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力毅
(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上海200030)
死亡給付保險中被保險人同意撤銷權的規則構建
張力毅
(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上海200030)
死亡給付保險合同生效之后,是否可因情事變更、道德風險之預防、對被保險人人格自主尊重等理由,而賦予被保險人無條件撤銷先前同意之權利,比較法上有著不同的處理模式。在我國現行《保險法》下,被保險人可通過直接變更受益人來防免道德危險的發生,道德風險之預防無法成為被保險人同意撤銷權構建的急迫理由。因此基于被保險人人格權保護與人格自由之尊重,雖可允許被保險人對于先前同意予以撤銷,但在構建相應的規則時應引入“有相對人的單方行為”撤銷的一般法律效果,即賦予投保人對被保險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以保護投保人的合法權益,同時維護保險合同的安定性。
死亡給付保險;被保險人同意;道德風險預防;人格自由;單方法律行為的撤銷
基于預防道德風險以及尊重被保險人人格自主之目的,我國《保險法》第34條第1款明文規定:“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合同,未經被保險人同意并認可保險金額的,合同無效。”易言之,其將被保險人之同意作為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保險合同的生效要件。但立法并未解決的難題在于,被保險人于合同訂立時做出同意的意思表示之后,如因做出同意的基礎環境發生變化,諸如投保人與被保險人基于原身份關系所產生的親密關系已不復存在(如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立法是否需賦予被保險人撤銷原本同意之權利。此刻尊重被保險人人格自主與維護保險合同關系的穩定究竟以何者為重,便成為保險法上的重要課題。①本文探討的前提在于被保險人與投保人不一致的情形,在此先予說明。
2014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保險法司法解釋三征求意見稿》)第4條規定:“被保險人可以以書面形式通知保險人和投保人撤銷保險法第三十一條第二款、第三十四條第一款所規定的同意。”對于撤銷同意的法律后果,該條提供了兩種備選方案:其一,視為投保人解除保險合同;其二,保險合同的權利義務終止。
當然,賦予被保險人撤銷先前的同意以達終止合同的目的似乎是一種理想的處理方案,不過也有問題產生:其一,我國《保險法》第39條、第41條明確規定被保險人可以以自己的單方意思自行指定或變更受益人(皆毋需投保人同意),因而如有道德風險之滋生,被保險人直接指定或變更受益人即可,是否存在另行撤銷同意的必要?其二,按照司法解釋所規定的法律效果,對被保險人之外的保險合同當事人以及關系人的利益究竟會產生何種影響?其三,如果賦予被保險人撤銷權以終止保險合同的效力,會對保險合同當事人以及關系人的利益產生不利的影響,立法是否需給予必要的關照?為深入探討上述問題,本文欲回歸被保險人同意撤銷權構建之理論基礎,并結合比較法上的示例與不同的解決模式,審視我國現有的法律體系內被保險人同意撤銷權規則構建的必要性及規則設計的妥適性,以期為我國《保險法》司法解釋制定及法院裁判提供可能之參考。
我國法制主要沿襲大陸法系傳統,故保險法理論研究,更多的是民法(合同法)基礎理論與保險專業性、技術性實踐的結合。因此,欲探究被保險人同意撤銷權構建的理論基礎,也須回歸該二者。結合民法基礎理論與保險的專業性、技術性特點對此問題進行分析,可知被保險人同意撤銷權之構建主要基于以下三個理由:情事變更理論之貫徹;道德風險之預防;對于被保險人人格自主之尊重。
1.情事變更理論之貫徹
情事變更原則為誠實信用原則的下位原則及具體應用,一般系指“法律關系發生后,做為該法律關系成立基礎或環境之情事,于該法律效力完了前,因不可歸責于當事人之事由,致發生非當初所得預料之重大變更,如仍按照原法律關系之內容貫徹維持其法律效力,則將顯失公平而有背于誠信原則者,即得變更其法律效力(如增減給付或終止契約)之法律原則。”①劉春堂:《民法債編通則(一)契約法總論》,三民書局2001年版,第149-150頁。我國法雖只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的解釋(二)》中將情事變更原則明文加以規定,但就比較法上之立法例而言,未必將情事變更原則僅用于合同關系,典型如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第227條之2即將其作為債法總則之內容而準用于非因合同發生的債權債務關系。又因通說認為,被保險人同意以其人身作為死亡給付保險標的之意思表示為典型的單方法律行為,②參見鄭玉波:《保險法論》,劉宗榮修訂,三民書局2012年版,第140頁;林群弼:《保險法論》,三民書局2008年版,第560-561頁;陳猷龍:《保險法論》,瑞興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356頁。故亦有情事變更原則適用的可能。考慮到人壽保險合同效力期間動輒數十年,其間投保人、被保險人、受益人的關系有發生變動,從而使被保險人之前做出同意的基礎早已不復存在的可能。考慮到該變動一般非被保險人做出同意時所能預見,亦非可歸責于被保險人之事由,再加上被保險人并非合同當事人無法行使合同解除權,此時一味維持該同意之效力確有違誠信原則,因此基于情事變更原則之適用精神“應可使該同意權所發生之效力作一變更,而賦予被保險人一撤銷同意之權,使其得作利害關系之評估與衡量”。③江朝國:《被保險人可否撤銷保險法第一百零五條之同意權》,載江朝國:《保險法論文集(三)》,瑞興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239頁。
2.道德風險之預防
在人身保險中,作為遏制道德風險有效工具之保險利益要求僅為保險合同成立時所必需,而非如財產保險般要求保險事故發生時亦需要。故人身保險合同生效后,一旦投保人(此時投保人往往同時為受益人)與被保險人的身份關系發生變動,或之前的親密關系已不復存在,甚至出現投保人與被保險人相互敵視的情況,極易誘使投保人故意制造保險事故的發生以騙取保險金。而在死亡為給付條件的保險中,又極為重視道德風險之事先預防。雖然依照我國《保險法》的規定,事后保險人如果有證據證明投保人故意制造保險事故,其可不承擔給付保險金的責任,投保人也不再享有保單現金價值的返還。但因被保險人死亡的保險事故往往已經發生,而人之生命確屬無價,此時再如何制裁投保人仍于事無補,故在人壽保險中,法規則的設計必須將道德風險之事先預防放在第一位。若“嗣后彼此關系可能發生變化,若繼續為死亡保險契約之被保險人,可能發生道德危險等,因此應許被保險人撤銷其所為之同意”。①同前注③,鄭玉波書,第141頁。
3.被保險人人格自主之尊重
由第三人訂立的以死亡為給付條件的保險合同因直接涉及被保險人的生命與身體,故與被保險人人格權保護也息息相關。民法上的人格權一般指“民事主體對其生命、健康、姓名(或名稱)、肖像、名譽、隱私、信用等各種人格利益所享有的排除他人侵害的權利”,②王利明:《人格權法的發展與完善——以人格尊嚴的保護為視角》,《法律科學》2012年第4期。又因意志決定自由在人格權中處于核心之地位,③參見楊立新、劉召成:《抽象人格權與人格權體系之構建》,《法學研究》2011年第1期。故在第三人投保死亡給付保險中,被保險人對決定是否將自己之生命作為他人射幸契約之客體,顯然具有唯一并且最終的決定權,此決定權在任何時候都無法予以剝奪或加以限制。而這樣的人格決定自由不僅體現在第三人與保險人訂立合同時必須求得被保險人之同意,也體現在如其覺得自己之人身有遭受投保人侵害之可能,或無法再容忍自己人身作為他人保險合同之標的,可隨時加以撤銷。這樣,才是完整的人格自主之體現。如果說一旦做出同意,被保險人就須永遠加以遵從,此要求顯然過于嚴苛,也與人格自由之意旨不符。又因為在死亡給付保險中,保險合同是以被保險人為保險保障之核心,保險所欲填補的損失也為“被保險人因自己生命喪失所受之抽象性損害,而非‘直接’保障被保險人之家屬或其他有利害關系之人因被保險人死亡所受之經濟上不利益”,④江朝國:《保險法第一○五條規定之撤銷權概念》,《月旦法學教室》2004年第20期。故對被保險人人格自主之尊重應首先予以貫徹。
如上文所述,雖然被保險人同意撤銷權的構建有著堅實的理論基礎,但耐人尋味的是,如果遍尋域外的有關規定,規定死亡給付保險必須以被保險人同意為合同特別生效要件,⑤參見我國臺灣地區“保險法”第105條第1款、德國《保險合同法》第150條第2款、日本《保險法》第38條。而后被保險人又可無條件地將同意予以撤銷的法律規則,僅在我國臺灣地區“保險法”中存在。⑥我國臺灣地區“保險法”第105條第2款、第3款規定:被保險人依前項所為之同意,得隨時撤銷之。其撤銷之方式應以書面通知保險人及要保人。被保險人依前項規定行使其撤銷權者,視為要保人終止保險契約。日本采納了投保人享有保險合同解除權這一完全不同的替代設計。于此,有必要對兩種不同的問題解決方案予以分析,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討《保險法司法解釋三征求意見稿》所選擇的方案究竟沿襲了何種路徑。
(一)被保險人無條件同意撤銷權的示例:以我國臺灣地區有關規定為例
我國臺灣地區“保險法”于2001年修訂時,為解決保險實務上確已出現的難題(即由第三人訂立的死亡保險合同,被保險人與投保人婚姻關系終止后,被保險人可否要求終止合同),在原第105條所規定的由“第三人訂立之死亡保險契約,需經被保險人書面同意”后增加兩款內容⑦我國臺灣地區“保險法”增加的該內容為:“被保險人依前項所為之同意,得隨時撤銷之。其撤銷之方式應以書面通知保險人及要保人。被保險人依前項規定行使其撤銷權者,視為要保人終止保險契約。”觀其“立法”理由,主要為“被保險人于行使同意權后,若因情事變更,繼續為被保險人而有危及生命之虞時,因被保險人非契約當事人,并無終止契約之權,原條文無法保障被保險人之權益,基于避免道德危險及保護被保險人之人格權之考慮,特增訂第二項,以資補救”。①該修訂文本載我國臺灣地區“立法院”網站,http://lis.ly.gov.tw/,2015年7月1日訪問。由上述理由可知,情事變更法理、避免道德風險以及保護被保險人之人格權確為賦予被保險人對于先前同意撤銷權之主要考量因素。
對該條文內容進行仔細剖析,可知臺灣當局雖提及情事變更的前提與防免道德風險之必要,不過有些意外的是,最后確立的規則卻規定被保險人可在任何情況下無條件地撤銷同意,實際上不需要證明確有情事變更之情形或保險合同存續有引發道德風險之可能,即賦予被保險人不受限制的同意撤銷權。在相關規定的制定過程中,我國臺灣地區壽險公會曾從維護保險合同穩定性的角度出發,對此種處理模式提出反對意見,認為可考慮以投保人喪失對被保險人之保險利益為被保險人行使撤銷同意權之前提,并建議增訂撤銷權之除斥期間,②參見梁宇賢、林勛發等:《商事法精論》,今日書局2009年版,第625頁。但未被采納。之所以“法律”規定之內容與“立法”理由有一定程度的脫節,筆者認為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情事變更或道德風險增加到何種地步在一定程度上屬于被保險人的主觀認知,其確實很難以客觀證據加以證明。恰如一對夫妻,雖婚姻關系仍存續,但感情已經破裂,甚至完全反目,如其中一人為另一人投保人壽保險,被保險人如提出要求撤銷同意,按照我國臺灣地區壽險公會所建議修訂條文恐怕并無可能(因為此時二者婚姻關系尚未終止,投保人對被保險人仍存在保險利益)。但無人能否認此刻道德風險確實極高(如果投保人同時為受益人),應給予被保險人一定的救濟。由此可見,想通過法律技術手段來規定一定的前提條件從而限制被保險人行使同意撤銷權確有一定的難度。二是如果認為同意撤銷權之行使涉及人格權尊重與意志決定自由,那么既然被保險人對是否讓自己的生命給第三人投保死亡給付保險享有完全的、不受限制的決定權,且生命價值無法加以衡量,應給予絕對保護,被保險人自然在任何情況下都有撤銷同意的自由,本不應受到限制。
就撤銷同意之法律效果而言,我國臺灣地區“保險法”通過第105條第3款予以規定,即被保險人依前項規定行使其撤銷權者,視為要保人終止保險契約。因此被保險人行使同意撤銷權的法律效果并非如傳統民法意思表示撤銷使意思表示溯及性失去效力(從而使保險合同自始不生效),而是僅使同意向后失去效力,故只產生保險合同終止的結果。因而此時投保人只能要求保險人支付解約金(祖國大陸稱為保單的現金價值),卻無法要求其退回全部的保費。顯然我國臺灣地區的有關規定基于保險合同的特殊性(為繼續性合同)對撤銷權行使的法律效果于此處做了變通規定,主要原因在于“于被保險人未撤銷同意之前,被保險人即開始享有因危險轉嫁所生之生命身體完整不受侵害之保障利益,亦即保險契約已經提供了被保險人精神上或經濟上之保障功能,此時若賦予其溯及既往之自始無效效果,則無異使被保險人平白享有此段期間之保障利益,此對保險人而言不甚公平”。③吳光平:《以他人為被保險人之人身保險契約與被保險人之書面同意——保險法第一○五條之適用與類推適用》,《萬國法律》2009年第168期;相同之論述可參見江朝國:《保險法第一百零五條之撤銷概念在民法撤銷體系上之解釋》,《萬國法律》2002年第121期。由此,該規定將撤銷同意之法律效果擬制為終止合同,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護并無過錯之保險人的利益。
(二)被保險人合同解除權的創設:以日本有關規定為例
雖然日本與我國臺灣地區面臨幾乎相同的實務難題,但日本的立法者考慮到被保險人對于先前同意的撤銷會有損保險合同的安定性(尤與長期壽險類似于儲蓄的性質相違背),亦使投保人利益蒙受了巨大的損失;況且在實際生活中,對于前文的示例,夫妻之間在終止婚姻關系時極有可能以通過約定的方式對死亡給付保險之效力做出過預先安排,基于意思自治,被保險人應受該合意的拘束,因而一概地允許被保險人事后可撤銷同意可能并不恰當。但鑒于確實可能出現情事變更以至繼續維持保險合同之效力確實會滋生較高道德風險之情形,日本《保險法》獨創了被保險人合同解除權以資救濟,從而成為另一種問題解決模式。
按照日本現行《保險法》的規定,被保險人并非保險合同的當事人,故其并不享有直接的保險合同解除權。但被保險人可以請求投保人解除合同,而當投保人不愿意時,其可以提起“以裁判代替債務人意思表示”之訴訟,若獲得勝訴判決,被保險人可以直接憑借該勝訴判決代替投保人之意思表示請求保險人解除契約,保險人不得拒絕。①對于日本被保險人合同解除權之介紹可參見岳衛:《日本〈保險法〉的立法原則及對我國的借鑒意義》,《當代法學》2009年第4期;潘紅艷:《被保險人法律地位研究》,《當代法學》2011年第1期。在這一訴訟中,因投保人可以行使充分之抗辯,故法院可以通過詳盡的調查以便作出公允之判斷。
日本法所創的被保險人合同解除權,因較好地平衡了被保險人、保險人以及投保人之間的利益,可謂較為折衷之做法,但也絕非完美。例如被保險人合同解除權的創設突破了大陸法系被保險人非保險合同當事人的傳統見解,且直接以裁判意思代替投保人意思表示的做法在比較法上缺乏借鑒,而最為重要的是被保險人最后必須以訴訟的方式行使權利,訴訟會產生較大的時間與金錢成本,故難免因訴訟的門坎與拖延影響被保險人權利行使的意愿以及實效。另外,日本現行《保險法》雖規定在以下四種情況下法院應允許被保險人請求保險人解除合同,即投保人或受益人制造或試圖制造保險事故以獲取保險金、受益人在請求保險金時存在詐欺請求、因情事變更使得被保險人對投保人或受益人缺乏信心以致影響保險合同的繼續存在、投保人與被保險人的親屬關系終止或情事變更使得被保險人同意的基礎已不復存在,②See Masahiro Ueno,New Insurance Act,Nishimura&Asahi 2009,http://www.jurists.co.jp/en/topics/docs/newsletter_200912_cb _en.pdf,2015年7月1日訪問。但因解除事由中存在大量的不確定法律概念,故被保險人可否要求解除合同在很大程度上須留待法官通過具體事實予以判斷后酌定,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當然出現這樣的結果也并不奇怪,因為如前所述,欲通過成文法對被保險人解除合同(撤銷同意)的前提條件予以一定的限制,涉及主觀道德危險的描述,確有較大的困難,在立法技術上幾乎為不可能。
(三)《保險法司法解釋三征求意見稿》的路徑選擇
仔細分析《保險法司法解釋三征求意見稿》第4條可知,其明確規定被保險人可以撤銷自己先前于死亡給付保險合同生效之時所做出的同意,并規定了兩種可備選的法律效果,即視為投保人解除保險合同或保險合同權利義務終止。考慮到《保險法》第47條所規定的人身保險中投保人解除合同的法律效果,其只能要求返還保單的現金價值。同時,參酌保險合同繼續性契約的特性,投保人解除合同產生的其實也是終止合同(即合同向后失效)的效果,因此這兩種備選方案的法律效果并無二致,皆為保險合同的終止效果。故其與我國臺灣地區“保險法”105條第2款、第3款的規定幾乎如出一轍。
依筆者所見,之所以最高人民法院效仿我國臺灣地區的有關規定,可能主要是基于以下兩點理由。一方面,日本《保險法》賦予被保險人合同終止權的制度架構與我國保險法和民事訴訟法體系多有不符;另外,如前所述,法院裁定被保險人可終止合同的事由過于龐雜,因而保險合同的存續仍缺乏預期性與安定性,并且被保險人通過訴訟的方式行使權利亦會滋生較大的社會成本,故并非較好的制度選擇。另一方面,我國臺灣地區保險法理論對祖國大陸學界影響至深,因而祖國大陸學界在剛開始討論這一問題時,多提出要如我國臺灣地區“保險法”一樣構建被保險人對于同意之無條件撤銷權,③參見樊啟榮:《死亡給付保險之被保險人的同意權研究——兼評我國〈保險法〉第56條第1、3款之疏漏及其補充》,《法學》2007年第2期;梁鵬:《死亡保險被保險人同意權之研究》,《保險研究》2010年第7期。我國臺灣地區學者也主張祖國大陸之實定法應賦予被保險人對于先前同意之撤銷權。參見陳俞沛、林建智:《兩岸人身保險利益之法制研析與建議》,《保險專刊》2012年第2期(第28卷)。這對于司法解釋的制定者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然而,祖國大陸保險法與我國臺灣地區有關規定在細微規則上仍有諸多差異,是否會因這些差異的存在使得規則設計的必要性與規則的具體架構在祖國大陸都有所不同呢?這有待進一步的討論。
(一)被保險人撤銷權規則引入的必要性再探討
幾乎所有的學者在談及被保險人撤銷權之構建時,都著重強調其對于預防道德風險所起的重要作用。①參見劉宗榮:《新保險法——保險契約法的理論與實務》,翰蘆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467頁;同前注③,鄭玉波書,第141頁;同前注③,林群弼書,第562-563頁;同前注③,陳猷龍書,第358頁;葉啟洲:《保險法實例研習》,元照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392頁。上文所述正如我國臺灣地區“保險法”修訂“立法”理由中所提及的,道德風險確實畸高,有加以防免之必要。但至今學界未厘清的一個問題是,道德風險之預防應從何處著手。雖兩岸之保險成文法皆一致要求投保人在投保人身保險時,必須對被保險人具有一定的保險利益作為預防道德風險的重要手段,②參見我國《保險法》第31條;我國臺灣地區“保險法”第16條。但其實道德風險之預防并不應以投保人與被保險人的關系為著眼點,因為在投保人、被保險人、受益人的三方關系中,投保人無非是交付保險費之人并在保險合同終止時享有保單的現金價值,只有受益人才在保險事故發生之時享有保險金請求權。故欲通過故意制造保險事故以騙取保險金應當是受益人才會產生的不良動機,投保人一般不會受此不當激勵,無非是在某些特定情形,諸如投保人與受益人身份重合,受益人利益與投保人直接相關抑或是保險金成為被保險人遺產時投保人會從中獲利等情形,才有必要強調投保人道德風險的預防。因而避免道德風險之發生“應該是從被保險人與受益人之這層關系著手,加以限制兩者間之關系才是正確的”。③江朝國:《保險法基礎理論》,瑞興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86頁。
進一步而言,按照我國《保險法》第39條與第41條之規定,人身保險受益人之指定與變更權專屬于投保人與被保險人;投保人行使受益人之指定或變更權時必須征得被保險人之同意,而被保險人行使受益人之指定或變更權卻無需征得投保人之同意。換言之,法律規定被保險人可以自己的單方意思表示指定或變更受益人。也正因為被保險人享有不受限制的受益人變更權,故一旦發生情事變更,保險合同現有受益人之存在會讓被保險人感到生命有受威脅之可能,其完全可以采取變更受益人的方式來防免道德風險。因此,前述我國臺灣地區的情形如果發生在祖國大陸,被保險人完全可以變更受益人為與投保人無利害關系之人,這樣不但道德危險消散無疑,投保人見自己投保的人身保險合同無法實現向特定人提供保障之目的,自己亦無再度變更受益人之可能(因為必須要得到被保險人的同意),也會相應地行使合同終止權。故在祖國大陸,對于以死亡為給付條件的人身保險,被保險人根本無需合同生效后通過行使同意撤銷權來預防道德風險,只需采取變更受益人之替代解決方案即可。可見,于我國保險法律體系下,道德危險之預防并不能成為同意撤銷權構建的堅強理由。
反觀我國臺灣地區,其“保險法”第110條規定,要保人得通知保險人,以保險金額之全部或一部,給付其所指定之受益人一人或數人。再結合其第111條第1款所規定的“受益人經指定后,要保人對其保險利益,除聲明放棄處分權者外,仍得以契約或遺囑處分之”可知,我國臺灣地區仍固守因投保人才是保險合同的當事人,因而投保人的指定或變更權專屬于投保人的理念。④參見前注18○,劉宗榮書,第84-85頁;前注③,林群弼書,第608頁;前注18○,葉啟洲書,第96頁。因此于我國臺灣地區,被保險人只針對受益人變動享有被動的同意權,卻無法如我國《保險法》般可毋需投保人的同意主動指定或變更受益人。雖我國臺灣地區有權威學者一再呼吁應將受益人指定及變更之權賦予被保險人,⑤參見江朝國:《論被保險人有無指定受益人之權》,載前注④,江朝國書,第345-346頁。但其觀點未被實務部門采納。因此如出現情事變更,使受益人與被保險人之關系發生變化以致道德風險增加,只要投保人不主動提出變更受益人,則被保險人別無救濟之可能。而投保人顯然不會將受益人變更為與自己無利害關系之人。故在我國臺灣地區有關規定所形成的體系下,確有必要通過撤銷權之構建來預防道德風險的需要。這也正是其“保險法”明文規定被保險人撤銷權的最主要動因。
也正因為我國《保險法》已經賦予了被保險人對于受益人的單方面變更權,故即使保險合同生效后,由于情事變更,投保人、被保險人、受益人之間的關系發生變化,使得受益人有故意制造保險事故以不當獲取保險金的可能,被保險人也可以隨時變更受益人予以化解風險。這就使得同意撤銷權構建的最重要理由即道德風險之預防變得無足輕重了。故而我國法上是否仍需構建被保險人對于先前同意之撤銷權也就有了再商榷之必要。甚至被保險人變更受益人也可以在客觀上促使投保人解除保險合同(此時投保人維持此份保險合同已無法達到其原本欲實現的對特定人的生活進行保障的目的)。但筆者認為,除了道德危險之預防,被保險人事后同意撤銷權之構建仍有兩個重要的理論支撐:情事變更理論之貫徹與被保險人人格權之尊重。尤其是后者,因涉及人格權之維護,故該制度極易引起法規則制定者的共鳴。并且,基于對個人自主決定權的尊重,既然在死亡給付保險合同訂立時應征得被保險人之同意,嗣后只要被保險人不再愿意維持這一同意,就應賦予其撤銷同意之可能,從而完全實現“尊重被保險人之生命價值及其對于其生命之自主決定權”的目的。①同前注14○,江朝國文。且一般認為只要有保險合同存在,就有道德風險發生之可能(可能性高低不同而已),因而從徹底杜絕道德風險之目的出發,亦有賦予被保險人同意撤銷權的需要。故《保險法司法解釋三征求意見稿》所引入的被保險人同意撤銷權規則就法政策的選擇上并無問題,但具體法律效果是否還需如我國臺灣地區“保險法”一般完全偏重于對被保險人利益的保護,仍有進一步商榷的必要。
(二)《保險法司法解釋三征求意見稿》擬定規則對保險合同當事人、關系人的影響評估
按照《保險法司法解釋三征求意見稿》所擬定的規則,被保險人享有無條件的同意撤銷權,且其法律效果與我國臺灣地區相同,為終止保險合同。在這樣的規則體系下,顯然被保險人之人格自主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護,但因被保險人并非人身保險合同所涉的唯一利害關系人,故仍有必要將視野轉移至保險合同的當事人與關系人,即投保人、保險人與受益人,仔細分析撤銷權行使后這些人的利益狀態,以全面審視此規則的法律效果構建的妥當性。
的確,被保險人行使撤銷權使投保人遭受了最大的損失,一方面投保人訂立保險合同的目的可能無法達成(通過保險金的獲取為特定人提供保障),另一方面保險合同終止之后投保人只能拿回保單的現金價值而非保費,而保單的現金價值與保費相比最大的差別在于保險人會扣取其管理費用開支在該保單上分攤的金額以及因該保單向代理人支付的傭金,②此外,保險人當然會扣除因危險承擔所支付的保險金,但這正是投保人訂立保險契約的目的所在,因而排除出其損失的范疇。因而一旦終止合同后投保人即會蒙受這一部分的損失。③一般認為,投保人的損失并不包括保險事故發生后受益人或被保險人繼承人所能獲得的保險合同履行利益,除了獲益主體可能有所不同外,還有另外兩個原因。其一,保險合同為射幸性合同,諸如定期死亡保險,其保險事故并不一定發生。其二,因投保人可以隨時解除合同,故其也不能保證保險合同效力會始終維持。至于保險人,因其在合同終止時僅需向投保人返還保單的現金價值,可扣除保險公司的運營費用,故營業利益這一部分其并無損失。但保險人所受的最大不利益主要體現為人身保險合同的安定性受到了嚴重影響,因立法對被保險人撤銷同意并無任何限制,從而會致使保險人無法對保險合同的持續性作出合理評估,將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其風險估計以及對保險資金的合理使用。而持不同見解的學者認為在人身保險中,投保人本就可以無條件地終止合同,因而承認被保險人行使撤銷權有相同的法律效果并無不妥,更何況被保險人的人格權與生命權更值得保護。①參見前注④,江朝國文,載前注④,江朝國書,第245-246頁。但此論點顯然忽略了被保險人撤銷同意與投保人終止合同有所不同。如前文所述,因投保人終止合同后其只能取得保單的現金價值,會蒙受較大的損失,因而會較為審慎地對終止權行使的必要性予以評估;而被保險人并無這一制約因素(遭受損失的是投保人而非其自身),因此其行使權利就會有相當大的隨意性。除了保險合同的當事人投保人、保險人之外,還有保險合同的關系人受益人之權利也會受被保險人同意撤銷的影響。因學說普遍認為在保險事故發生前受益人只享有期待而非期待權(畢竟投保人及被保險人可以變更受益人,投保人亦可以隨時終止合同),②參見樊啟榮:《死亡給付保險之被保險人的同意權研究——兼評我國〈保險法〉第56條第1、3款之疏漏及其補充》,《法學》2007年第2期;前注⑧,江朝國文。受益人對于未來受益權的期待并不值得法律保護,因此其利益是否受損就不會引起規則制定者的關注了。
綜上所述,雖然在死亡給付保險中,被保險人對于先前同意無條件撤銷權的構建有利于被保險人人格權與生命權的保護,但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投保人之利益以及保險合同的安定性,故如何盡可能地實現此中的利益平衡也是規則制定者需要預先考量的。
(三)投保人、保險人利益平衡視角下的規則重構——投保人求償權的引入
如前文所述,被保險人無條件地行使撤銷權會使保險合同的安定性受到影響,亦會使投保人蒙受較大的損失。如果說我國臺灣地區在構建相應的規則時,因出于道德風險之預防,與被保險人生命權之保護相比,保險人與投保人的利益作出一定的讓步在法價值的權衡上并無可議之處,那么,在祖國大陸,因不存在通過對同意撤銷權的建立來防范道德風險,故而如何通過新規則的構建來實現三者的利益平衡就顯得尤為重要了。尤其在保險合同的履行過程中,投保人其實并無過錯,卻讓其無故蒙受這樣的損失,純粹為了維護被保險人的人格自由這樣的理由是很難給予合理解釋的。且被保險人在保險合同生效時做出了同意以自己生命作為他人射幸契約客體的意思表示,基于私法自治之精神,本應始終維持這一同意。雖如前文所述,基于人格自由之保護,可允許其撤銷該同意,但也應由其承擔可能產生的損害(自己責任),不能完全轉嫁予他人。是故筆者仍建議大體采納我國臺灣地區的作法,即被保險人可以無條件地行使同意撤銷權,而撤銷同意的法律效果視同投保人終止合同。唯一需要另行添加的規則是在同意撤銷的法律效果中還原單方法律行為撤銷的一般后果,即撤銷權人權利之行使如對相對人造成損失的,應當賠償相對人的損失。將這一規則適用至被保險人同意權的撤銷,則具體后果主要為被保險人行使撤銷權后投保人可要求其賠償自己相應的損失。而這一法律效果正是被我國臺灣地區的規則制定者所有意忽略的(擔心會影響被保險人的權利行使意愿,而無法有效遏制道德風險)。
之所以構建這樣的規則,主要基于以下兩點考量。一方面,賦予投保人求償權是傳統民法單方法律行為撤銷規則貫徹的自然結果。單方法律行為可被區分為“有相對人的單方行為與無相對人的單方行為”。③梁慧星:《民法總論(第三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160頁。有相對人的單方法律行為主要有債務免除、法定代理人的同意、形成權的行使等,被保險人的同意也是一種典型的有相對人的單方法律行為(相對人主要是指投保人和被保險人)。就傳統民法理論而言,有相對人的單方法律行為之生效與失效在一定程度上準用雙方法律行為中意思表示之規定,諸如意思表示需到達相對人后生效,④參見王澤鑒:《民法總則》,2008年作者自版,第280頁。一旦意思表示到達相對人后即不可撤回,⑤無相對人的單方意思表示(如遺囑),可隨時加以撤回。參見陳自強:《契約之成立與生效》,元照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54頁。事后即使允許撤銷意思表示也應該賠償相對人因此而產生的損失。①雙方法律行為中意思表示錯誤的撤銷最為典型,而在懸賞廣告作為單方意思表示的立法例中,其撤銷也應賠償相對人的損失。學者亦主張,單方法律行為因涉及對方當事人的利益保護,此時并不能當然地予以撤銷,由此給相對人造成損害的,理應承擔賠償責任。參見許中緣:《論民法中單方法律行為的體系化調整》,《法學》2014年第7期。故有相對人的單方行為被撤銷時,撤銷權人必須賠償相對人的損失。因而在同意撤銷權規則的構建時雖因情事變更、被保險人人格權尊重之考量允許被保險人無條件地享有先前同意的撤銷權,但在撤銷之后被保險人需賠償相對人因此而產生的損失。具體而言,在保險合同中,相對人損失主要是指投保人所遭受的保費損失,即保險公司在返還保單現金價值之時會扣除其營業費用以及利潤。因這一損失主要是由于被保險人行使撤銷權所致(非投保人主動地終止合同),故理應由被保險人承擔。另一方面,在法規范中確立該求償權的賦予有利于實現投保人、被保險人、保險人的利益平衡。讓投保人在被保險人撤銷同意后可行使求償權,不但可以讓投保人的利益得到保障,不會使其在喪失預期保險保障的同時亦蒙受保險費損失,還可以促使被保險人在行使撤銷權時審慎考量其權利行使成本,限制其權利的隨意行使,從而有利于保障保險合同的安定性,促進保險公司人身保險業務的健康發展,因而在我國法下可謂最佳解決方案,值得規則制定者們在未來的規則構建時重點考量。
自1995年我國《保險法》施行至今已近20年,其間雖該法也曾經歷兩次大的修訂,但鑒于成文法的局限性與滯后性,法律漏洞仍大量存在,故需學說、司法實踐的協力予以填補。就死亡給付保險中被保險人同意撤銷權的構建而言,學界基于域外經驗對其必要性進行了極為熱烈的討論,并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規則制定者的判斷,促使其多次欲將此規則納入成文法或司法解釋中,但吊詭的是,司法實踐中卻幾乎未出現學者們所預設的案例,可見該論題的背后恐確有其他隱情有待挖掘。
基于上文的分析可知,因為我國《保險法》明訂被保險人可憑自己的單方意思表示變更受益人,故在域外由于情事變更,投保人、被保險人、受益人關系變化所導致的保險合同道德風險增加的難題于我國保險法的語境下,根本毋需通過賦予被保險人對先前同意撤銷權的方案來解決。即使基于被保險人人格自由之尊重,應允許被保險人事后可以撤銷先前的同意,但鑒于被保險人對于先前同意的撤銷應屬有相對人的單方行為撤銷的情形,且為實現保險人、被保險人、投保人之利益平衡,在撤銷權構建的后果中也應納入被保險人需對投保人的損失予以賠償的法律效果。這理應成為規則制定者構建具體規則的努力方向。
死亡給付保險中被保險人可否撤銷同意之論辯只是我國保險法中一個細小論題,在該論題分析的背后,如何確立對比較法迷信的摒棄,從司法實務的真命題出發,以我國保險法律體系為著力點,盡力探索中國法上的解決方案的思考路徑,是值得我們不斷加以努力的。可進一步加以探討的問題在于一般民法規則對于保險法的適用性,由于我國采民商合一的立法體例,這一問題尤為突出。之前學界常聚焦于保險法上解除權與民法上撤銷權的競合問題,②參見韓長印、張力毅:《故意違反告知義務與保險人合同撤銷權——目的性限縮的解釋視角》,臺北《月旦民商法雜志》2014年第44期。而本文又拓展了一個新的領域,即被保險人撤銷權的法律效果是否要回歸民法單方法律行為撤銷的一般效果。筆者認為,如果保險法上沒有特殊的利益衡量,應承認民法規則的普遍適用性,而被保險人撤銷權的規則適用,有其特殊性,仍須予以個別考量。
(責任編輯:陳歷幸)
DF4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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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5)11-0101-09
張力毅,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民商法學專業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