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里本德對英國資本主義民主制的批判及其啟示

孫軍英

〔摘要〕 密里本德認為，英國的統治階級為了在民主背景下實現階級統治，維護自身利益，一種有效的實現方式是通過在全社會范圍內構筑阻止附屬階級真正享有民主的壁壘。這種民主壁壘主要有三種形式，即主體壁壘、制度壁壘和意識形態壁壘。密里本德對英國資本主義民主制的批判，對我國的社會主義民主建設具有一定的現實啟示：應當客觀、理性、全面地看待資本主義民主制，增強社會主義民主建設的自信心、吸引力，注重“文化領導權”的建設和運用。

〔關鍵詞〕 資本主義民主制，批判，啟示

〔中圖分類號〕D0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4）03-0070-04

眾所周知，英國是民主憲政的發源地，英國因而也有“憲政之母國”之稱。英國具有歷史悠久的民主傳統，英國民主經過長期的演變和發展，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從政治民主角度而言，英國可以說是一個資本主義民主相當先進、發達的國家，英國民主亦成為世界民主潮流的“風向標”和民主落后國家的模仿、學習對象。然而，英國民主真如有些理論家所宣稱的那樣，意味著“全民民主”、“多元民主”，從而也是民主歷史發展的完美形式、理想狀態嗎？在這個問題上，拉爾夫·密里本德給了我們另外一種獨特的、馬克思主義的視角和解讀。

拉爾夫·密里本德是英國著名的新左派政治學家，一位有著強烈馬克思主義信仰的“獨立的社會主義知識分子”，被譽為“英語世界具有領導作用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學家” 〔1 〕 （P1 ）。密里本德博士畢業于倫敦經濟學院，師從著名的英國工黨活動家和理論家哈羅德·拉斯基。他畢生從事教育職業，曾先后執教于羅斯福學院、倫敦經濟學院、里茲大學，1978年以后， 先后在布蘭德斯大學、多倫多的約克大學、紐約市立大學研究生部任教授。另外，密里本德還是一位富有感染力的演說家，并長期擔任馬克思主義雜志《社會主義記事》的編輯。密里本德的代表性著作主要有《議會社會主義——英國工黨政治研究》《資本主義社會的國家》《馬克思主義與政治學》《英國資本主義民主制》《分化的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斗爭》《懷疑時代的社會主義》等。密里本德一生著作數量雖然不多，但每部著作都有一定的影響力，尤其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國家》更是享譽世界的政治學名著。密里本德的政治學研究，主要立足于他所處時代的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站在馬克思主義政治解釋學的視角和立場，運用英國傳統的經驗主義思維方式，考察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現實和政治現象，著力對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進行政治批判，探尋實現社會主義的現實基礎和根據。密里本德對英國資本主義民主制的研究和分析，沿襲經典馬克思主義本質主義的思想特質，借鑒葛蘭西的“文化領導權”理論，聚焦英國資本主義民主制的現象考察，揭示其原生意義及其終極目的和價值，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和英國具體國情相結合的理論批判產物，是馬克思主義發達資本主義政治批判的有力代表。

密里本德首先承認，英國的政治民主制度是十分完備的，議會制、普選制、代議制、政黨制、工會制等都是英國民主制度的具體內容和真實體現，這些制度的存在和不斷完善為英國以工人階級為核心的廣大附屬階級在資本主義民主框架下行使民主、擴大權利范圍、維護正當利益提供了合法保障，這在資本主義政治史上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但他同時認為，如果把民主理解為“民眾參與決策和控制國事的處理辦法，英國的政體就遠非民主” 〔2 〕 （P2 ）。英國的資本主義民主制，正體現了英國社會內部存在的深刻緊張關系，一方面要充分保證民眾享有民主權，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制度的整個背景又要求盡可能地削弱它們可能產生的影響” 〔2 〕 （P3 ） 。

密里本德運用歷史主義和經驗實證主義的方法，充分論證了自英國1867年擴大普選權以來，英國的民主政體是如何通過種種巧妙的安排和設計，成功地在形式民主的背景下，通過構筑層層壁壘，遏制和消解了來自英國下層階級的壓力，從而保證了英國資本主義社會一百多年的社會秩序穩定和資本主義的充分發展。密里本德認為，在英國，統治階級巧妙地構筑多重民主壁壘，通過各種手段，阻止最終有損于資本核心利益和價值的民主訴求和努力。這些訴求和努力，包括多方面的內容，但是諸如謀求較為激進的社會變革、左派積極分子的“搗亂”和共產主義的威脅，始終是這些問題的中心，也是統治階級的敏感神經和接受底線。這些方面的民主訴求和民主行動，以及其他統治階級認為損害其核心利益的民主要求，都會被統治階級想方設法拒之門外。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統治階級構筑了各種有形的、無形的壁壘，使猛如洪水的下層民眾的民主要求變成“涓涓細流”。這些壁壘總結起來主要有以下三種形式：

第一，各種主體壁壘。在英國，存在著各種利益相關的政治組織和政治力量，按照其各自的階級背景、利益訴求等因素，大體上可以分為三種類型，一是英國傳統上的保守主義，二是要求重大變革的激進主義，三是位于兩者之間的中間派。保守主義勢力總的來說包括各種資本家階級、高級文官集團等權力精英，另外甚至還包括宣稱政治中立的報紙、廣播電視公司等文化滲透機構等，激進主義力量主要包括一些社會主義者、左派人士、共產黨人士以及工會積極分子等。密里本德認為，傳統的保守主義成員，對民眾的民主要求和激進思想抱有極度的敵意，他們甚至可以忍受嚴重破壞資本主義民主的法西斯主義，也不能接受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因為他們一貫把共產主義者看成是十惡不赦的暴徒和惡棍，而把法西斯分子看成是誤入歧途的愛國者。

密里本德經過分析認為，保守派人們之所以會有這種看法和認識，完全是因為他們看到，即使法西斯分子上臺，嚴重破壞了資本主義民主制，但是經過冷靜的觀察，他們發現，資本主義體系的基本要素在法西斯統治下并沒有受到根本的影響，甚至還得到了有效的保護，只不過是要求他們支付比較昂貴的費用而已。總之，保守的思想和觀點在英國保守派的隊伍里司空見慣。但令人驚奇的是，一向宣稱以社會主義為目標的工黨在入主政府以后，也會從當初競選時的激進派變成與傳統保守主義沒有根本區別的“穩健派”，置自己當初的競選承諾于不顧，積極通過打壓、勸說、拉攏等多種手段對付激進思想和激進行為，努力維護資本主義統治秩序，成為維護資本主義體系的主要力量。

除了保守黨、工黨等這些意識形態性比較明顯的組織以外，在英國的政治民主體制下，還存在著大量的、宣稱自己“政治中立”、“無黨無派”的各類組織，比如法院、軍隊、宗教組織、學校、新聞媒體等，密里本德強調說，這些組織表面上宣稱自己的政治獨立性，但是它們往往通過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自己絕對不會突破資本主義的核心利益模式和秩序，在勞資矛盾尖銳，需要作出重大立場抉擇的時候尤其如此。以英國廣播公司為例，在英國1926年總罷工期間，英國廣播公司的第一任總經理約翰·里斯就寫信給當時的英國首相表明了自己與政府意見一致的政治立場，同時政府私下里也不會相信英國廣播公司能夠做到新聞媒體的“不偏不倚”，對其能與政府保持合作、站在罷工工人的對立面抱有充分的自信。

第二，民主制度壁壘。利用“代表民意”的法律制度來阻止民意，向來是統治階級喜歡玩弄的手段。密里本德認為，英國的議會制度在英國的政治體制中格外重要，它的重要性不在于它與其他國家機關相比擁有多少實際權力，而在于其“一切在于選舉的原則”，從而證明了英國政府產生和存在的合法性，有效阻止了從屬階級對政府和政府行動的質疑和非議。

另外，密里本德指出，即便是英國的具體選舉制度的設計和規定，也是排斥民主的有效工具。在具體的分析中，密里本德舉出了一個具體的實例來證明這一點，那就是英國議會選舉中的“勝者獨占制”，也就是英國選舉制度中的“單選區簡單多數代表制”，這種選舉制度讓每個選區里得票較多的那個候選人當選唯一代表，哪怕其他候選人僅比其少一張選票，也不能當選，這就導致選出的代表并不能真正地代表民意、反映民意。在這種情況下，經常會出現在議會擁有較多席位的政黨反倒是獲得票數較少的政黨，因而議會未必是多數選民的代表，這樣就使代議制失去了一定的民意基礎，不具有廣泛的代表性，因而也就成為統治階級愚弄下層民眾的工具。因此，在英國，這種選舉技術和選舉制度本身是不公平的，它并不是實現民主的最佳形式。密里本德的這種分析，并非帶有明顯偏見的粗暴推斷，其他學者也有類似的看法和理解。20世紀上半葉日本政治學教授森口繁治就曾經深入探討了這種選舉制度存在的問題，他認為此選舉最顯著的特征，在于以很少數的選舉人選出絕對多數的議員，這種現象是和民主的代議政治的精神相矛盾的。

密里本德指出，在英國，相關的權力階層并非沒有注意到這一制度的缺陷和不足，與其說他們沒有關注，還不如說他們不愿意、故意不關注這個問題，這是因為只有這樣，相關的既得利益者可以繼續通過這種方式來操縱選舉，以獲得盡可能多的議席，排除異己，從而實現自己的目的。“盡管要求改革的呼聲甚囂塵上，這種選舉制度卻依然未變，因為兩大政黨已經從中得到了很大的好處” 〔2 〕 （P45 ） 。

英國政治具有濃厚的議會主義傳統，在英國，各種政治勢力和政治派別都對議會制度抱有強烈的迷信主義色彩，認為英國的問題都可以通過議會和協商來解決。因此，在英國根本不需要什么激進的綱領、要求和行動，更別說是嚴重影響社會秩序的暴力革命了。英國人對英國議會制度功能的自信，通過相關學者的論述也可見一斑， “相信在協商與妥協之中，一切重要問題都能得到圓滿解決。這種‘共識實在是英國政治傳統所以能夠產生以及所以能夠發生制約效力的重要原因” 〔3 〕 （P97 ） 。

最后，密里本德還提到英國存在著這樣的一種事實，那就是議會制度中大量存在的委任制和增選代表制，更是讓議會制度和選舉制度的民主性大打折扣，也就是說，在英國，無論是其名義上和程序上經過選舉而產生的議會，還是其他的國家機構及其重要官員，實際上都存在著很多選舉制的例外，他們不是通過代表民主的選舉而是通過其他的方式產生的，這同樣為英國資本主義民主制度的民主性蒙上了陰影。

第三，意識形態壁壘。從表面上看，資本主義國家和政府打著“民主”、“自由”的幌子，鼓勵價值多元和思想競爭，現代資本主義民主從表面上看尤其允許意見市場的充分發達和流通。但是密里本德運用歷史和現實中的經驗性事實告訴我們，資本主義國家永遠有其穩固不變的核心價值，那就是維護資本利益，維護資產階級的統治秩序。只要能夠維護資本主義的核心利益和價值，其他的細枝末節都可以通過協商得到解決或緩解。對于資本主義國家的統治階級內部各個組成部分來說，由于他們相同或相似的出身、教育、經歷以及社會地位等，他們往往比附屬階級更容易形成根本一致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無論對保守主義的左派還是右派，他們之間是不存在根本的分歧，也就是說保守主義的左派和右派，他們的分歧能夠保持在一個不損害基本原則的范圍內。但對于被統治階級而言，由于他們的受教育程度、從事行業、對問題的認知能力等諸多不同以及現代工業、技術的發展，這些因素都阻礙了被統治階級統一意識形態的形成，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他們內部的分裂，而且是很大的、很重要的分裂，因為這種分裂阻礙了被統治階級統一意識形態的形成，影響了其內部團結，也不利于其作為一個階級提出自己的政治要求和主張。統治階級卻敏銳地抓住了這種分裂，通過采取籠絡、打壓等不同手段鼓勵這種分裂，形成了對自己極為有利的政治局面。

密里本德認為，在英國，表面上看來，一切都極為自由和民主，階級矛盾相對緩和，整個社會呈現出秩序井然的態勢和局面，社會各個階級和階層都各取所需、各得其樂，但是在其背后卻有一條不可顛覆的思想根基在起著黏合的作用。一切社會主體都必須在這個思想框架里享受民主和自由，否則，所謂的自由和民主就會撕開其虛假的面紗，從而呈現出鎮壓和暴力的真實面目。為了論證這個觀點，密里本德考察了英國社會中多種主體的行為方式和支配意識。以英國的廣播電視業為主，其每天所播放的具體內容，從表面上看好像完全由自己決定，上頭很少會打電話指示或干涉，但是卻有很多“高級陰謀”在不動聲色地掌控著一切，用霍加特教授的話說就是在英國，有“比較隱蔽的力量”在調控一切。這樣，在英國，統治階級意識形態成功地構筑了英國民主制的第三道壁壘，而且是最為關鍵和重要的壁壘，進一步阻礙了附屬階級民主訴求的多樣性及其合理發展，它通過意識形態的隱性構筑和防御，告訴人們尤其是有著激進變革甚至社會革命思想的人們，雖然英國的資本主義政治體制尚不完美，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缺陷和不足，但這都可以通過修補得以完善，完全沒有拿虛無縹緲的社會主義來取代資本主義的必要。

總之，在密里本德看來，英國的保守主義意識形態在根本上具有統治性、說服性、一致性、包容性、開放性和隱蔽性等特點，它自始至終都在反對包括革命等一切對社會秩序進行根本變革的行動。這是因為英國根深蒂固的保守主義能夠吸納一切不損害資本主義核心利益的勢力和觀點主張，從而不斷擴張自己的霸權領域和影響范圍，最終維護資本主義統治秩序。

不可否認，密里本德的政治學研究，偏重經驗主義，許多方面理性主義體現不足，在他對英國資本主義民主制進行批判的過程中，同樣存在這個問題。但他的理論引人注目之處在于他對發達資本主義的政治批判，始終堅持經典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念，自覺運用馬克思主義尤其是馬克思本人的認識論和方法論，解釋發達資本主義現實發展中出現的新現象、新問題。密里本德對英國資本主義民主制的批判，體現了馬克思主義整體性的思維特征和模式，其視角多維度，思考多方位，上述分析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一個角度。但即便如此，通過上述分析，我們也能夠獲得一些有益于現實的啟示。

首先，應當客觀、理性、全面地看待資本主義民主制。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強調了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曾經在歷史上起到過非常革命的作用，無論在生產力還是在生產方式上，都是巨大的歷史進步，但這并不意味著資產階級民主的根本制度具有普世的價值和意義。相反，資本主義民主制有其深刻的、不可顛覆的內在價值與秩序，這些價值與社會主義民主的核心理念是不相容的。正如有學者總結的那樣，資本主義民主的核心是自由主義，社會主義民主的核心是平等主義，資本主義民主追求資本效率和資本利益，社會主義民主應當更多地關注社會公平與正義。另外，從密里本德對英國資本主義民主史的梳理和分析中，我們也可以發現資本主義民主有一個長期的、從不完善到逐步完善的成長過程，它的發展不是一蹴而就的，并非直接就達到了如今的發展程度。因此，在我國改革開放、走向全球化、現代化的過程中，應當保持清醒的頭腦，正確對待我國的社會主義民主建設，辯證地看待我國民主建設中的不足，努力探索適合我國國情的政治體制改革和民主建設道路。

其次，增強社會主義民主建設的自信心、吸引力。密里本德在他所處的年代，結合變化了的資本主義社會現實，進行馬克思主義實踐基礎上的政治學分析，具有時代理論價值。同理，我們也應當加強實踐考察和理論研究，從總體上明確我國社會主義民主建設的核心價值和追求，這種價值應當具有一定的公認性和說服力，增加開放性和包容性，在此基礎上增強民主建設的自信心、吸引力。同時，我國民主建設遵循的指導思想是馬克思主義。近些年來，理論界也提出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大眾化的問題，但在具體實踐的層面上，還是應當結合活生生的社會現實和具體問題，進行有說服力的解釋工作和理論探索。

再次，注重“文化領導權”的建設和運用。從密里本德對英國資本主義民主制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在資本主義社會中，雖然表面上提倡思想自由、意識形態多元，但實際上其有著穩固的、統一的意識形態，只不過這種意識形態深深地嵌入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各個角落，并且通過多種方式維護它、加強它，尤其是通過文化領域、意識形態領域的霸權和控制，進行或明顯或隱蔽的資本主義宣傳和強制。因此，在我國的社會主義民主建設進程中，亦應當注重加強適合我國國情的民主文化探索和研究，注重“文化領導權”的建設和運用。

參考文獻：

〔1〕Michael Newman .Ralph Miliband and the Politics of the New Left〔M〕.London： the Merlin Press ，2002.

〔2〕〔英〕拉爾夫·密里本德.英國資本主義民主制〔M〕.博銓，向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

〔3〕龔祥瑞.比較憲法與行政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 周 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