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四大悲劇里的人文關懷和歷史理性

楊尉

摘 要：莎士比亞的代表劇作四大悲劇在反映時代和刻畫人物時，有著人文和歷史的雙重眼光，體現著作家思想中人文關懷和歷史理性的統一，因而是對人生的一種全面而深刻的洞察。在強調莎士比亞的人文主義的同時，審視四大悲劇體現的歷史理性能彌補對他的歷史觀研究的不足。

關鍵詞：四大悲?。蝗宋年P懷；歷史理性；辯證統一

中圖分類號：I106.3 文獻標識碼：A

英國作家威廉·莎士比亞（1564-1616）的代表劇作《哈姆雷特》、《奧賽羅》、《李爾王》和《麥克白》通常被認為是他的四大悲劇。二十世紀英美現代主義文學的領袖T. S.艾略特在談到莎士比亞的闡釋的時候說：“對于像莎士比亞這樣的人物，很可能我們永遠都不對；既然我們永遠都不對，那么我們還是常常改變我們錯誤的方式為好”①。這很好說明了莎士比亞的闡釋空間是多么的巨大。我們若從人文和歷史雙重的視角來審視莎士比亞的悲劇創作便能體會到它們是對歷史和人生全面而深刻的洞察，這也就是四大悲劇之所以偉大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 四大悲劇體現的人文主義思想

Humanist（人文主義者）是一個十六世紀的新詞，用來指那些教授“人文學科”（humanities）或者從事“人文學科”寫作的學者。所謂的“人文學科”（humanities）指的是語法、修辭、歷史、詩歌和道德哲學等，這些學科有別于那些不大關注道德和想象等方面以及人的活動的數學、自然哲學或神學等。那個時期，這種學問集中關注古典的，尤其是羅馬的文化；學者們強調能用漂亮的拉丁文講話和寫作。人文主義學者重新發現、編訂和闡釋了希臘語和拉丁語里的許多古代文本，為歐洲文藝復興運動貢獻了大量的文獻材料和思想資源。他們還寫了許多有關教育、道德和政治主題的著作，多以亞里斯多德、柏拉圖、尤其是西塞羅等古典作家的著作為根據。Humanism（人文主義）是后來出現的，十九世紀才開始用來表示，“普遍存在于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者中有關人性、普遍價值和教育觀念的各種觀點，也包括這個傳統里后起的作家的觀點?！雹谖乃噺团d時期人文主義的特點表現在：主張人的尊嚴和在宇宙中的中心地位；強調教育中研究古代的想象的和哲理的文學的重要性，盡管重點在于其道德和實踐而不是美學價值方面；認為在統攝人的生活方面，不是本能的欲望和“動物”激情，而是理性（被認為是普遍的、定義人類的能力）占有首要位置。許多人文主義者還強調各種能力全面發展的教育，包括身體、智力、藝術和道德等多方面，而不僅僅局限于技術上或專業化的訓練。

莎士比亞的創作就是這個人文主義傳統的典型代表。中國莎士比亞學者李偉民曾指出，“人文主義哲學構成了莎士比亞創作的思想基礎，莎士比亞的全部創作都滲透著人文主義的思想”③。位居四大悲劇之首的《哈姆雷特》是一部深刻反映時代面貌的社會悲劇，最能反映人文主義精神。年輕的丹麥王子在德國的威登堡大學接受了人文主義的教育，回國后，發現父王突然去世了，叔父篡奪了父親的王位而且娶了自己的母親，他決心為父報仇。在復仇的過程中，哈姆雷特發現“整個時代脫了榫”，因而決定擔起“重整乾坤”的責任。盡管被剝奪了繼承王位的權利，哈姆雷特依然得到人民的愛戴和尊敬。奧菲利婭這樣評價哈姆雷特“朝廷人士的眼睛、學者的舌頭、軍人的利劍、國家的期望和花朵、/風流時尚的鏡子、文雅的典范、舉世矚目的中心。”（第三幕第一場，卞之琳譯）①他對人類充滿了無限的敬仰，并堅信人的力量定能戰勝命運。莎士比亞還借哈姆雷特之口道出了自已的人文主義信念：“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性是多么高貴！力量是多么無窮！儀表和舉止是多么端整，多么出色！論行動，多么象天使！論了解，多么象天神！宇宙之華！萬物之靈！”（第二幕第二場，卞之琳譯）②。

《奧賽羅》的主人公奧賽羅本是一員勇將，與威尼斯公國元老的女兒苔絲狄夢娜相愛。但由于他是黑人，婚事未被允許，兩人只好私下成婚。奸人伊阿古挑撥二人的感情，并偽造了證物。奧賽羅信以為真，在憤怒中掐死了自己的妻子。當他得知真相后，悔恨之余拔劍自刎，倒在了苔絲狄夢娜身邊。奧賽羅正直淳樸，相信人而又嫉惡如仇，在奸人擺布下殺妻自戕，為追求至善至美而付出了寶貴的生命?！独顮柾酢分姓宫F的則是一個分崩離析的社會，主人公李爾從具有絕對權威的封建君主變成了一無所有、無家可歸的老人，人物命運和性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最具特色。李爾王在權勢給他帶來的尊榮、自豪、自信中迷失了本性，喪失了理智，幻想以讓權分國來證明自己不當國王而做一個普通人，也能同樣或更加偉大，因而經受了一番痛苦的磨難。李爾王最終因為自己的剛愎自用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也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麥克白》中的主人公麥克白是由于貪婪本性導致墮落的典型?！尔溈税住愤@部悲劇反映了莎士比亞對人性持更為謹慎和懷疑的態度，他認為沒有道德和信仰的人性擴張只會給人類帶來悲劇性的災難。奧賽羅、李爾王和麥克白各因自身性格缺點犯罪而受罰的命運之所以具有強烈而真實的悲劇意味，是作家以人文關懷的眼光去審視描寫對象的必然結果。

二、 四大悲劇折射的歷史理性

德國哲學家康德在《歷史理性批判》一書集中表達了他對歷史理性闡述?？档抡J為，人是歷史的動物，其他物種都不是。其他動物都僅憑借其本能重演上一代的歷史，唯有人類可以積累經驗，一代勝似一代；人的歷史并不重演。這是人類進步的條件。天意雖然如此，卻有待各人的努力奮斗去實現。于是就出現了自私、貪婪、虛榮和罪惡種種非社會性的東西。不如此，就無由實現人的社會性。康德在《世界公民觀點之下的普遍歷史觀念》一文中把這種社會性稱作“非社會的社會性”。恰似《道德經》里面說的，天意不仁，以人類為芻狗；她賦給人以自由，就是要通過人在社會之中的競爭和敵對而達到她自己的目的。因此，人脫離自然狀態而步入理性自由的第一步，便是一場道德的墮落。這是“天賦本能的自相沖突”，因為“這就能給予理性以最初的機緣來反叛大自然的聲音，并使之不顧大自然的抵抗而做出了自由抉擇的最初嘗試?！苯又档绿岢隽怂闹}：“因此，大自然的歷史是由善開始的，因為是上帝的創作；自由的歷史則是由惡而開始的，因為它是人的創作?！比说谝淮巫杂傻倪\用理性，就要誤用，就要犯罪。這也并非就是壞事，它有得有失。對個人來說道德的墮落是失，對大自然來說則是得。所以我們對大自然就只能“驚嘆和贊美這種安排的智慧和合目的性”③。人類歷史是辯證發展的，善是以惡為開端而發展出來的，惡往往能成為社會進步的動力，這就是康德歷史理性的重要內容。

莎士比亞在四大悲劇里對惡的認識和描寫印證著康德有關辯證發展的歷史理性?；诳档碌幕居^點來考察莎士比亞四大悲劇的思想內涵，我們可以從對四大悲劇的反面人物的分析入手。莎士比亞給予他的反面人物以大量的篇幅進行細致的刻畫，因而一個個反面人物都非常鮮活生動。讓人難解的是，這些作品里的反面人物往往具有無比的魄力和作為，并且在行動中計劃每每得逞。從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四大悲劇都是惡人得志的故事。《哈姆雷特》中的克勞狄斯是哈姆雷特的叔父，謀殺了哈姆雷特的父親，篡奪了丹麥的王位，又娶了哈姆雷特的母親。在覺察到哈姆雷特的復仇行動后，他幾次想除掉哈姆雷特，最后安排雷歐提斯與哈姆雷特決斗，在酒中下了毒藥，陰謀暴露后，哈姆雷特與他同歸于盡?？藙诘宜构倘皇且粋€貪婪無恥，陰險狡詐的人物，“滿臉堆著笑的萬惡的奸賊”，然而正是在他轟轟烈烈的舉動下，丹麥舊有的社會秩序遭到了顛覆，新的社會制度才有了出現的可能。王挺認為，《哈姆雷特》蘊含著深邃宏大的歷史內容，在這里悲劇是歷史的悲劇，歷史卻不是悲劇的歷史①。哈姆雷特帶著無盡的理想與現實的矛盾離開了人世，而《哈姆雷特》成了文藝復興時期最早以人文價值叩問歷史理性的不朽之作。

《奧賽羅》里的伊阿古是一個以陰謀詭計著稱的惡棍。他自己辯解說是因為沒有受到重用而懷疑奧賽羅與他的妻子有奸情。英國文學評論家柯勒律治則認為他沒有任何動機，純粹是邪惡的本性決定他作惡。對他可以做出各種各樣的解釋，如對苔絲狄蒙娜的欲望，對權力的欲望，支配他人的欲望等。事實上，在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中，不一定每個人物都有動機，所以伊阿古也可以被解釋為英國說教劇中那個象征“惡”的角色。然而，他也是一個憤世嫉俗的唯理性主義者，除了自己的利益外，不承認任何價值的存在，這完全是資產階級登上歷史舞臺必備的一種品質?！独顮柾酢泛汀尔溈税住防锩娴姆疵嫒宋锿瑯佣际切愿裆蠚埧釤o情、行動上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李爾的大女兒高納里爾和二女兒里根干了許多壞事，迫害其父親李爾王致死。里根雖然缺乏像她姐姐那種強硬和殘忍的性格，但她也同樣殘酷無情。她卑劣的品質比她的姐姐更令人討厭。布萊德利在《莎士比亞悲劇》中說她是“莎士比亞筆下最可怕的人”?？傊绻f莎劇中的正面人物代表著光明、仁慈與美好，是人文主義的精神實質的話，那么，讓人始料不及的是，代表著黑暗、殘酷與丑惡的反面人物以及他們的行動卻推動了歷史進步的車輪。

三、 人文關懷和歷史進步的矛盾統一

偉大的作家對社會生活的規律性有著高度的認識，并且是在一定思想指導下自覺地寄寓人文關懷。人文精神與歷史理性的二元對立是西方文學賴以實現的文化背景。文學譜寫的就是道德合情與歷史合理的二重奏。在這個二重奏里面人文關懷是廣度，歷史理性的高度；人文關懷體現善，歷史理性體現真，善和真的統一代表了一種境界，也就是美德的境界。在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里，這種真和善的統一就表現在人文關懷和歷史理性的結合之上。莎士比亞生活的年代，盡管現世的獲取和人間的享受這些權利已經有文藝復興的先驅們倡導，盡管人與上帝之間的教會阻隔已經被宗教改革除去，但是，人在獲取權利和利益的同時，還有與之相關聯的責任。歷史的潮流不可逆轉，文學反映的當是歷史進步的潮汐。“所以，在莎士比亞的悲劇中，雖然還繼續搖動著人文主義的大旗，但卻一反文藝復興將人的追求、人的欲望、人的權力無限張揚的總趨勢，更多的是將人的怯懦、人的卑鄙、人的罪惡，擺放于關注的中心位置?！雹?。 因此，在莎士比亞的思想中人文關懷只是一翼，另一翼則是他的歷史理性精神，這突出表現在四大悲劇里體現的惡推動社會進步的歷史理性之上。

莎士比亞以其獨特、敏銳的感悟力發現人生充滿著悖論，并把人類的這種生存困境，以矛盾復雜的人物形象充分傳達出來。以悲劇《哈姆雷特》而言，哈姆雷特本人就徒勞地掙扎在這種悖論處境中。作為老王唯一的兒子，他只能擔當起為父報仇的重任，復仇本來是一個正義的事業。然而，理性卻使他意識到，復仇也是一個以惡抗惡的血腥刺殺行為，況且，一旦復仇成功自己也就背上了弒君篡位的惡名。盡管謹小慎微，但行動的過程中卻因缺少理性而枉害了無辜性命、淪落為殺人兇手?！斑@樣，神圣的使命與血腥的行為、正義的目的與卑劣的手段、強烈的復仇欲望與審慎的理性思考這些對立矛盾都集中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悖論漩渦，憑他怎樣奮力掙扎都難逃被卷入而毀滅的命運”③。哈姆雷特的叔父克勞狄斯這個反面角色固然以其罪惡成全了整個制度的毀滅，他的母后喬特魯德同樣也是矛盾的統一體。她情欲熾熱而外表安詳，表面的溫順和貞淑下掩藏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情欲。喬特魯德最后人性的復歸顯示了她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替兒子喝下了毒酒，也用自己的死贖了生前的各種罪惡。

《李爾王》里，因為拒絕向父親邀寵而被剝奪了應得的土地和財產的李爾的小女兒考狄利婭是莎士比亞人文主義理想的象征人物，體現了人的真正價值，沒有人否認她性格有吸引人的魅力。然而，弗洛伊德卻把她看做是死亡愿望的體現?！秺W賽羅》里，女主角苔絲狄蒙娜是一個潔白無瑕的受害者，陰謀詭計的犧牲品。她雖然美貌多姿、慷慨仁慈，體貼人心，卻很少接觸到復雜的世界，也不知道人間的卑鄙和丑惡，因而過分的天真幼稚。如果說伊阿古是中世紀戲劇中邪惡的寓意形象的話，那么，苔絲狄蒙娜則是抽象的善的象征。歷史的看，這兩個人物的對立是惡與善的較量，其結局難免玉石俱焚，而歷史也因此將掀開新的一頁。《麥克白》里，麥克白是個高尚而富有英雄氣概的人物，隨著劇情的進展逐步變成一個惡魔式的人物。但似非而是的是，他的惡提高而不是降低了他的地位。四大悲劇自然是莎士比亞最優秀的作品，但莎士比亞所有戲劇里的主人公，不管是正面歌頌的還是反面批判的角色，無不包含著各式各樣的矛盾的對立和統一，無不體現著他對人生觀察的深刻和全面。

三、 結語

在一切偉大而深刻的文學作品里面都存在著“人文”和“歷史”雙重眼光的反悖。作家從人文的角度加以同情和憐憫的人物和事件，卻不一定代表著時代前進的方向，因而需要在歷史的角度加以否定。反過來，從歷史方面否定的人物和事件，卻往往被從人文的角度加以同情和憐憫。莎士比亞的偉大就在于他能夠把這反悖的兩個方面很好地統一起來，對非人文的和非歷史的東西都給予了否定。這種雙重眼光造成的反悖及其辨證統一，極具藝術張力，給人以巨大的心靈震撼和哲理啟迪。這一效果也啟示我們：真正偉大的作品，總是把對人性、人的生存及命運的關注與揭示歷史規律血肉般地交融在一起，在“情”和“理”的交匯處去獲取永恒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