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懷普+王振玲
[ 本文系外交學院“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外交學院國際關系國家級重點學科項目“美歐對中國崛起的認知與戰略互動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內容提要】中國能否實現和平崛起是近年來美歐政界與學界辯論的中心議題之一。不同流派的理論家基于不同理論范式對中國崛起的影響作出不同分析,進而就如何應對中國的崛起提出不同看法和建議。理論辯論影響和引導了美歐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建構,權力、制度、文化、國際社會等因素都體現在美歐的具體戰略中。但美國和歐盟作為不同性質的行為體,基于自身價值觀和軟硬實力的不同,其各自的戰略中所體現的諸理論要素的結合并不相同。美歐應對中國崛起的宏觀戰略目標相似,但應對方式卻有著很大不同。近年來在國際形勢進一步發生新變化的背景下,美歐應對中國崛起的互動協調明顯有所加強,但由于歐盟硬實力不足以及美歐亞洲戰略的差異,雙方的聯動合作仍是有局限性的。中國應支持并推動中美歐三邊互動,加強三方協調,這有助于化解美歐的聯手施壓,并增強中國在國際體系中的影響力。
【關鍵詞】中國崛起 美歐對華政策 理論 戰略建構 互動
【作者簡介】趙懷普,外交學院國際關系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王振玲,外交學院英語與國際問題研究系副教授、2010級國際關系專業博士生
【中圖分類號】D8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14)03-0004-18
冷戰結束后,隨著中國經濟的快速增長,美歐政界與學界有關中國崛起的辯論風生水起。辯論之初曾有不少人質疑中國崛起的說法,例如英國學者西格爾(Gerald Segal)曾在1999年發表《中國重要嗎?》一文,從經濟、軍事和政治三方面說明中國稱不上大國,而是個中等國家。[ Gerald Segal, “Does China Matter?” Foreign Affairs, Vol. 78, No.5, September/October 1999, pp. 24-36.] 進入21世紀后,中國的持續崛起已經成為國際政治中無可辯駁的事實,上述質疑聲音逐漸消失。布贊(Barry Buzan)和福特(Rosemary Foot)2004年編輯出版了《中國重要嗎?——新的評估》一書,說明中國實力和影響力的上升,否定西格爾有關中國是中等國家的觀點。[ Barry Buzan and Rosemary Foot eds., Does China Matter? A Reassessment--- Articles in Memory of Gerald Segal, Oxford: Routledge, 2004.] 至此,美歐理論界就中國崛起達成基本共識,之后的辯論重點集中于中國崛起對東亞、美國以及西方主導的國際體系的可能沖擊和影響。[ Zhang Xiaoming, “A Rising China and the Normative Changes in International Society,” East Asia, Vol. 28, No. 3, September 2011, pp. 235-246.] 金駿遠(Avery Goldstein)指出,冷戰后關于國際安全的辯論有兩個主題,一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和流氓國家以及國際恐怖主義的結合;二是中國崛起可能對國際社會帶來的震蕩。[ Avery Goldstein, “First Things First: The Pressing Danger of Crisis Instability in US-China Relation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37, No. 4, Spring 2013, pp. 49-89.] 近年來在中西力量對比發生新變化的背景下,美歐應對中國崛起的辯論再起,對中國的戰略警惕上升。
國內外學術界對中國崛起及其影響的研究近年來雖不斷取得進展,但仍然存在不足。就美歐對中國崛起的認知與戰略應對的研究而言,分開來進行研究較多,比較研究相對較少,尤其欠缺對雙方互動的研究。本文基于比較視角探討美國和歐盟對中國崛起的認知與戰略應對,旨在發現雙方的認知差異和戰略差異,并解析美歐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互動及其局限性。需要指出的是,通過理論范式特征來分析美歐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建構,有利于找出雙方的戰略差異和認知差異,因此從理論分析入手是研究的合理起點。
一、美歐理論界關于中國能否實現和平崛起的爭論
西方國際關系理論中的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和建構主義等三大流派以及英國學派對中國崛起都曾有探討,且對中國能否實現和平崛起爭論不已。
在現實主義理論中,根據理論對國家偏好的設定是追求安全還是權力可以區分為防御現實主義和進攻現實主義。[ 劉豐、張睿壯:《現實主義理論流派辨析》,載《國際政治科學》2005年第4期,第122頁。] 進攻性現實主義假定國家是追求權力最大化的,認為只要是大國就具備稱霸的可能性,不論其是否有稱霸的意愿。該理論的代表人物米爾斯海默警告美國政府中國崛起的危險,宣稱中國崛起或者說任何大國的崛起都會引發沖突。[ John J. Mearsheimer, “Chinas Unpeaceful Rise,” Current History, Vol. 105,No. 690, April 2006, pp. 160-162.] 2010年他發表《積聚的風暴:中國在亞洲對美國權力的挑戰》一文,稱中國崛起將會導致中美之間激烈的安全競爭,而中國的鄰國——包括印度、日本、新加坡、韓國、俄羅斯、越南以及澳大利亞等,大多會和美國聯合遏制中國崛起,因此中國的崛起不可能是和平的,必然會引發沖突。在此過程中,美國本身也可能采取強硬行動,這就更增加了亞太地區爆發沖突的風險。[ John J. Mearsheimer, “The Gathering Storm: Chinas Challenge to US Power in Asia,” 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 3, No. 4, 2010, pp. 381-396.]
以肯尼思·沃爾茲為代表的防御現實主義者則認為,中國崛起未必甚至不會導致沖突,因為:第一,中國實力遠落后于美國,挑戰美國的代價過高;第二,中國改革開放后不再強調輸出革命,對現行國際體系基本處于滿意或者溫和的修正主義態度;第三,東亞的安全困境輕微。東亞本質上屬于形成中的中美兩極格局,根據沃爾茲的理論,這一格局盡管緊張但卻很穩定。中美雙方都有核武器,可以相互威懾;加上兩國地理距離遙遠,發生直接沖突的可能性很小。[ Aaron Friedberg, “Is Conflict Inevitable,”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30, No. 2, Autumn 2006, pp. 7-45.] 查爾斯·格拉澤(Charles Glaser)認為,推動中美走向沖突的體系性結構力量不強,由于核遏制力量的存在以及地理位置的遙遠,中國不可能對美國本土構成威脅;同時中國也在加強威懾力量建設,美國攻擊中國的可能性很小。因此,中國崛起是否和平并不取決于體系壓力,而是在于中美雙方能否妥善把握局勢,正確處理彼此關系。美國若能調整適應新的國際環境,做出一些讓步,不要夸大危險,中美重大沖突是可以避免的。[ Charles Glaser, “Will Chinas Rise Lead to War? Why Realism Does Not Mean Pessimism,” Foreign Affairs, Vol. 90, No. 2, March/April 2011.]
自由主義理論中有重視自由貿易的商業自由主義,重視政治民主的政治自由主義,以及重視國際制度對國家間沖突的制約和調節作用的新自由制度主義。在這些理論中,認為中國能夠實現和平崛起的觀點居多,主要依據在于全球化條件下的經濟相互依賴、國際制度的制約以及中國政治經濟逐漸開放的進程。商業自由主義認為,改革開放使得中國和外部世界的相互依賴日益加深,中國對外部市場的依賴在其經濟增長中占據著很重要的地位,因此中國能夠和平崛起。政治自由主義者對中國崛起的認知往往和他們對中國國內形勢的判斷有關。對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的政治過程持樂觀態度者,認為隨著中國的經濟改革,政治民主化將是必然趨勢,因而中國崛起也將是和平的,對美國或者西方世界是有利的。可以看出,政治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色彩較重,認為中國必須實行西方式民主,只有如此,和平崛起才有可能實現;否則,中國崛起后其模式對國際體系將會是極大的挑戰,一個不民主而具有強大能力的中國其對外行為就會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可能會發起戰爭。[ 對自由主義觀點的綜述,可參見David Shambaugh, “Tangled Titans: Conceptualizing the U.S.-China Relationship,” in David Shambaugh ed., Tangled Titans: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New York: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12, pp. 14-18。]
在近年來美國的理論交鋒中,新自由制度主義似乎成了自由主義的代表。約翰·伊肯伯里(John Ikenberry)強調,國際制度和規則能夠推動合作與發展,認為中國加入國際體系會產生俱樂部效應。國際秩序就像一個互助社會,加入即可獲得貿易機會、爭端解決機制、集體行動的框架、監管協議、聯盟安全保護、資源以及危機中的互助。中國目前依靠開放的世界經濟體系來支持其經濟增長,同時也從規則和多邊合作機制中受益,比如利用規則反對貿易保護主義和歧視性行為。此外,當前國際秩序中所包含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主權規范也契合中國的外交政策目標。而如果中國不尊重國際規則和規范,則會面臨很多制約:一方面,如果中國對當前國際體系發起全面的地緣政治挑戰,可能會導致周邊國家聯合抗衡中國,形成所謂的自我包圍。因此,有理由相信中國會通過參與更多的地區和全球制度來使其鄰國相信,中國確實尋求和平崛起。另一方面,中國找不到現行國際秩序的替代模式,即使找到也無法推行,因為大國戰爭在核武器時代已經變得不可行。伊肯伯里據此得出結論:激勵和機會促使中國接觸和融入當前國際秩序,以保護其自身的利益。[ John Ikenberry, “The Rise of China and the Future of the West: Can the Liberal System Survive?” Foreign Affairs, Vol. 87, No. 1, January/February, 2008, pp. 23-37.] 因此,中國的崛起不會挑戰當前國際秩序,將會是和平的。當然,基于中美兩國國內政治結構和發展動力機制的不同,有些自由主義理論家也擔憂中國崛起;他們認為,隨著中國融入國際體系并日益開放,其在走向民主和開放的過程中有可能帶來國際體系的不穩定。[ Edward Mansfield and Jack Snyder, “Democratization and the Danger of War,”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20, No. 1, Summer 1995, pp. 5-38.]
建構主義的主流思想主要體現在以溫特為代表的溫和建構主義中。其核心概念是身份、體系文化和規范,主要觀點是國際政治的體系結構不僅僅影響行為體行為,更重要的是構建行為體的身份和利益,亦即身份決定利益,利益決定行為,而國際政治的無政府狀態是國家造就的。[ 秦亞青:《權力、制度、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30、134頁。] 在溫特的建構主義中,體系結構不同于新現實主義的體系結構,后者指的是行為體的物質性力量,而建構主義的體系結構指的是觀念的分配,亦即體系文化。溫特將國際體系文化分為三類:相互敵對的霍布斯文化,相互視為競爭對手的洛克文化以及相互視為朋友的康德文化。溫特認為,目前主導性的國際體系文化為互為競爭對手的洛克文化,即國家間的相互身份是競爭對手,他們相互承認主權,遵循“生存和允許他國生存”的原則。競爭對手可能會使用暴力解決爭端,但它們使用暴力是有限度的。競爭對手的身份使國家的基本利益成為尋求安全而不是尋求權力和征服。[ 同上,第134-135頁。] 建構主義理論對中國崛起的看法較為樂觀,認為中國在和國際體系的互動中會逐漸內化國際規范,其身份由此得到塑造,也就會漸漸按照盛行的國際規范界定自身利益和行為,不會去挑戰當前國際規范所構成的國際體系。江憶恩從中國在國際制度中的參與程度、對五個主要的國際規范(主權、自由貿易、核不擴散和軍控、民族自決、人權)的遵守程度以及對國際制度中游戲規則采取的行為等三個方面闡述了中國對國際體系中國際規范的遵循和認可程度,并得出結論:沒有證據表明中國游離于國際體系之外或者致力于修正當前國際體系,相反卻是日益融入國際體系,其外交也呈現出合作的特征。[ Alastair Iain Johnston, “Is China a Status Quo Power?”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27, No. 4, Spring 2003, pp. 5-56.] 按照建構主義的邏輯,美歐應該鼓勵中國同西方世界接觸,在接觸中改變中國的身份及中國對自身利益的界定。
但在建構主義的邏輯下,也有人對中國崛起持消極態度,理由是:一個社會的信仰結構很難改變,中國和國際社會的互動可能會加固身份和相互認知中的消極因素。中國會更加認為美歐是現行國際體系的創立者和受益者,而自己是受害者。尤其如果美國繼續把持其在亞太地區的主導地位,并卷入中國的一些主權爭議,那么中美互動反而可能加固中國的現有身份。換句話說,西方認為中國尚不是一個充分融入現有國際體系中負責任的國家,隨著中國崛起,中國可能追求改變現有國際體系中的規則和規范。[ See Aaron Friedberg, “The Future of U.S.-China Relations: Is Conflict Inevitable?”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30, No.2, Autumn 2005, pp. 37-38.]
上述三大主流理論雖多為美國學者提出,但在歐洲也頗為盛行。但歐洲還有英國學派,其代表人物巴里·布贊綜合運用該學派的國際社會概念和現實主義的權力政治概念,認為中國的和平崛起雖然是可能的,但在今后30年會充滿不確定性,也會非常艱難。布贊認為四個體系因素可能會帶來復雜影響:中國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已經變得非常重要;世界經濟危機;環境問題很可能成為全球所面臨的急迫問題;美國領導地位或者說霸權地位的削弱,包括華盛頓共識的崩潰。[ Zhang Xiaoming and Barry Buzan, “Debating Chinas Peaceful Rise,” 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 3, 2010, p. 455.] 但從哲學角度看,布贊同意中國學者秦亞青的觀點,認為中國崛起的過程將會是中國和國際社會尤其美歐的互動過程,可能導致雙方的正題和反題最終形成一種合體,而非西方哲學或者主流國關理論所說的非此即彼的哲學。[ Ibid., pp. 456-457.] 也就是說,中國和國際社會的互動是個相互影響、彼此塑造的過程,中國可以實現和平崛起。但布贊所擔憂的是如何管理這一辯證互動的過程,如果其間現實主義觀點主導了這一過程,那么很多現實主義的預言就會成為現實,即中國的崛起將不可避免地帶來沖突。而自由主義的邏輯則是把對方轉化為自己就是勝利,要求對方和自己實施同樣的制度,即民主和市場經濟,認為只有如此,和平崛起才有可能實現。布贊也認為,這種自由主義哲學邏輯的存在是當今國際社會中的重要現實,也會是中國實現和平崛起的挑戰之一。但目前國際上普遍接受的是政府、市場和社會綜合發揮作用,需要根據當地實際情況和文化因地制宜地實現綜合。因此,只要現實主義邏輯不主導中國和美國的政治話語,那么中國崛起將不那么危險。布贊認為,分析中國崛起的最佳路徑依然是英國學派的國際社會視角:即使每個國家都在努力維護和培育自身獨特的文化和政治體制,但國際社會依然可以維持某種國際秩序。[ Ibid., p. 460.] 依此邏輯,美歐就應對中國的政治體制持包容態度,在其應對戰略和與中國的互動中放棄意識形態偏見,相互尊重彼此的利益和發展模式,同時雙方遵循國際規范和規則,這樣中國就可以和平崛起。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辯論往往拘泥于理論范式的限制,僅集中于某一個或某一方面要素,盡管簡約深入但卻和國際政治的復雜性不符。中國能否實現和平崛起涉及的影響因素甚多,除了諸理論流派提出的各種要素外,中國本身的外交政策和戰略意圖、美歐對中國崛起的應對以及與中國的互動也相當重要。盡管如此,理論爭論仍為決策者的政策制定提供了參照,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和引導了美國與歐盟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建構。
二、美歐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建構
現實中美歐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往往是各種理論要素的結合,權力、制度、文化、國際社會等因素都體現在美歐的具體戰略中。但作為不同性質的行為體,基于其價值觀和軟硬實力的不同,美國和歐盟戰略中所體現的諸理論要素的結合并不相同。
冷戰后美國國內就如何應對中國崛起出現了兩種觀點:遏制派和接觸派,分別被稱之為“龍殺手”和“熊貓擁護者”。接觸論者多相信自由主義觀點,希望通過雙邊和多邊接觸,一方面增加中國和外部世界的相互依賴,同時促使中國變革,成為西方能夠接受的西方式民主行為體。而現實主義遏制論者從中國崛起的外圍影響入手,重在預防或者阻止中國影響力的外溢。但兩種觀點均基于如下假定:如果中國在沒有成為西方式民主國家的情況下崛起,將會破壞當前國際秩序,引發沖突。
1998年,蘭德公司發表題為《遏制并接觸中國》的政策報告,[ Zalmay Khalilzad, “Congage China,” RAND Issue Paper, 1999, http://www.rand.org/pubs/ issue_papers/IP187.html.] 對美國建構其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產生了重要影響。文章認為,20世紀90年代老布什和克林頓對中國采取的接觸政策是失敗的,單純的接觸或者預防和遏制都無法達到美國對華戰略的目標。接觸政策在促進美國經濟利益、促使中國改變的同時,也在幫助中國的經濟和軍事發展,這可能使中國在未來成為一個更具威脅的敵人;而遏制本身排除了中國可能會變得民主以及和美國合作的可能。因此,美國對中國的戰略應該轉變為接觸和預防性遏制的結合。接觸包括三個要素:一是發展經貿關系,促使中國對美國產品開放市場;二是進行政治接觸,把沖突保持在盡可能低的水平,同時促使中國加入各種針對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多邊軍控機制,加入有關人權的國際制度;第三,推動軍方交流,促進互信,避免誤解。中國加入并融入國際體系,意味著中國領導人可能接受現行國際規范,增加中國在當前體系中的利益和風險。預防性遏制也包括三個要素:第一,避免任何直接幫助中國發展軍力的行為;第二,勸說盟友不要幫助中國發展軍力,這需要美國和盟國加強對中國的出口控制;第三,美國要增強自身實力,并增加東亞盟友的能力,對可能的中國侵略行為形成威懾。這意味著加強美國在東亞的聯盟,美國甚至可以為未來形成新的正式聯盟做準備,并且在必要的情況下建立新的軍事基地。
這份報告發表之后,“遏制并接觸中國”遂成為美國應對中國崛起戰略的代名詞,盡然此后仍有學者提倡純粹制衡戰略或者接觸戰略,但實際上從小布什到奧巴馬,美國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一直是各種理論要素的結合。決策者的意見往往居于“龍殺手”和“熊貓擁護者”之間,即雙管齊下、接觸和制衡并存。做此選擇不僅是因為雙方觀點很難分出勝負,也是因為在美國尚不能確定中國崛起之后的戰略意圖情況下,這一戰略更加符合美國的利益。當然,美國政府會根據國際形勢變化或相關決策者的喜好對其加以調整。
在近年來國際形勢發生重大變化的背景下,美國對華戰略中的安全制衡因素明顯加強。2008年爆發的全球金融危機、中國經濟的持續快速發展、釣魚島和南海緊張局勢升級等,導致美國國內再次出現應對中國崛起的辯論。不少人要求美國加強在亞太的軍事部署,更加強硬地對待中國。艾倫·弗里德伯格(Aaron Friedberg)在其著作《霸權之爭:中國、美國和亞洲控制權之爭》中宣稱,中美將會在亞洲迎來主導權之爭。他認為過多的接觸無益于促使中國的政治改革,美國應該向中國施加更大壓力,政策應更加強硬;同時美國要確保其軍事優勢不會削弱,并向其傳統盟友顯示在亞洲長期存在的決心。總之,其戰略建議的核心就是“強硬”和對中國施以“更好地制衡”。[ Aaron Friedberg, A Contest for Supremacy: China, America, and the Struggle for Mastery in Asia,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2011, pp. 245-284.]
但對奧巴馬重返亞太戰略的批評也相當多,很多人認為需要加強和中國的接觸,避免大國崛起引發國際沖突的悲劇發生。基辛格、李侃如、史文等都呼吁增加同中國的接觸。[ Henry Kissinger, On China, New York: Penguin Books, 2012; Kenneth Lieberthal, “Bringing Beijing Back In,” in Martin Indyk, Tanvi Madan, and Thomas Wright eds., Big Bets, Black Swans: The Presidential Briefing Book, Washington, D.C.: Brookings Institute Press, 2013, http://www.brookings.edu/search?start=1&q=Big+Bets%2c+Black+Swans; Michael Swaine, Americas Challenge: Engaging a Rising Chin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Washington, D.C.: 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 2011.] 史文在《美國的挑戰:在21世紀接觸崛起的中國》一書中指出,隨著中國的崛起,中國在解決全球問題中的地位也日益重要,因此美國需要加強和中國的接觸,更好地管控和中國的關系,以便共同合作應對全球和地區熱點問題;同時要減少雙方的戰略猜疑和敵對情緒。[ Swaine, Americas Challenge, pp. 337-380.]
此輪辯論雖未導致美國對華戰略出現重大調整,但卻出現了策略上的變化,“新策略是與中國打交道的‘外交杰作,它繼續保持威嚇、恃強欺凌、強烈不安全感和謹慎的奇妙結合。”[ John Pomfret, “U.S. Takes a Tougher Tone with China,” Washington Post, July 30, 2010.] 這一變化主要包括:第一,利用亞洲國家間存在的領土紛爭制造有利于美國的地區力量制約和平衡;第二,將重返東南亞作為重返亞洲的重點,并采取了一系列意在深度介入的措施;第三,將“亞太再平衡”戰略聚焦于中國,強化了對中國的圍堵施壓,試圖構建從東北亞、東南亞到南亞的全方位包圍圈;第四,通過巧實力的運用,在與中國競爭對亞洲國家影響力中保持優勢;第五,推動建立并謀求主導亞太地區多邊機制。[ 王帆主編:《美國對華中長期戰略研究》,世界知識出版社2012年版,第223-224頁。] 這一切充分說明,美國對中國崛起的防范和遏制之心在加重。2012年1月美國國防部公布的軍事報告《維持美國的全球領導地位:21世紀國防的優先任務》指出:“作為一個崛起的區域強國,中國有可能在很多方面影響美國的經濟和安全。”因此,美國會加大力度,“確保能夠在東亞區域自由履行條約責任”。[ Department of Defense, “Sustaining U.S. Global Leadership: Priorities for 21st Century Defense”, January 5, 2012, http://www.cfr.org/defense-strategy/sustaing-us-global-leadership- priorities-21st-century-defense/p26976.]
歐盟成員國多為戰后國際體系的創立者和維護者,因此歐盟對中國崛起的認知和戰略必有和美國相似之處。對于中國崛起的認知,歐盟內部也存在兩種不同觀點:一種觀點認為,中國在改革和發展過程中優先推動財富創造、社會經濟以及文化等權力,成功地幫助其數千萬公民脫貧,并且推行了重大的法律和制度改革。[ Mark Leonard ed., China 3.0, 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2012, http://ecfr.eu/ page/-/ECFR66_CHINA_30_final.pdf.] 中國有權通過和平崛起在世界事務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歐洲對此應持歡迎的態度。另一種觀點認為,中國是“憤怒的中國”,是個具有挑釁性的國家,威脅著臺灣和世界的和平。同時,中國還存在大規模侵犯人權、鎮壓民主等問題。[ Nicholas Rees, “EU-China Relations: Historical and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s,” in George Wiessala, Pradeep Taneja, and John Wilson eds., The European Union and China: Interests and Dilemmas, Amsterdam and New York: Rodopi, 2009, p. 18.] 同美國的“龍殺手”和“熊貓擁護者”一樣,兩種不同的觀點相互論爭,共同影響著歐盟應對中國崛起的政策與戰略建構。
但基于歐洲本土歷經戰爭浩劫的歷史經驗以及本身一體化的過程,歐盟對國際體系和秩序的看法和美國也有不同之處。正如2003年《歐盟安全戰略報告》所提出的,歐盟的安全戰略傾向于“有效的多邊主義”,更加支持多邊國際組織和制度。[ Rees, “EU-China Relations,” p. 19.] 這明顯不同于美國外交政策的單邊傾向和武力傾向。對于中國的崛起,歐盟的認知和應對戰略自然也有不同于美國之處。由于歐盟在全球體系中的地位并不是美國那樣的霸權國,在亞太地區也沒有軍事聯盟,歐盟更多視中國崛起為機遇,對挑戰的強調主要包括來自中國的經濟競爭、非法移民、中國內部治理不善或者向發達國家過渡時可能造成的困難等,而非軍事威脅。因此,歐盟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是以建設性接觸為主。歐盟1995年推出的《歐盟—中國關系長期政策文件》開篇即指出,中國的崛起是二戰以來絕無僅有的國家經歷。中國的崛起將會對國際體系帶來巨大的機遇和挑戰,中國根據國際規范進行政治、經濟和社會改革將是確保中國穩定的最佳途徑。[ Francis Snyder ed., The European Union and China, 1949-2008, Basic Documents and Commentary, Oxford and Portland, Oregon: Hart Publishing, 2009, p. 341.] 后來歐盟又連續發表了多份政策文件,其中所闡述的對華戰略均以中國崛起為前提,可視為歐盟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文件。從這些文件可以看出,歐盟對中國崛起持歡迎態度,其應對戰略有兩個目的:一是通過接觸從中國崛起中獲得經濟利益;二是通過經貿接觸和一系列的能力建設,推動中國內部變革,使得中國社會和制度變得符合西方的預期,亦即變得更加民主和開放。值得一提的是,第二個目標既可以推動歐盟在中國的經濟利益,同時也符合對“他者”根據自己的形象進行改造的自由主義目的。
許多學者認為1995—2005年是中歐關系的蜜月期。[ David Shambaugh, Eberhard Sandschneider, and Zhou Hong eds., China-Europe Relations: Perceptions, Politics, and Prospects,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p. 303.] 自2005年以后,歐盟對中國崛起的認知開始發生微妙變化。2004—2005年歐盟嘗試解除對華軍售禁令的努力,引發了歐盟內部以及美歐之間對中國崛起的辯論。歐盟意識到,雖然歐盟國家大多從中國經濟崛起中受益,但中歐貿易逆差逐漸加大。中國對其他國家的發展援助不附加條件,這同附加政治條件的美歐對外援助形成了競爭,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對西方所推行的治理模式的競爭。此外,美國反對歐盟解除對華武器禁運也使歐盟面臨壓力。這些因素促使歐盟反思對華政策,2006年出臺了題為《歐盟—中國:更緊密的伙伴,擴大的責任》的新對華戰略文件,更加強調中歐關系的互惠性和中國應該承擔的國際責任。[ EU Commission, EU – China: Closer Partners, Growing Responsibilities, Communication from the Commission to the Council and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COM (2006) 631 final, October 24, 2006, p. 2.] 該文件所體現的轉變是歐盟國家對中國政策辯論之后進行調整的結果。歐盟對外關系委員瓦爾德納在解釋文件出臺背景時說,其目的在于因應中國作為經濟與國際政治大國的重新崛起,從中不難體會出“中國責任論”的意味。[ 趙懷普:《當前中歐關系淺析》,載《外交評論》2008年第3期,第19頁。]
近年來由于全球金融危機和歐債危機導致中歐力量對比發生新變化,歐盟內部就如何應對中國崛起再次出現辯論。辯論一方認為,歐盟以往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是失敗的,并沒有為歐盟帶來足夠的經濟利益,中國國內的變化也低于歐盟的預期。他們提出兩點批評意見:第一,成員國的具體政策和歐盟宏觀戰略之間存在矛盾,或者說兩個層次上的政策戰略缺乏足夠有效的協調。成員國之間在對華戰略的商業利益方面存在競爭,為歐盟宏觀戰略的執行帶來困難;而在針對中國國內過渡的中歐合作項目方面,歐盟和成員國間缺乏足夠溝通,無法使合作項目的效用最大化。[ Katinka Barysch, Charles Grant, and Mark Leonard, Embracing the Dragon: The EUs Partnership with China, London: Center for European Reform, 2005, p. 9; John Fox and Francois Godement, A Power Audit of EU-China Relations, Berlin: 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2009, pp. 19-31.] 第二,歐盟現有對華戰略基于如下認知,即中國仍是一個發展中的大國,其內部發展和過渡仍需要西方國家的支持和幫助;而實際上21世紀以來中國的政治和經濟實力大幅提升,已經是國際經濟和政治中舉足輕重的國家,中國也已從發展援助的接受方轉變為提供方。因此,歐盟應該改變對中國的無條件接觸戰略,轉向互惠接觸,施壓促中國進一步對歐盟開放市場,敦促中國在國內、地區和全球政治問題上向歐盟立場靠攏,并承擔更多的國際責任等。上述觀點集中反映在歐盟智庫歐洲外交關系委員會2009年4月發表的題為《對歐盟——中國關系的權力審計》的政策報告中。[ John Fox and Francois Godement, “A Power Audit of EU-China Relations,” Policy Report, 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April2009, http://ecfr.eu/page/-documents/A_Power_ Audit_of_EU_China_Rlations.pdf.] 2010年6月,報告作者之一顧德明發表《一種全球的對華政策》報告,指出歐盟需要改變“無條件接觸”的對華政策,加強協調一致對華:“需要更有效地在歐盟層面協調自己的政策,并與其他國家合作加強自己對中國的有限影響”。[ Francois Godement, “A Global China Policy,” Policy Brief, No. 22, 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June 2010, p. 9, http://www.ecfr.eu/content/entry/a_global_china_policy.] 還有歐洲學者認為,中國在蘇丹問題上實施自己的政策,同時又在聯合國安理會投票時反對制裁蘇丹和津巴布韋,與歐盟的政策大相徑庭,對歐中關系的負面影響很大。[ See Stanley Crossick, “China-EU Strategic Partnership: State of Play,” Paper of FUDAN CES/IFRI/SIES/CSEUS Roundtable in Shanghai, September 24, 2009.]
面對中升歐降的發展趨勢以及學界對歐盟政策的質疑,歐盟對華心態開始變得復雜,兩面性有所上升。[ 肖茜:《歐債危機下的中歐關系研究》,外交學院2010級碩士研究生學位論文,第19頁。] 一方面,身處逆境中的歐盟希望搭乘中國發展的順風車,加強對中國的借重與合作,對中歐關系起到很強的促進作用。另一方面,歐債危機打擊了歐盟的自信心,加上中歐同質競爭加劇,圍繞新一輪更高水平的綜合國力競爭優勢的博弈在增加,使歐盟對中國的戰略疑慮加重,為遲滯中歐力量對比發生逆轉,其牽制和防范中國發展的一面在顯著上升。歐盟在全力推動“跨大西洋投資與貿易協定”(TTIP)盡早收獲的同時,加快實施“全球化歐洲”自貿新戰略,加快同中國周邊國家的雙邊自貿談判步伐,[ 歐盟已同韓國、新加坡等國簽署自貿區協議,正在加快同馬來西亞、越南等國的談判進程,并醞釀啟動同日本、印度的談判。] 試圖通過構筑“對華自貿協議包圍圈”對中國施壓。[ European Commission, Overview of FTA and Other Trade Negotiations, updated August 1, 2013, http://trade.ec.europa.eu/doclib/docs/2006/december/tradoc_118238.pdf.] 此外,歐盟在一些政治議題方面也開始對中國強硬起來。
但歐盟并未放棄對華戰略中建設性接觸這一核心內容,辯論方無論對歐盟現有戰略持批評還是支持態度,都認為歐盟應該繼續加強與中國的交流和接觸。隨著中國在全球中的地位日益凸顯以及歐盟對中國的借重增強,歐洲政治家們越來越明白中歐合作所具有的戰略意義。[ 莫偉:《未來十年的歐盟與中歐關系——中國歐洲學會第八屆年會綜述》,載《歐洲研究》2011年第3期,第153頁。] 歐盟外交和安全事務高級代表阿什頓強調歐中關系的戰略性和依存性,認為歐中關系對歐盟未來安全、穩定至關重要,中歐要保持繁榮離不開對方,主張將中歐關系塑造成為21世紀具有決定意義的伙伴關系。[ Andrew Rettman, “Ashton Designates Six New ‘Strategic Partners,” EUObserver.com, September 16, 2010, http://euobserver.com/institutional/30828.]
美歐作為現行國際體系的創立者和監護人,在維護該體系的有效性以及將中國和平融入該體系方面根本利益一致。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美歐應對中國崛起的宏觀戰略目標大致相似,即都希望擴大中國在全球體系中的參與度,希望中國是個維持現狀國家,并且認為中國加入國際組織從而逐步接受國際規范,將有助于這一目標的實現。雙方也都樂于鼓勵中國改善人權與法治,推動民主,維持開放的經濟體系。[ See David Shambaugh, “The New Strategic Triangle: US and European Reactions to Chinas Rise,”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 28, No. 3, Summer 2005; Rosemary Foot, “Strategy, Politics, and World Order Perspectives: Comparing the EU and US Approaches to Chinas Resurgence,” in Robert Ross, Oystein Tunsjo, and Zhang Tuosheng eds., US-China-EU Relations: Managing the New World Order, New York: Routledge, 2010, pp. 212-232.] 美國學者沈大偉和德國學者瓦克在合編的《美歐與中國的關系:推動共同議程》一書中,列出了美歐在宏觀戰略上的共同點:推動中國國內改革以及中國國家和社會機構的能力建設;推動中國在世界舞臺發揮更加積極的、建設性的作用,并且推動中國參與全球治理;美歐各自保持自身社會對中國各界人士的開放,尤其是中國學生、學者、中央以及地方政府官員、科學家、教師、媒體人員、軍官等;和中國共同維持開放的全球貿易和金融體系等。[ Eberhard Sandschneider, “Transatlantic Divergences on the Rise of China,” in David Shambaugh and Gudrun Wacker eds., American and European Relations with China: Advancing Common Agendas, SWP Research Paper, No. 3, 2008, p. 9, http://www.swp-berlin. org/fileadmin/contents/products/research_papers/2008_RP03_shambaugh_wkr_ks.pdf.]
但在戰略應對層面,美歐間卻存在很大差異。正如德國外交政策協會主任桑德施耐德所指出的,雖然所謂的跨大西洋價值觀比較類似,使得雙方在理論上可以有著類似的設想,但當具體戰略和政策涉及具體的國家或地區利益時,美歐仍然很難取得一致意見。造成分歧的主要原因是雙方對世界秩序的不同理解、行為體差異和能力差異。[ Foot, “Strategy, Politics, and World Order Perspectives,” p. 212.] 歐盟從自身作為一個規范性力量與民事力量的地位出發,希望在倡導多邊主義與多極化方面找到與中國的共同點,并在地區和國際問題上謀求中國的合作。美國同歐盟一樣希望能將中國融入現行的國際秩序之中,但它又不愿意失去作為世界唯一超級大國所擁有的影響力,不接受中國成為美國的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正如季北慈所指出的,美國更多視中國崛起為傳統的權力投射威脅,而歐盟更多擔心中國內部治理不善導致的問題,諸如經濟活動、非法移民、環境惡化、無力遏制犯罪活動等等。[ Bates Gill, “Managing Tensions and Promoting Cooperation: US-Europe Approaches on Security Issues with China,” in Ross, Tunsjo, and Tuosheng eds., US-China-EU Relations, pp. 259-282.] 美歐都希望維持東亞和平穩定和繁榮,但歐盟主要考量的是經濟和貿易,對安全的顧慮也是出于擔憂其對經濟的外溢性影響;而美國除了經貿利益,還有著包括臺灣問題、朝鮮核問題及美國在亞太軍事優勢等在內的戰略利益,尤其擔心中國硬實力的上升會危及其在東亞的安全利益。值得一提的是,雖然美歐學者都認為美歐對中國戰略共同點多于差異,但美國人更多強調共同點,而歐洲人更加強調差異性。桑德施耐德認為,美歐對于中國崛起的差異在2008年以后依然會是極大的挑戰。[ Sandschneider, “Transatlantic Divergences on the Rise of China,” pp. 24-28.]
三、美歐應對中國崛起的互動及其局限性
既然美歐對華戰略目標有著類似之處,加上雙方的戰略聯盟關系,其對華戰略必然相互協調。有學者建議,美歐應在核不擴散、伊朗核問題、朝鮮核危機等一系列國際安全問題上聯手促使中國合作;美歐應在安全領域進行積極的對話和政策協調,以有利于推動中國真正和平地崛起并過渡為西方式民主國家。[ W. Bruce Weinrod, “US and European Approaches to China,” Mediterranean Quarterly, Vol. 17, No. 2, Spring 2006, pp. 17-31.] 對于美歐合作以及歐盟在應對中國崛起中可能發揮的作用,在美國有三種看法:第一,歐盟繼續做一個免費搭車者,滿足于從中歐貿易和在華投資中獲取經濟利益,而不樂意在國際規范方面去嘗試制約中國;第二,鑒于雙方的軍事能力差距過大,美歐通過達成一致或通過實踐自然形成勞動分工是必然的;第三,雙方可以找到有限的合作形式,以便在具體領域對中國采取相互一致或者互為補充的策略和戰略。[ “Transatlantic Dialogue on China Final Report, 2003,” DGAP- Analyse, No. 22, 2003, Berlin, http://nbn-resolving.de/urn:nbn:de:0168-ssoar-129664.] 而要確定雙方合作的可能性和局限性,就需要了解美國和歐盟在全球和中國的利益、目標及戰略等。
正是在此背景下,美國和歐洲的一些中國問題、東亞問題和跨大西洋關系專家于2001年夏末展開對話,對話以中國的崛起會對美國和歐洲產生根本性影響為前提,就相關問題研討并考察中國的未來走向及其在國際上的作用,并對由于美歐對中國崛起看法上的分歧可能引發的問題進行預判。這就是最初的應對中國崛起的“跨大西洋對話”,[ 英文原文為“Transatlantic Dialogue on China”或“The EU-US Strategic Dialogue on East Asia”,直譯為“關于中國的跨大西洋對話”或“美歐關于東亞的戰略對話”。]對話早期有著鮮明的二軌性質,但對美歐官方政策的影響不容小覷。但“9·11”事件發生后,由于美國外交政策重點的改變,“跨大西洋對話”一度陷入停頓。2005年初,受歐盟對華軍售解禁問題的刺激,美歐建立起了由高級決策層參與的應對中國崛起問題的戰略對話機制。同年5月,時任歐盟外交與安全事務高級代表索拉納訪美并與時任國務卿賴斯舉行了會晤,雙方正式啟動了這一戰略對話機制。11月,美歐再次舉行關于中國和亞洲問題的戰略對話。但此后隨著歐盟對華軍售解禁問題的擱置,特別是美歐的注意力為伊拉克、伊朗以及歐盟內部事務所牽扯,跨大西洋戰略對話相對松散下來,由學者和官員共同參與的“二軌”框架下的“跨大西洋對話”也不太活躍。[ 劉得手:《美歐“跨大西洋對話”及其對中國的影響》,載《美國研究》2008年第1期,第59頁。] 總之,這一時期美歐在東亞的互動不多,更談不上有跨大西洋對華政策的形成。[ 同上,第65頁。]
但大致自2008年以來,隨著美國戰略重心東移以及歐盟加大介入亞太事務,美歐在東亞的互動與協調明顯有所加強。近年來中國的持續崛起引起美歐更多的戰略警惕,但由于中國實力增強特別是經貿實力雄厚,美歐日益感到無力單獨對華,因而抱團應對和協調聯動的緊迫感上升。美國一些學者甚至認為,“遏制俄羅斯可能不再是維持(跨大西洋)伙伴關系的黏合劑,但約束中國的共同愿望應該是(新的黏合劑)”。[ Philip H. Gordon, “Engaging China Will Ease Trans-Atlanic Tensions,” The New York Times, February 12, 2007. 轉引自張健:《歐盟對華認識變化及政策調整》,載《現代國際關系》2007年第7期,第10頁。] 在經貿政策上,美歐輪番出手,提高在經貿政策上對中國施壓的強度,已基本形成“美國打頭、歐洲跟進”的新模式。美國在亞太強推跨太平洋伙伴關系談判(TPP)以及美歐雙方都大搞撇開中國的“自貿戰略”,就明顯帶有在世界貿易組織(WTO)之外另立國際貿易標準新爐灶,將中國排除在外的企圖。[ 肖茜:《歐債危機下的中歐關系研究》,第42-43頁。] 在安全政策上,美歐建立亞太政策磋商機制。2012年7月首次共同發表《亞太事務聯合聲明》,聲明中關于中國的表述,反映出歐盟總體上支持美國的亞洲政策,并希望與美國協調亞洲政策。在2013年初的慕尼黑安全政策會議上,歐洲對美“轉向亞太”戰略罕見地表現出肯定與支持。歐盟追隨美國“向東看”,使亞太地區戰略與安全形勢更加復雜多變。
不過,美歐合作應對中國崛起依然面臨很多障礙。雖然美歐初步建立了東亞對話與合作機制,但如何清晰定義雙方在該地區的關系、如何就雙方合作設置共同議程等仍是緊迫的挑戰。由于美歐在東亞的存在與影響力不對稱,未來雙方互動成效如何,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歐盟參與東亞事務的能力。目前歐盟的亞洲政策在貿易領域取得不小進展,這有助于提高其在東亞的影響力,但僅有經濟實力和軟實力還不夠,歐盟能否有效維護和促進其在該地區的經濟利益和影響力,將取決于其是否有能力發揮一個安全行為體的作用。《里斯本條約》的生效和歐盟新制度架構特別是對外行動署的誕生使歐盟外交增添了新的生命力,對外“一個聲音說話”能力有所提升,自身防務能力建設方面也取得了一定進展,但歐盟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仍未從根本上擺脫國家政策和國家主權等因素的制約,歐盟在全球范圍內執行民事和軍事使命的能力仍是有限的。歐盟硬實力不足一直是影響和制約美歐在全球范圍內互動合作的主要障礙之一。冷戰結束以來歐洲國家紛紛削減軍費,再考慮到目前仍未消除的歐債危機和經濟危機,歐洲國家增大防務開支的可能性甚小,[ 事實上,幾乎所有的歐盟成員國都削減了防務開支,其中拉脫維亞2008-2010年間削減達50%,德國計劃到2014年削減25%,英國計劃到2015年削減7.5%。See Tomas Valasek, Surviving Austerity: The Case for a New Approach to EU Military Collaboration, London: Center for European Reform, April 22, 2011, http://www.cer.org.uk/ sites/default/files/publications/attachments/pdf/2011/rp_981-141.pdf.] 這不僅將限制歐盟硬實力及其投放能力的發展,也意味著歐盟在亞太防務方面給予美國實質性支持的可能性甚小。
美歐亞洲戰略的差異同樣制約著雙方的互動。美歐對在東亞面臨的挑戰存在著不少共識,雙方在東亞大多數問題上的立場都非常接近,但這并不等于它們在東亞所有問題上立場和政策都一致。美國高調重返亞洲,其牽制、遏制、平衡中國發展的意圖明顯,但歐盟不具備超級大國的實力和稱霸世界的野心,與中國更無直接的地緣利益沖突,也沒有戰略遏制中國的企圖和能力。中歐之間雖然有經貿摩擦和各種各樣的矛盾和問題,但絕不是中歐關系的全部,也不能改變中歐之間相互借重、互利雙贏的發展主流。嚴格地講,歐盟和美國在東亞并不是盟友關系,這有別于北約框架內的跨大西洋聯盟關系。冷戰后歐盟經歷了一體化的深化和東擴,日益成熟并成為一個全球性行為體,其對國際問題包括中國崛起問題的意見不可避免地會同美國出現差異。[ Werner Weidenfeld, “Asias Rise Means We Must Re-think EU-US Relations,” Europes World, Spring 2007, http://www.iss.europa.eu/uploads/media/analy163.pdf.] 面對著中國的崛起以及東亞地緣政治格局的復雜變化,歐盟在東亞既同美國協調合作,又適度保持一定距離,不愿將自身與這一地區國家特別是中國的關系與美國捆綁在一起。雖然歐盟對美國重返亞洲的政策總體上給予支持與配合,但它也擔心美國強化其東亞聯盟體系的做法可能加劇地區動蕩。歐洲人并不完全認同美國對東亞安全的評估,不愿意參與“對沖中國”的策略。[ Ibid.] 自動跟隨華盛頓的領導是無益的,因為美國在地區安全事務中并不是中立的。[ Frans-Paul van der Putten, “The European Union, ASEAN, and the US-China Power Rivalry,” Global Observatory, May 29, 2013, http://theglobalobservatory.org/analysis/508-the-eu-asean- and-the-us-china-power-rivalry.html.] 歐盟在東亞既要同美國保持合作,又要在該地區大國之間尤其是中美之間扮演好平衡者的角色。
另外,美國的國會和總統、民主黨和共和黨之間以及歐盟內部均有分歧,它們的關注點以及能力也有差異,加上政府內部官僚障礙以及美歐之間的關系時有緊張和摩擦,這些也都將妨礙和制約美歐應對中國崛起的互動合作。
結 語
盡管中國反復重申將始終不渝走和平發展道路,絕不謀求世界霸權,但似乎不能消除美歐對中國崛起的疑慮。美歐關系雖然不像冷戰時期那樣緊密,但鑒于社會制度和基本價值觀的相似性以及共同戰略利益的交織,美歐應對中國崛起的互動及對華政策協調值得關注。應客觀評估近期美歐東亞互動加強及其對中國的影響,既要看到歐盟將聯美自保作為戰略選擇,對美配合、拉攏的一面上升,也要看到美歐抱團助力脫困的短期驅動力更強,雙方應對中國崛起的聯動合作是有局限性的。中國堅持走和平發展道路,經濟上與美歐深度融合,不可能成為美歐共同的“敵人”。美歐在對華戰略目標上并不完全一致,而且在經貿利益上也存在競爭,難以真正抱團針對中國。值得考慮的是,中國應支持和推動中美歐三邊互動,加強三方協調,這些互動和協調對于當今國際體系中的三支主要力量是非常重要的。通過互動既可以增加美歐對中國的了解,中國也可借此了解美歐的意圖,如果三方在一些國際和地區問題上達成共識,則有助于中國確立自身在國際體系中的政治影響力。
[收稿日期:2014-03-24]
[修回日期:2014-04-07]
[責任編輯:張 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