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騰
(忻州師范學院 外語系,山西 忻州034000)
翻譯學不是一門單純的語言學科,而是一門綜合性、邊緣性、交叉性的學科[1]。從跨文化交際的角度來看,漢語作為翻譯的目的語時存在一個字本位還是詞本位的問題[2]。在古代漢語中,一個字往往就是一個詞,而現代漢語中,雙字詞是占主導地位的,現代漢語中“翻譯”一詞,來源于古代漢語中“譯”一詞。“文字跟著文化走。”[3]“譯”到“翻譯”的變遷反映了文化變遷對翻譯的影響。
早期翻譯活動作為跨文化交際活動的一部分,在漢語中定義為“譯”,是以單字詞為本位的。“譯”字最早出現在《禮記》中。據《禮記·王制》記載:“五方之民,語言不通,嗜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后來,由于北方方言在漢語中占據主導地位,“譯”作為漢語中的常用詞流傳下來了,而其他方言中對翻譯以及翻譯職業的稱謂則淹沒在歷史長河之中。中國翻譯史的第一個高潮是魏晉以來直到唐宋的佛經翻譯,這一時期,“翻譯”才作為整詞出現,翻譯定義隨著文化的變遷發生了變化,“譯”字和后來的“翻譯”一詞在文化意義上存在很大差異,反映了文化變遷對翻譯活動的影響以及人們對翻譯活動認識的變化。
《說文解字》中“譯”詞條中“譯”的寫法是“譯”,釋義是:“傳譯四夷之言者”。“言”作為部首,其解釋是:“直言曰言,論難曰語。凡言之屬皆從言。”而“譯”的另一半是“睪”,其釋義則是:“目視也。從橫目,從幸。令吏將目捕罪人也。”[4]
在中國文化中,“四夷”是在大民族主義背景下產生的稱謂,這一稱謂反映出中國在對別國文獻(包括別國語言活動)的翻譯過程中存在極大的不平等性。這種不平等是以譯入語的語言文化為先決條件的,古代中國對其他民族抱有一種大民族主義的“話語權”思維。從“傳譯四夷之言”的說法來看,言就是“四夷”所直接表達的話,而不能上升到“語”的高度。由此可見,“譯”是在中原民族天朝上國本位話語體系下,對其他民族的翻譯(主要是口譯)活動下的定義。
另外,從部首“睪”來看,如果這個部首不以“言”為搭配,而以其他部首為搭配的話,那么,“驛”表達了翻譯活動本身是傳達各種不同語言的一個小小的停歇點,在停歇的過程中存在轉換的過程,體現了對原語文本的一些轉譯,中國最早的譯經活動大部分都是通過轉譯西域各種語言對印度佛經的翻譯而形成的重譯。從“譯”和“澤”的字形關聯來看,“譯”本身是一種澤被四方的活動,這種活動本身對于我們周邊的環境是具有普惠的影響的,這種觀點也是大民族主義的體現。
可見,“譯”最初指從事翻譯職業的人,在文字記錄還不發達的時代,翻譯形式主要是口譯。在很長時期內,“譯”也用作動詞來指翻譯活動,大部分指口譯活動。
“翻”的第一層意思是“反”。“翻譯”即“反譯”,“翻譯”對原文是一種顛覆。首先,“翻”顛覆的是原語言的形態,即翻本身就是把原來的文字改變成了另一種文字,或者把原來講話的語言改變成另外一種語言。
“翻”的第二層意思是“翻番”。在中國翻譯的歷史實踐當中,翻譯中很多情況下用到“加法”,將漢民族的思想加進非漢語的文本中,在翻譯上將其內化。如此一來,在中國古代主要翻譯活動即佛經漢譯的過程中,譯者往往將中華文化的主流灌輸到佛經當中,從而完成了佛教的中國化。
“翻”的第三層意思即“超越”。從“翻”在《說文》中的字形來看,最早的字形是“從飝”,即“翻譯”為“語言插上了翅膀”。季羨林先生認為,翻譯創造了中國文化,在漫長的歷史中,正是因為有了翻譯,跨文化交流才顯得那么突出,世界的多樣性才得以形成,語言得以起飛。
從漢語音韻發展來看,“翻”還與“反切”有關,加“番”字表音和外族語言有關,同時,與“梵語”中的“梵”字有關。反與翻存在古今字關系,已是不爭之事。“反語成字”是現存文獻里中國人對于梵文拼音的最早的表述。音韻學界有人認為,反切是佛經翻譯過程中受外來拼音原理啟示的產物。
初期譯經,一般是由外來傳經者把原文(西域諸文字寫成的或譯自印度半島的佛經)譯為漢文,或由傳經者口頭譯成漢語,再由漢人用漢字記錄下來,即所謂“筆受”。所以,漢人譯經又離不開梵、西域文字的拼讀,于是翻譯之“翻”由反切之“反”引申得名。到東晉時,出現了漢人譯經,但他們不能像外來傳教者那樣爛熟于本國的語言文字,必須仔細拼讀字母才能得其音節詞句,拼讀字母大體與漢語的反切相似,于是把“反”用于描述佛經翻譯,書面上則字別作“翻”,區別于反切之“反”。
從字音上看,“翻”又與“梵”相近,加在“譯”之前,不能不說是受到譯經的影響。另一方面,“翻譯”的“翻”從“番”,在這種意義上講,翻譯還是反映了漢人的大民族主義的情節。
“翻譯”定義出現以前的“譯”論以支謙、道安、鳩摩羅什最為著名,以上三位翻譯家對翻譯的論述中都沒有提到“翻”的概念。
支謙從月氏來到中土,起到了傳播佛法的作用,他在論及譯經時提出了“今傳胡文,實宜徑達”,“……受譯人口,因循本旨,不加文飾”[5]。支謙對翻譯的看法一般被稱作“本旨論”,在“本旨論”中,支謙著重論述了他對“傳胡文”的看法,從翻譯的本質上來看,其“譯”的活動偏重于“傳”。
道安生活在東晉時期,但其主要活動在后趙和前秦兩國,其著名的“五失本”、“三不易”理論主要是在前秦苻堅時代提出的,道安翻譯理論探討的是通過“胡語”轉譯天竺佛經時所產生的理論,他注意到了由于語言不對等而產生的“失本”現象,正是因為這種失本,翻譯才成了一項必要的工作。但是,在道安的論述中,也沒有明確提出“翻譯”的概念,“翻”仍然不是譯經的一個部分,可以說“譯”在很大程度上仍然處于“傳譯”階段,但“四夷”這一概念被淡化了,因為道安雖然是東晉時期人,但是,他所處的政權是后趙和前秦政權,這兩個政權在中原人的觀點中可以歸入“四夷”的范圍之內。
姚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祖籍天竺,生于龜茲,卒于姚秦國都長安。慧皎《高僧傳》講到長安譯場,稱“鳩摩羅什,碩學鉤深,神鑒奧遠……乃更臨梵本,重為宣譯……”還講到“(鳩摩羅)什復慧遠書云:因譯傳意,豈其能盡!”[6]45由此看來,鳩摩羅什的譯經理論還是以“宣”和“傳”為主的,這正是中國佛教傳播中看到的翻譯活動,這種翻譯活動本身具有宗教傳播的性質,而“翻”的理念在他這里也沒有被體現出來。
“翻譯”作為一個詞最早出現在南朝(梁)慧皎(497~554)的《高僧傳·譯經下·佛馱什》中:“先沙門法顯於師子國得《彌沙塞律》梵本,未被翻譯,而法顯遷化。”[6]96這里敘述了東晉高僧法顯從斯里蘭卡帶回了《彌沙塞律》的梵本,但是還沒有來得及翻譯,法顯就圓寂了。從史料上看,法顯是中國佛教中第一個旅行者和西行求法者,他帶回《彌沙塞律》的目的是凈化當時中國佛教中出現的一些混亂行為,尤其是僧人胡作非為的行為,用戒律予以規范,而法顯本人卻沒有來得及翻譯這部律。由此看來,這里的“翻譯”一詞的意義和現在翻譯一詞的意義基本相同,指的就是將一種語言用另一種語言作出解釋,在慧皎的《高僧傳》中,并沒有對“翻譯”作出進一步論述。但是,從南朝開始,中國佛教逐漸開始形成,不再停留在對印度以及西域佛經的解釋和傳譯上,開始了對佛學的內化,所以,“翻譯”作為一個整詞出現絕非偶然。佛經翻譯的過程中,譯者往往將中華文化的主流灌輸到佛經當中,中國最有影響力的禪宗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南朝以后,歷代譯者以及譯論者對翻譯總結都開始偏向于“翻譯”,尤其是“翻”。
唐道宣《續高僧傳》講到隋代彥琮“垂翻譯之式”,提出了“八備”、“十論”,探討譯經者應該具備的素質問題,同時也探討了翻譯涉及的原文文本的分類和文體的問題,為后世佛經翻譯真正提供了中華民族思想所要求的規范,這種規范正是幾百年來譯經作為傳教活動的一次反思。從這一時期開始,人們討論的主題從“譯”過度到“翻譯”,原來的字本位變成了詞本位。
唐代玄奘對中國翻譯理論的主要貢獻常常被概括為“五不翻”,這里用到的是“翻”字,而不是“譯”字,這種看似細微的變化正是大唐盛世影響,以及佛經翻譯在大時代下內化的具體體現。“五不翻”本身討論的是翻譯中異化現象的存在,與翻譯實踐中異化的處理過程,在中國佛經脫胎與西域佛經和梵文原本之后,大一統的唐代要求的正是翻譯的新穎化和意義上的內化。“翻譯”從此擺脫了“譯”和“譯經”的窠臼,強調了“翻”字本身,突破了“宣”“傳”等層面,而走向了“翻”的層面。
到了宋代,贊寧作為“中國千年佛經翻譯的總結者”[7]把翻譯比作“翻錦綺”,《高僧傳三集》卷三《譯經篇·論》中講道:“翻也者,如翻錦綺,背面俱花,但其花有左右不同耳。”[8]此時的中國佛經翻譯從“譯”到“翻譯”已經完成了歸化和異化交互的過程,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翻譯”。
宋代以后,中國佛經翻譯活動逐漸轉入低潮。到了明代,中國翻譯的第二個高潮開始轉向科技翻譯,而翻譯作為交流活動開始由原來的“傳譯四夷之言”轉向“師夷長技”。
由此看來,在“譯”前加“翻”字,體現了漢譯佛經對原本的背離,體現了漢化佛經對原文的超越,也體現了漢譯佛經對原文本的內化和吸收。
綜上所述,從“譯”到“翻譯”轉變的過程不僅僅是定義上變化。翻譯定義的重點從傳播到轉換語義,這一變化體現了早期翻譯實踐者和理論家對翻譯本質上和翻譯選擇上的探究;翻譯活動從早期在大中華文化圈內部及周邊傳播轉向與印度文化圈交流融合,這一過程體現了中國文化以翻譯為媒介在交融中不斷前進;翻譯理論的總結從簡單概括到全面探討,體現了中華文明在吸收、內化外來文明過程中的反思。
[1] 謝天振.翻譯本體研究與翻譯研究本體[J].中國翻譯,2008(5):6.
[2] 傅惠生.我國的佛經譯論體系[J].上海翻譯,2010(1):5.
[3] 周有光.比較文字學初探[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8:20.
[4] 柴劍虹,李肇翔.說文解字[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1:148.
[5] 支謙.法句經序第十三[C]∥釋僧祐.出三藏記集.蘇晉仁,蕭錬子,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5:273.
[6] 釋慧皎.高僧傳[M].湯用彤,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2.
[7] 張松濤.中國千年佛經翻譯的總結者:贊寧[J].外交學院學報,2002(2):67.
[8] 贊寧.高僧傳[M].范祥雍,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