點，這四類都不能和“在/正在”連用，因而這四類可以看成狀態詞項。雙限結構Vc3、Vc4和Vc5既有起點，又有終點，Vc3加“著”后能表示Vc3了，Vc4和Vc5加“著”和“在/正在”后能表示Vc4了和Vc5了，同時，Vc3、Vc4和Vc5都可以進入“V了某段時間”，不能進入“在某段時間內V”。因而，可以把這三類看作活動詞項。后限結構Vd1和Vd2有終點，也包含指向終點的過程，加“在/正在”往往不能表示V了，可以進入“在某段時間內V”和“花了某段時間V”，因而可以看作是目標詞項。點結構Ve只強調終點，不包含指向終點的過程，一般不能進入“V了某段時間”，不能進入“花了某段時間V”，因而可以看作屬于到達詞項。

綜上所述，郭銳所分的漢語動詞過程結構十類動詞完整地對應英語動詞過程結構四類詞項。可以用以下結構圖來示：

三、中動結構與動詞過程結構的關系

現在我們考察漢語中動結構與動詞過程結構的關系。

首先來看下面的例句①。

（5）這種責任承擔起來不容易。

（6）這些重點項目控制起來不容易。

（7）這些不守規矩的人限制起來非常不容易。

（8）……石鼓，實際上是一塊實心的鼓狀石碑，敲起來并不能發出很大的聲響。

（9）既然錢如泉就在本市，調查起來當然更方便了。

（10）這個戰法并非什么奇略，而是正統的戰術，運用起來堅實無比。

（11）所以有時候說戰爭當中狼煙四起，這個狼糞燒起來煙往上冒，直，所以你看到西北他們有詩……

（12）人如果覺得扇扇子要涼快拿來扇，如果它撕起來很好，就拿來撕也行。

（13）當然，這些治理措施和建議執行起來難度很大。

（14）*他病起來很容易。

（15）*小孩咳嗽起來很快。

（16）*石頭沉起來很快。

例（5）至例（13）是中動結構，其中的動詞“承擔”“控制”“限制”是屬于Vc3的活動詞項；“敲”“調查”“運用”是屬于Vc4的活動詞項；“燒”“撕”“執行”是屬于Vc5的活動詞項。這些動詞都有明顯的起點和終點，動作性很強，都是人自主發出的動作，而且都可以直接帶賓語。這些例句中的主語或者其他成分都可以轉換成動詞的賓語，與動詞組成動賓結構，如“承擔這種責任”“控制這些重點項目”“限制這些不守規矩的人”“敲石鼓”“調查錢如泉”“運用這個戰法”“燒這個狼糞”“撕它”“執行治理措施和建議”等。例（14）至例（16）是不成立的中動結構，其中屬于Vc3的“病”，屬于Vc4的“咳嗽”以及屬于Vc5的“沉”都是非自主動詞，其后不能直接帶賓語。由此可以得出：漢語中的活動詞項Vc3、Vc4和Vc5如果具有[+及物][+自主]的語義特征，則能夠進入中動結構中，如果不含有[+及物][+自主]的語義特征，則不能進入中動結構中。

再看一組例句。

（17）眾所周知，世界記錄打破起來不容易。

（18）……任何只適合于一種特定目的的事物相比，它們都較難發生變化，因而改進起來也困難得多。

（19）有些弱點有些缺點改正起來真是很難。

（20）在不引進新技術的情況下，生產效率提高起來不容易。

（21）在經濟危機的背景下，收入以及購買力增加起來不容易。

（22）在一體化的流水線中，殘次率減少起來非常容易。

（23）在發展中國家，貧富差距縮小起來不容易。

（24）革命根據地開辟起來很艱難。

（25）由于巴庫圍城內有很多居民，城內的文物古跡恢復起來難度很大，但國際社會對阿塞拜疆給予了很大支持和援助。

（26）缺少的門類補充起來非常不容易。

（27）在封建社會里，人們觀念上的各種束縛解放起來非常不容易。

（28）若是老盧永遠地成為梁山的一員，那這個夢想實現起來顯然就非常之輕而易舉了。

（29）收入差距消除起來不容易。

（30）雖然一些詞的義項不止一個，單獨出現不好分辨，但是如果將這些詞放入相應的上下文語境中，它們的詞義確定起來會變得比較容易。

（31）在艱苦的戰爭年代，革命根據地建立起來非常不容易。

（32）*霧霾出現起來很容易。

（33）*霧氣產生起來很快。

（34）*颶風形成起來很容易。

（35）*水滴消失起來很容易。

（36）*溫度下降起來很快。

（37）*這個地方離開起來不容易。

（38）*羅馬帝國滅亡起來很容易。

（39）*尊嚴喪失起來很容易。

例（17）至例（26）是中動結構，其中的動詞“打破、改進、改正、提高、增加、減少、縮小、開辟、恢復、補充”等是屬于目標詞項Vd1；例（27）至例（31）也是中動結構，其中的動詞“解放、實現、消除、確定、建立”等屬于目標詞項Vd2。上述例句中的動詞雖然只強調終點，但動作性也都非常強，都是人能自主發出的動作，同時也都能帶賓語。這些動詞和句中的主語或其他成分能夠直接搭配成為動賓短語，如“打破世界記錄”“改進它們”“改正有些弱點有些缺點”“提高生產效率”“增加收入以及購買力”“減少殘次率”“縮小貧富差距”“開辟革命根據地”“恢復城內的文物古跡”“補充缺少的門類”“解放人們觀念上的各種束縛”“實現那這個夢想”“消除收入差距”“確定它們的詞義”“建立革命根據地”等。例（32）至例（39）都不是合格的中動結構。例（32）至例（36）中的動詞“出現、產生、形成、消失、下降”等屬于目標詞項Vd1，例（37）至（39）中的動詞“離開、滅亡、喪失”等屬于目標詞項Vd2。這些動詞都屬于非自主動詞，不能直接帶賓語。值得一提的是，例（32）至例（39）這幾個句子，語法、語義上也許可以說得通，但因為中動結構的語法主語一般是動作的受事，而這些例句則不是，所以它們不是合格的中動結構。由此，我們可以得出漢語中的目標詞項Vd1、Vd2如果含有[+及物][+自主]的語義特征則可以進入中動結構，如果不含有[+及物][+自主]的語義特征，則不可以進入中動結構。

以上內容如下表所示：

動詞詞項

能否進入中動結構

動詞語義特征

活動詞項

目標詞項

[+及物][+自主] + +

[-及物][-自主] - -

再看一下下面這些不成立的例句。

（40）*這事當心起來很不容易。

（41）*這個答案知道起來很容易。

（42）*他相信起來很難。

（43）*籃球喜歡起來很容易。

（44）*這個道理懂起來很容易。

（45）*他熟悉起來很容易。

（46）*電燈發明起來不容易。

（47）*這位教授碰見起來不容易。

（48）*這個目的地到達起來非常不容易。

（49）*這個人看見起來不容易。

（50）*這個郵件收到起來很不容易。

（51）*好的機會遇見起來不容易。

例（40）至例（45）中的動詞“當心、知道、相信、喜歡、懂、熟悉”等都是狀態詞項，表達的是一種狀態的持續，它們所在的句子都不是合格的中動結構。例（46）至例（51）中的動詞“發明、碰見、到達、看見、收到、遇見”等都屬于到達詞項，描述的動作轉瞬即逝，它們所在的句子也都不能構成合格的中動結構。由此，可以看出漢語的狀態詞項和到達詞項是不能進入中動結構的。

為什么漢語中的狀態詞項和到達詞項一般不能進入中動結構，而活動詞項和目標詞項可以進入中動結構中？

英漢兩種語言中，中動結構都不匯報真實發生的事件，而是有把事件轉換成狀態的作用，所以一個已經表示狀態的狀態詞項是不可以參與這一過程的。郭銳（1997）對于漢語謂詞性成分表現出的兩種時狀類型的對立，表現為過程時狀類型和非過程時狀類型。前者把謂詞性成分表示的狀況放入時間流逝過程中觀察，謂詞性成分一般帶有“了、著、過、正在、呢”等時間成分；后者的謂詞性成分不與時間流逝發生聯系，只抽象地表示某種動作、狀態或關系，這種謂詞性成分都不帶“了、著、過、在、正在、呢”等時間性詞語。我們按照這樣的標準來看漢語的中動結構，發現漢語的中動結構主要是表達狀態，謂詞“V起來”都不會帶上述的時間性詞語，因而漢語中動結構的謂詞性成分屬于非過程的時狀類型。郭銳（1997）指出句子的指涉類型分為兩種：一種是是非現實句，另外一種是現實句。前者指涉未在外部世界中實際發生的事件，但表示現實狀況的可能性；后者指涉外部世界中實際發生的事件。可見，中動結構表達的是事件發生的可能性，因此是屬于非現實句。郭銳（1997）歸納了時狀類型、動詞過程結構和句子指涉類型的關系如下：

時狀類型

句子指涉類型

動詞過程結構

過程

非過程

靜態動詞 現實句 現實句

動態動詞 現實句 非現實句

由上表可知，狀態詞項，即靜態動詞如果用于表達非過程時狀的中動結構中，句子的指涉類型應該是現實句，但是中動結構本身是非現實句，這樣的矛盾沖突使得漢語中的狀態詞項不能進入中動結構。除此之外，上表也說明動態動詞（包括活動詞項、目標詞項和到達詞項）如果用于中動結構中，是表達非現實句的，這剛好符合中動結構的語義要求。因此，上述表格一方面排出了狀態詞項進入中動結構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認可了活動詞項、目標詞項和到達詞項這三類動態動詞進入中動結構的可能性。

雖然活動詞項、目標詞項和到達詞項這三類動態動詞有進入中動結構的可能性，但從上文的例句中我們發現漢語中主要是活動詞項和目標詞項進入中動結構中，而到達詞項則排除在中動結構之外。我們將引入Langacker（2001）對于動詞的兩分法分類，即引入完成類動詞和未完成類動詞來探討這一問題。英語的完成類動詞可以用進行體，未完成類動詞則不可以。相應的，漢語中完成類動詞和未完成類動詞可用能否前加“在”、后加“著”進行判斷。根據這一分類，漢語的活動詞項和目標詞項屬于完成類動詞，狀態詞項和到達詞項屬于未完成類動詞。Fagan（1992：71）認為英語中動結構中的動詞只能是那些能夠有進行形式的動詞，不可能是到達詞項。漢語和英語在這個方面有極大的相似性，由于漢語的目標詞項不能有進行形式，而漢語的中動結構也只能允許有進行形式的動詞，所以，漢語的目標詞項不能進入中動結構。中動結構表示的是一種事情發生的可能性或者能力，它將事件轉化為狀態，總體上看是一種未完成化的狀態。這樣，到達詞項本身即為未完成類動詞，不能經過這一轉化，因而不能進入中動結構中。由于漢語主要是活動詞項和目標詞項進入中動結構，但是到達詞項不能通過各種手段去掉其事件的終點轉化成活動詞項，也不能通過各種手段延長終點前的過程轉化為目標詞項，因而到達詞項不能進入中動結構。

以上是我們對于漢語中動結構對于動詞過程結構選擇限制的初步解釋。正如上文顯示的并不是所有的活動詞項和目標詞項都可以進入中動結構中，這些詞還必須有[+及物][+自主]的語義特征。中動結構是一種狀態句，表達事情發生的潛質，由于施事是任意的，所以其語義蘊含無論誰去V-受事主語，受事主語都會出現修飾語呈現的結果，或者如果想讓受事主語出現修飾語描述的結果，人們只需要去V-受事主語就可以了。如此一來，“V”這個動作就有人們自主發出的屬性了，即人們自己能控制到底“V不V受事主語”。由于“V”和受事主語需要有搭配關系，因而“V”必須是及物動詞。

四、結語

本文結合動詞過程結構、及物以及自主的語義特征等對漢語中動結構的動詞進行了探討。我們的結論是：漢語中的狀態詞項和到達詞項一般不能進入中動結構中，活動詞項和目標詞項如果含有[+及物][+自主]的語義特征，則可以進入中動結構，如果不含有這些特征，則不能進入中動結構。

注 釋：

①本文的例句多摘自北大CCL語料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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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月 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10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