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宏群
摘 要:曹禺在中國現代戲劇的發展中,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他的作品《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都具有獨特的審美現代性。本文從分析《雷雨》中人物的形象及其命運探因,結合曹禺自身,淺析以曹禺戲劇為代表的中國現代悲劇所蘊涵的獨特的審美傾向,從中揭示中國傳統悲劇的自身發展與突破。
關鍵詞:雷雨 曹禺戲劇 現代悲劇 審美
從20世紀初期中國國民的意識覺醒,到“五四”運動時期西方文化的交流與沖擊,可以說西方現代主義藝術為中國傳統文化注入了新質。曹禺正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一顆明星,他的著作《雷雨》雖然是他的處女作,卻是公認的中國現代戲劇走向成熟的標志。在《雷雨》作品中,曹禺通過對人物的性格沖突、家庭的矛盾沖突、社會的地位沖突等一系列的反差,強調他對于自身的拷問、對生命的反思、對社會現實的批判的關注,并塑造了一個個性鮮明的戲劇意象。
中國傳統戲劇發展與西方不同,對于傳統戲劇來說,“悲劇”沒有一個完全的定義,它不同于西方傳統“悲劇”的一悲到底,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傳統悲劇沒有完全的悲劇,其結局都是以喜劇呈現,或者劇情中參雜了喜劇成分。在現代思潮的影響下,中國悲劇文化審美得到了新啟發,劇作家不在拘泥于中國傳統文化審美心理,在對傳統悲劇理念進行大膽的超越和改革下,現代悲劇開創了一個全新的審美空間。
一、“殘酷戲劇”的審美意象
20世紀初,法國戲劇家安托南·阿爾托提出了著名的“殘酷戲劇”理論,他認為戲劇應該表現出本體精神上的痛苦,它涉及生活和生命本相,對宇宙及自然的法則進行揭示,直觀暴露惡性本質。在其去世后,這種觀念廣為流傳,日益受到人們的關注。
與此同時,曹禺在進行《雷雨》創作時,反復強調宇宙及自然的“殘酷性”,與阿爾托的“殘酷戲劇”有異曲同工之處,開創了中國殘酷戲劇的道路。曹禺深刻的感受到了這種宇宙和自然給人們的殘酷性,他將自己對于生命與人性的沉思融合到他的劇作中,在品讀他的作品時,一種殘酷之美油然而生。
曹禺在表現他對于宇宙的理解時,絕非以個別或者單一的因素構成,而是他對于宇宙的“殘酷”的整體感悟。曹禺曾闡述過這一特點:“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樣呼號也難逃這黑暗的坑。”無論你如何掙扎,都無法逃脫這一悲慘的結局。《雷雨》中,四鳳和周沖的結局似乎是意想不到的,也是對于宇宙“冷酷”的體現。四鳳在劇中沒有什么強烈的性格,她對于周萍的愛是純潔的,但溫柔漂亮的外表也讓兩位少爺成為了熱衷的追求者,四鳳的命運像是被安排著,她不像繁漪那樣敢愛敢恨,敢于向專制強權反抗,她只是默默的接受命運的安排,于是命運像是一根線,將她引向了深淵。與四鳳命運相同的,周沖是一個充滿著幻想的十七歲的少年,但是夢想卻被現實一次次的擊碎,在命運交織的網中,他始終逃脫不了,死是他最好的解脫。與之相對的,周萍、繁漪、侍萍的結局,就像是生命的郁結,在錯綜復雜的感情糾葛當中,被宇宙“冷酷”地吞噬。
曹禺擅長將事情“毀滅”,他的悲劇性貫穿始終,自故事開始就已經刻下了命運的烙印。在曹禺的人生經歷之中,他深深體會到了這個世界,乃至這個宇宙太殘酷了,在《〈雷雨〉序》中,曹禺說,“寫《雷雨》是一種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是一種情感的憧憬,一種無名恐懼的表征”,“是一種心情在作祟,一種感情的發酵”,“我并沒有明顯地意識著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什么”。《雷雨》就像是他在潛意識里催發的主觀情緒的宣泄,也像他對于社會、生活的演繹,籠罩著悲劇的氛圍,塑造了一個個鮮明的形象,構成了中心主題和豐富內涵。讓觀眾在陣痛中對整個社會以及人類命運進行深刻的反思。
在《雷雨》中,無論是命運的安排,或者戲劇性的巧合,都是帶有殘酷味道的,都是帶有毀滅的悲劇性的。周萍與繁漪被世俗所不恥的不倫之戀,是命運安排下兩人“未始而終”的殘酷命運;侍萍與周樸園的相遇,一夜之間交織了三十年前周樸園“始亂棄終”和三十年后的今天血緣相知與階級矛盾沖突的戲劇性巧合,戲劇進入白熱化的“雷雨式”情感,隨著繁漪哭聲而落幕的殘酷結局,是對于宇宙“殘酷”地壓抑著人性,人卻只能壓抑著嘶吼著,無能為力得接受著命運的安排,把一切罪惡的本質歸還給這一個個無能為力的人。
二、“戲劇詩”的審美表現
在西方文藝理論中,戲劇詩指詩體戲劇,意思是用詩體語言寫悲劇或者喜劇的作品,戲劇和詩常常是混淆的。戲劇詩具有抒情性,卻又不等同于一般的抒情詩。一般的抒情詩,主觀情緒強烈,而戲劇詩因建立于戲劇之上,通常是具有客觀性的,以一種詩的戲劇性情節表述人物或者作者想要表達的抒情。但就中國話劇發展來看,正是與這種詩學理論相悖論,“社會問題戲劇”越演越烈的時期,曹禺深切體會到了戲劇的藝術魅力和精神內涵,他以一個藝術家的靈感和卓識,將他的戲劇升華到了戲劇詩的境界。
1935年春,《雷雨》在東京公演,杜宣和吳天在話劇排演之前,給曹禺寫信,想把《雷雨》劇本的開頭和結尾刪去,原因是排演劇目過為冗長。曹禺看過信后大為不滿,他認為如果將《雷雨》刪減,劇情細節就會不完整,很容易成為一部“社會問題劇”,全無“詩意”可言。曹禺在回信《〈雷雨〉的寫作》中,如是說道,“我寫的是一首詩,一首敘事詩,這詩不一定是美麗的,但是必須給讀詩的一個不斷的新的感覺。這固然有些實際的東西在內,但決非一個社會問題劇。”在“五四”后,中國戲劇出現“社會問題劇”泛濫的年代,曹禺的目光便不止局限于只探討社會問題這以單一的層面了。
曹禺對于戲劇的抒發,不僅僅局限于展現社會的黑暗面,他著重于把現實生活“詩體化”,審美意義上的“表現化”、“象征化”。他將生活捕捉的“詩意”進行凝練、升華,如他在解釋《雷雨》劇名時,他說“‘雷是天上轟轟隆隆的聲音,警醒他們;‘雨是自天而下的洪水,把大地沖刷干凈。”曹禺將《雷雨》象征化,才會有后來《雷雨》不斷翻拍,每一次的翻演都會給觀眾更深一層的領悟。導演夏淳曾三排《雷雨》,卻自己謙虛地表示過,就周樸園而言,每一次排《雷雨》,都會對他有新的認識。由此可見,曹禺對戲劇詩的造詣可見一斑。
三、人性的探索與人物形象內涵
曹禺善于對人物進行塑造,他在《雷雨》中塑造的人物周樸園、繁漪、侍萍等都富有深刻人性和美學意味,通過鮮明個性的人物以及錯綜復雜的命運糾葛,反應了整個時代與社會的嬗變,將一種新時代精神在陣痛中走向新生的艱辛過程。
曹禺對人物形象的塑造,表現了他對于審美趨向的追求。對人性以及命運的探索,以及人物內心深層隱秘的探究,構成了整部戲劇的精神內涵。在《〈雷雨〉序》中,曹禺說:“我念其人類是怎樣可憐的動物,帶著躊躇滿志的心情,仿佛自己來主宰自己的命運,而時常不能自己來主宰著。受著自己——情感的或者理智的——捉弄,一種不可知的力量的——機遇的,或者環境的——捉弄。生活在狹隘的籠里而洋洋地驕傲著。以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間。稱為萬物之靈的人物,不是做著最愚蠢的事么?”曹禺以著這樣高度的創作思維,決定了他在《雷雨》中所創造出的哲學高度和人性深度。
在《雷雨》劇中,繁漪的性格是如此的乖戾陰鷙,曹禺塑造的繁漪,“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愛的,她愈要劃著深深地創痕。”的確,“她的生命交織著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她愛著周萍,不管世俗輿論,也不管倫理綱常,她像魔鬼一樣抓著周萍不放,寧可犧牲了一切,寧愿將自己變成一個瘋子。米歇爾·福克曾說:“最后一種瘋癲是絕望情欲的瘋癲,因愛得過度而失望的愛情,尤其是被死亡愚弄的愛情,絕無出路,只有訴諸瘋癲。”而繁漪的性格也造就了悲劇的必然性,升華了整部戲劇的精神內涵。
曹禺塑造的每一個人物,都閃耀著富有魅力的人性之光,她們閃耀在現代戲劇的舞臺上,活靈活現,經久不衰,成為劇壇上的一個個神話。
曹禺的戲劇是現代性的,他在戲劇中所反應出的現實,更具有典型意義,更具有詩情畫意,是一種詩意憧憬的現實。對戲劇的審美要求更是達到思想性的追求和藝術性的追求的高度統一,因此才有說不完的曹禺,演不完的曹禺戲劇,才有曹禺戲劇無窮的魅力。在曹禺看來,從素材到作品,劇作家需要不斷的篩選、提煉、升華、結晶,形成獨到的思想、藝術和美學內涵的和諧統一,這才會賦予作品以生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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