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梓宇
“異想之美”是傳統評書中的詞匯,它指文字間所特有的美,令人涵泳不盡,受用無窮。
單純的文字,沒有聲音,沒有顏色,在這個什么都有的時代,仿佛遺世而獨立——“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唯其如此,它才具有了異想之美。讀文字時,所有主動權都在你手里,你想它怎樣它就怎樣,你歡喜它是誰它就是誰,你甚至可以吃飯困覺都在它里面,與它融為一體,各種天馬行空的想象,古靈精怪的意象,全都在文字間迸發。
唯其如此,時間不是問題,空間不是問題,所有外在的束縛都不是問題。美的文字是靈魂在跳舞,是高興與痙攣,顫栗與悲愴;是沉思,在秋天午后拾起一片枯葉嗅到春天的味道;是流淚,如一天連綿的細雨,長亭外古道邊的送別;是沒有眸子的十八羅漢大路金仙,單等你去血貫瞳仁,做點睛之筆。
在課堂中,我一直珍視著這份美,使用課件等多媒體技術時,是謹慎而適度的。
具體來說,它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作家的肖像
與其和盤托出,不如讓學生根據作品內容與作家姓名去想象,比如可以想見,“納蘭容若”是個風華絕代的美男子,保羅·薩特則是個穿著皮夾克的銳利的法國“哥們”,卡夫卡八成是憂郁的瘦子,陶淵明絕對是長發飄飄的隱者。如果學生真對作品產生了興趣,想一睹作家風采,那就不妨給他們出示,但最后難免有些意外,因為靈魂的模樣,怎么能去現實的皮囊中尋找呢?
二、經典的人物
作品人物也是沒有形象的,因為他們更加真切地存在于每個人的心中,所謂:“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越經典,越無形。
比如,林妹妹,你忍心出示她的形象嗎?比如,“變色龍”,你愿意出示他的形象嗎?比如,中年閏土,你為何要出示他的形象?沒有
最好。
三、高潮的情節
我永難忘記一次公開課,講《湖心亭看雪》,第一段寫景,我與學生反復品讀,他們聯想到了幾多詩詞名句,并走進了冬夜雪后的西湖,是那么安靜,帶著一絲惆悵,這時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出現,在第二段,寫幾位狂客的痛飲悲歌,隱含著故國之思,筆調極其深沉,卻只有寥寥數筆,仿佛暴風雨織就的晴天,按說初二的學生還無法體味,但我們像喝醉了一樣地讀,手舞足蹈地讀,充滿喜悅地讀,甚至流著淚讀,最后在蒼茫的時空中,大家與明季的張岱打馬相遇,湖心亭已漸漸清晰,朋友們就坐在眼前,其中竟還有曹雪芹,一個聲音響起:“干杯!相逢何必曾相識!”這些天生的“癡人”們,是那么單純、可愛,才華橫溢,憂傷似海。
課后不止一位教師跟我講,聽完課像飲了杯烈酒一樣,感覺還在湖心亭中,盛席華宴仍未散場。
還有講《背影》呢,我又怎么能忘記。
“我看見他……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蔽覈L試不放幻燈片,不用散文視頻,就讓學生去想象那父親的形象。
“父親是個胖子?!薄澳悄愕母赣H呢,是一個胖子嗎?還是消瘦的?是高是矮,是幽默還是嚴肅?”
“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你有沒有為父親流過眼淚?在告別或相聚的時刻,在車站在路旁在家門口,為父親一些不起眼的動作,淚下如流霰?”
“進去吧,里面沒人?!薄叭绻悄愕母赣H,他會怎么跟你說?‘兒子啊,快走吧,路上小心!,還是一言不發,靜待分離?”
學生都在那件深青布棉袍的背影中,看到了自己的父親,他已經老了,但依然慈愛、有力,是所有兒女的“大樹”。
學習《孔乙己》,我依然用極簡單的課件來串連,咸亨酒店與主要人物,則一律不給圖,因為魯迅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寫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它其實與《活著》一樣,講述的是永恒的苦難與承受的故事,咸亨酒店就在這世道人心里,孔乙己也無時無刻不經過你身邊,出場退場,用他的飽受摧殘的手。
“他就是用這雙手走來的?!薄澳阋娺^那雙手嗎?那個眼神,回憶一下,你肯定見過的。”
如老黑奴的靈歌一般,它觀照著無數個當下,只有引導學生廣遠的想象,才能體味文中凄涼的美。
當然,是以丑的面目出現的。
四、絕妙好詞
很多好詞在文中細致入微,像不易察覺的金子,藏匿于某個角落,單等你去咀嚼,感悟。
比如,《山市》,給第二屆學生講授時,我沒有再放海市蜃樓的視頻,而與他們專注于文本,在絲絲入扣的研磨中,我被一句話吸引住了:“而樓上人往來屑屑,或憑或立,不一狀?!遍]上眼,我仿佛看到了無數神色匆匆的人們,或自由,或遲疑,穿梭于大街上、廣場中、候車大廳里。
這不是在說虛幻的山市,這是在寫熙攘的塵世啊,我驀地領會了“屑屑”一詞,它狀盡了塵世奔忙的滄桑之感,蒲翁借鬼神之酒杯,澆現實之塊壘,其高人之處,正在此間。
學生也許還無從領會,因為沒在人世中翻過筋斗,但這種研磨詞句的方法,他們卻是可以學習的。
比如,《觀滄?!?,曹操的名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痹鯓永斫膺@個“其”字?如果放一幅滄海日出圖,或滄海月明圖,那就將詩意幼稚化、淺顯化了。實際上曹操踞滄海之上,他看到的是一幅超現實的場景,包容吐納日月星辰的,不是滄海,而是他的心靈,是一份英雄的胸襟,蕩平天下的氣魄。這才是“其”字的深意,就像“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一句,“笑”的不是梅花,透過詩文,我們仿佛看到毛主席那高潔、傲岸、蔑視一切的笑,看到為有犧牲多壯志的,老一輩革命家的笑。
“詩言志”“一切景語皆情語”,茶吃到這個功夫,學生才能品出味來。
再如,《桃花源記》中“豁然開朗”一詞,寫發現桃花源的一瞬間,那也是精神上茅塞頓開的瞬間,是生命意志突然高揚的美的一瞬,就像“柳暗花明又一村”“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般,充滿了瞬間的大歡喜、大光明,是具有深刻的哲學意味的。
經典詞句如黃鐘大呂,是最天才的藝術結晶,你敢不含英咀華,盡解其中味嗎?
五、虛構的情境
除此之外,我也有所發揮,比如,虛構出一個敘述的情境,讓學生的心靈在更廣袤的天地中遨游。
學過《狼》,我說:“清康熙年間,蒲家莊外的大柳樹旁,一方陰涼,幾盞清茶,好友們圍坐在蒲松齡的身邊,他正為大家娓娓道
來……”讓學生在此情境中酣暢淋漓地講出《狼》的故事,并且鼓勵用方言。
學過《與朱元思書》后,我說:“想象你在疾速奔流的江河中,坐著小船,一邊欣賞奇山異水,一邊大喊出文句‘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這些都是文字間的異想之美,我舉了很多課堂實例,來闡述之,但一抔土何以窺泰山,一捧水何以知江河,哪怕同一篇課文,同一個字詞,在與下一屆學生共同學習時,也會有更多更新的發現。發現異想之美,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沉醉的呢!
編輯 董慧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