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的作用
柳海松
(清華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3)
[摘要]鄉土法杰是在基層社會中自發成長起來的精英。鄉土法杰靈活運用多元身份參與國家法律實施。他們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的行為和表現一定程度上帶動了村民遵守國家法律、推動了國家法律在鄉土社會的適用、推動了執法活動的進行、促進了相關國家機關、國家工作人員依法履行職權。在國家法律實施中,也存在鄉土法杰偏重于實踐理性、濫用權威的現象。因此,需要通過建立、健全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的“話語”表達機制和鄉土法杰權威運用的監督、制約機制和維護機制,以此促成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發揮應有的作用。
[關鍵詞]鄉土法杰;法律實施;制度建設
[中圖分類號]D921.8[文獻標志碼]A
[收稿日期]2015-08-29
[作者簡介]董玉庭(1969-),男,內蒙古通遼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從事中國刑法學、比較刑法學、犯罪學研究。
“人民是依法治國的主體和力量源泉”,法治實施必須“依靠人民”。[1]在當代中國的法治實施體系建設中,“必須在黨的堅強領導下,廣泛動員全體人民和全部社會組織的力量,共同建設法治實施體系,并使之高效運行”[2]。國家法律作為當代社會中一種主要的行為規范,它的實施也必定要“依靠人民”,需要充分發揮人民群眾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的積極作用。從國家法律實施的方式來看,主要包括法律遵守、法律執行、法律適用和法律監督等方面。[3]國家法律實施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在這一過程中各種類型的法律主體在法律遵守、法律執行、法律適用和法律監督等方面的意識和行為。作為在鄉土社會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的鄉土法杰無疑將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發揮重要的作用。
學者們從不同的角度對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的作用進行了研究。孫曄認為在鄉土社會法律秩序的形成中,鄉村精英與規則是其中最重要的兩個要素,鄉村精英根據社會的需要選擇適用不同類型、層次的規則,并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對多元規則進行整合,反過來,規則以其具有的公共性、普遍性及強制性約束和規范鄉村精英的行為;[4]李毅通過對涼山州人民法院的糾紛調解機制的研究,發現人民法院通過聘任“德古”擔任人民調解員、人民陪審員,實現了人民法院與“德古”的良性互動,也實現了國家法與彝族習慣法的良性互動;[5]陳寒非通過對鄉土精英身份變遷的歷史考察,論述了鄉土法杰在習慣法成長中的作用;[6]郭星華、任建通以浙江“楓橋經驗”為田野對象,分析和探討了鄉土精英在參與地方治理中的訴訟與調解相融合的糾紛解決方式[7]??偟膩砜?,論者多是在分析鄉土法杰在鄉土糾紛的解決、鄉土習慣法規范的變遷等方面的作用的過程中間接地分析了他們在國家法律的實施中的作用,而對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所發揮的作用缺乏直接的、系統的分析。
本文以高其才主編的“鄉土法杰”叢書為主要素材,通過分析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的實施中的行為、表現,重點揭示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的積極作用。并進一步提出,通過建立、健全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的“話語”表達機制和權威的運作機制,促成他們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發揮應有的作用。
一、鄉土法杰與國家法律的遵守
在日常生活中,一個人的社會地位、社會身份是靜態的,在群體生活和社會關系的維持中,往往以“社會角色”這樣動態的方式體現出來。 在鄉土生活中,鄉土法杰往往扮演著自覺、積極的社會角色,長期的社會生活使他們能恰當地認識自己,知曉自己在社會關系中的地位和身份,明確認識自己所擔負的角色。隴原鄉老馬伊德勒斯歷任地方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他對法律賦予的這一身份有著深刻的認識,他認為:“政協委員,人大代表,(職責)是了解基層,結合實際,代表咱們鄉政府、代表地方、代表基層,搞提案么。(還要)監督縣委縣政府、(各個)部門的工作?!盵8]175正是在這一認知的基礎上,他能積極履行法律賦予這個“身份”“位置”的權利和義務。他在任職期間,盡職盡責地了解基層的實際狀況,為地方政府施政建言、建議,提出了許多務實的議案;為鄉里、為村民解決了許多實際問題。例如,他通過和其他幾位人大代表聯名提議,經過多方努力,為鄉里修建了一座變電所,方便了群眾的生活。[8]174-175
鄉土法杰在日常工作、生活中利用各種途徑和資源了解、學習法律知識,特別是適用于鄉土社會的法律常識,并積極主動地把這些法律知識運用到村民的日常生活中,幫助村民處理法律事務。由于鄉土社會很大程度上是一個人情社會、熟人社會,在鄉土法律事務的處理中,交涉、溝通、教育、說理仍然是必要的過程。所以,鄉土法杰參與國家法律實施的過程事實上也是一個“教化”村民遵守法律的過程。
現實生活中這樣的案例很多。王玉龍幫助村民立遺囑的案例就是其中一個例證。王玉龍的鄰居王某早年病逝,留下妻子李某一人生活,李某前幾年修建了房屋,她覺得自己年事已高,為防止去世后因為房產繼承問題而引發家庭內部矛盾,李某便找到王玉龍,希望王玉龍能幫助她。王玉龍了解情況后引導并幫助李某立下了公證遺囑。王玉龍詳說了整個事件的過程。[9]197-198從王玉龍的敘述中可以看出,李某的女兒小梅自出嫁以后,并沒有履行贍養老人的義務。李某的日常生活,事實上是由其外孫小方照料。在財產繼承方面,按照嶺腰村的習慣規范,女兒是沒有繼承權的。雖然這種觀念隨著國家法律和政策的宣傳而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但是在實際繼承中,特別是在女兒沒有照顧父母的情況下,女兒“一般都會表示放棄”,在“實踐中女兒放棄繼承基本上是自愿的”,否則會遭到村民的“非議”。[9]73對于李某家的情況,王玉龍接著說:五年前,李蕓家的房子還是老房子,小方出錢修建了新房,造好之后,房產證上寫著李蕓的名字,因此,李蕓毫無疑問會將這套房子交由小方繼承,但是李蕓怕她女兒小梅以后會來爭這套房子。所以她就來找我,讓我想想辦法,怎么防止小梅來爭房子。后來我了解了一下,按照國家法律的規定,要是沒有遺囑,房子是要留給子女的,外孫沒有份。寫了遺囑就不一樣了,所以我就叫她寫一份遺囑,后來鎮上的一位干部告訴我說,最好是做一個公證,免得有人認為遺囑不合法,我就找到李蕓,跟她商量,讓她把遺囑拿去公證一下。[9]198
在這個案例中,村民李某之所以能從茫然無助到選擇用國家法律來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一方面是通過王玉龍的指引,知曉了通過立遺囑并加以公證這種方法是最有效、最有保障的,并最終選擇了這樣的方式。在這一過程中,李某也逐漸形成了對國家法律的認知。另一方面,王玉龍以自己在村社中的威望影響了村民,使得村民通過對他的信任進而產生了對法律的信任。
總之,鄉土法律事務的這樣一種處理過程反復不斷地激發民眾對國家法律的認知,也正是通過這樣的過程使得民眾樹立了“無規矩,不成方圓”的規則意識,最終形成對國家法律的信任。
二、鄉土法杰與國家法律的適用
從國家力量的運作來看,國家法律已經“下沉”到鄉土社會,“現代法律與鄉村社會有了一定的親和性,法律逐漸成為約束農民行為邏輯的重要規范”,民眾的法律意識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提升。只不過,這種“下沉”只是“在經過多元文化過濾后的被動中的下沉”[10]。國家法律實施的這種困境為鄉土法杰在鄉土社會適用國家法律留下了發揮作用的空間。在鄉土社會中,糾紛的發生往往是矛盾長期蓄積的結果。因此,僅僅依靠形式化的司法裁判并不能從根本上化解當事人之間的矛盾。形式化的裁判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個“決斷”,法官通過裁判表面上依法厘清了當事人雙方的權利和義務,而事實上,作為“局外人”的法官卻很難說弄清楚了案件的是非曲直。當然,法院也意識到了基層司法的復雜性,也在積極探索合理、有效的基層社會的糾紛解決機制,吸納鄉土法杰參與糾紛處理就是其中重要的機制之一。在基層司法實踐中,鄉土法杰常以人民陪審員、人民調解員、村社干部以及宗族中的族長等身份直接或間接地參與對糾紛的處理。
隴原鄉老馬伊德勒斯就是鄉土法杰擔任地方人民陪審員中的一位。馬伊德勒斯在擔任人民陪審員后,主要任務是配合法庭做一些糾紛調解工作。受伊斯蘭教教義影響,在甘肅東塬地區,夫妻在離婚時,女方需要遵循取得男方“口喚”這一離婚規范。馬伊德勒斯介紹了2014年由他調解的一個案子:東塬村9社馬海牙的女兒馬法圖麥和4社馬撒魯特的尕娃馬克力,兩個人都不到30歲,結婚已經十來年了。長期以來,這兩個人在家里一直不和氣,經常吵架。今年1月份女方到法院起訴(要求離婚)了,(當時)我們東塬法庭(就)受理了。(受理以后)我(對他們進行了)多次調解。女方一開始是漫天要價,要(求男方支付)12萬元(的補償金),男方家庭條件很一般,拿不出多少錢,也不同意離婚。我一直給他們做工作,和雙方進行談話,但是一直不行。后來我和馬庭長商量準備判決他們離婚,讓男方給女方45 000元。我們正準備第二天判(決)呢,女方就找到我們說要撤訴了。(因為)她要“口喚”呢,(說)我們法律的手續可以不要,但“口喚”不要不行。她要(求)我再來調解,我就(繼續)調解么,最后(調解結果)是,男方拿來了25 000元,(我就)把這個事情辦結束了。[8]181-182
在這起案件中,法院完全可以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的規定作出準予馬法圖麥和馬克力離婚的判決。但由于受宗教規范的影響,婦女在離婚時若得不到丈夫的“口喚”,意味著不能再嫁,而其他人也不能娶沒有得到丈夫“口喚”的婦女。在該案中,男方不同意離婚,堅決不給女方“口喚”。因此,即使在法院的判決生效后,女方得到了45 000元的補償金,女方在日后的生活中會因為沒有取得“丈夫”的“口喚”而產生不利的影響。后來,女方撤訴,放棄45 000元的補償金,希望通過和解來取得男方的“口喚”。馬伊德勒斯正是在這些情況中敏銳地發現了當事人雙方的合意點,從而找準了處理案件的切入點和突破口,再次對該案進行了處理,最終達成了當事人雙方相對滿意的結果。
作為鄉土社會里的“自己人”,他們長期生活在村社里,對村民的稟性脾氣,村民之間的關系都有相當的了解。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鄉土社會是靠親密和長期的共同生活來配合各個人的相互行為,社會的聯系是長成的,是熟習的,到某種程度使人感覺到是自動的。只有生于斯、死于斯的人群里才能培養出這種親密的群體,其中各個人有著高度的了解?!盵11]48共同的生活環境、文化環境使他們對村民之間的矛盾、糾紛有著與法官不一樣的理解。他們雖然沒有系統地學習過法律知識,也沒有接受過法律思維、法律技巧方面的專業訓練,但是,他們長期生活在基層,在不斷地參與糾紛的處理中“逐漸培養了一種依據天理人情國法政策判斷是非處理糾紛的能力”[12]??偟膩碚f,與形式化的司法裁判不同,鄉土法杰們在糾紛的處理中,往往是結合他們對糾紛的當事人之間的矛盾、積怨的了解,對當事人雙方之間誰是誰非的客觀判斷,以及對國家法律、鄉土傳統規范的認知和對鄉土社會秩序的理解靈活地運用其多元身份找出矛盾雙方的合意之處,以此解決鄉鄰之間的糾紛,化解矛盾,從而修復受損的村社秩序。
三、鄉土法杰與國家法律的執行
在轉型時期的基層社會中,對于涉及鄰里關系、宗族、宗教等方面的問題不能簡單地依憑國家法律予以處理。它需要綜合衡量各方面的因素,既要遵守國家政策,又要維護國家法律的權威,還要照顧到鄉里風俗、習慣,有的還要考慮到其中的宗教因素。鄉土法杰在處理問題時很大程度上適應了轉型時期鄉土社會錯綜復雜的狀況。如前所述,他們既對國家政策有深刻的領會,對國家法律、法規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同時又深諳鄉土傳統規范。在實踐中,執法部門非常重視借用鄉土法杰處理基層事務的經驗和他們在基層社會中的威望,鄉土法杰也常利用其多元身份參與到國家法律的執行中。
(一)直接參與
鄉土法杰主要通過履行作為組織的成員的職責而直接參與執行國家法律。在基層社會中,基層民眾自治組織、民間治安保衛組織、企事業組織等社會組織可以依據法律、法規的授權或依據法律、法規、規章的委托而取得執行國家法律的權力。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第17條規定:“法律、法規授權的具有管理公共事務職能的組織可以在法定授權范圍內實施行政處罰。”第19條規定:“行政機關依照法律、法規或者規章的規定,可以在其法定權限內委托符合本法第十九條規定條件的組織實施行政處罰。行政機關不得委托其他組織或者個人實施行政處罰?!倍?9條規定條件的組織包括:“(一)依法成立的管理公共事務的事業組織;(二)具有熟悉有關法律、法規、規章和業務的工作人員;(三)對違法行為需要進行技術檢查或者技術鑒定的,應當有條件組織進行相應的技術檢查或者技術鑒定。”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5條第二款規定:“村民委員會協助鄉、民族鄉、鎮的人民政府開展工作?!蓖ㄟ^上述法律的規定,基層民眾自治性組織如城市居民委員會、農村村民委員會等社會組織就可以依授權或依委托協助基層人民政府執行國家法律。因此,具有村社干部身份的鄉土法杰也就依法獲得執行國家法律的權力。
另外,在某些行政管理領域中,行政機關也可依據法律委托公民個人執行有關法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森林法》第10條規定:“國務院林業主管部門主管全國林業工作。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林業主管部門,主管本地區的林業工作。鄉級人民政府設專職或者兼職人員負責林業工作?!钡?9條第二款規定:“護林員可以由縣級或者鄉級人民政府委任。護林員的主要職責是:巡護森林,制止破壞森林資源的行為。對造成森林資源破壞的,護林員有權要求當地有關部門處理。”
無論是作為組織的成員履行職責還是作為公民個人依據法律委托行使職權,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的執行中都能積極地履行法律賦予的權利和義務。廣西大瑤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護林員盤振武近20年的護林經歷即是其中一個典型的事例。自1992年至2011年初,盤振武一直擔任保護區的護林員。盤振武介紹:當時我們這里有一個林區派出所。那時候砍木頭也非常厲害,主要是砍那個楠木,在獨列山那邊,24個馬堂,馬堂是作蓋板用的,七十多個解板在那里,連排板的,當時有200人在那里。有護林員,但他們做不了事。[13]75為了解決這種保護不力、亂砍亂伐的情況,林區派出所派人找到了盤振武。盤振武回憶:后來那個林區所的所長跑來找我說,他們叫你是瑤王啊,今天有一件事要跟你協商啊,現在我們這個護林員做不了事,有是有,不起作用,那邊那么多人砍樹,我看看你這個瑤王起不起作用,你幫我管一下。[13]75盤振武答應了并同縣里簽訂了合同。盤振武講述了他的第一次護林執法經歷:我到那里,我了解一下,發現左邊那個山有熟人也有不熟的人,我就在他們那里喝酒,喝了一會我就叫他們通知把各個領頭的找來,解板的、一個馬堂來一個。他們那天真去通知,來20多人,有認識我的。有些也跑,一個挑板的就跑,說這個瑤王來了,是來抓人的。喊來,我就給他們開一下會嘛。我說林區所現在叫我當護林員哦,你們給一點面哦,搞不好以后我抓你們去公安局,那就羅嗦了。我說呢,現在我還是試用期,你們給我點面子,我呢也給你們點面子,你們呢今天過明天你們就走人啦;還有你們解出來的板呢,運得走的就運走,運不走的三天以后就不要來運了,由我來處理。他們說,那你給我三天時間吧,他們同意了。后來過了一個星期后,我就帶林區所的去,一看全都走回完了,這剩一些板在那里。后來請一些民工把板運出來了。[13]75-76
不論盤振武執法時采取的方式如何,但是經過他的處理,有效地解決了林區長期以來亂砍亂伐的現象。在盤振武等人的共同努力下,大瑤山野生動物資源現在的狀況較1982年的調查結果有了明顯變化。據考察報告顯示,2011年大瑤山陸棲脊椎動物由原來的373種增加到481種,其中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由原來的4種增加到6種。[14]盤振武也總結了自己執法護林的經驗:碰到亂砍亂伐的,我們護林員一個是叫他不要做啊,教育他;如果他堅持要做就報上面,或者是扭送公安部門處理。我扭送的有好多,不過也不太多,因為我去講呢,他們都是聽的,還可以的。[13]76-77
(二)間接參與
在一些超出鄉土法杰權限或身份、地位的國家法律的執行中,比如在一些涉及社會治安、刑事犯罪的案件中,他們則是利用其多元的身份積極配合相關部門執法。
在隴原鄉老馬伊德勒斯參與處理的眾多案件中,有很多就是在當地政府執法部門遇到麻煩的時候請其這種“鄉老”式的人物出面配合才得以妥當處理的。例如,在一起因相鄰關系惡化而演化為群眾性事件的案件中,馬伊德勒斯就協助當地執法部門成功解決了這起糾紛。案件的大致經過是:東塬學校是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東鄉族自治縣東塬鄉的一所初級中學。2013年3月底,學校根據前期規劃,在校園的最北側開始興建一幢5層高的新教學樓。工程剛一開始,緊鄰學校北邊居住的馬優素福一家就以將來學校建好后會影響他家的采光為由而提出要求讓學校停止施工,或者由學校買下自己的住宅,他們搬家去別處生活。對于這兩個條件,學校都無法同意,但還是繼續開工建設,于是導致矛盾激化。4月初的一天早晨,馬優素福召集了30多個親戚一起去學校施工現場阻撓工程建設,并與施工隊發生爭執。在村委會和東塬鄉派出所、鄉政府派出工作人員勸解無效的情況下,東鄉縣公安局出動了200余警力到現場維持秩序。雙方僵持到當日18點左右時,馬優素福家人的情緒開始失控,他們鎖上了學校的大門,并和維持秩序的公安民警爭吵起來,發生了沖突。為防止局面惡化,公安部門對馬優素福的部分家人采取了強制措施,當場拘留了10名男性。在當天晚上,馬優素福哥哥的妻子打電話請求馬伊德勒斯出面幫忙解決。馬伊德勒斯一方面做馬優素福家人的思想工作,讓他們積極配合公安機關的調查,并保證不再為學校修建教學樓一事繼續鬧事;另一方面做公安機關和學校的工作,要理解馬優素福家的難處,原諒他們因為一時沖動犯下的錯誤。這次事件的最后的處理結果是東塬學校將原規劃為5層高的教學樓改為3層,通過降低高度來減輕對馬優素福家采光的影響,馬優素福家也不再反對學校修建教學樓。當時抓的10個人,其中5個人第二天就放出來了,剩下5個人被刑事拘留。[8]189-192
在“鄉土法杰”叢書中,類似盤振武、馬伊德勒斯這樣的鄉土法杰積極、廣泛地參與國家法律執行的案例比比皆是。小至偷盜行為,大到因宗教問題引起的矛盾糾紛,他們在這些法律行為的處理中或直接、或間接地起著作用,推動了執法活動的順利進行。
四、鄉土法杰與國家法律的監督
從廣義上來說,法律監督是由國家機關、社會組織和公民對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各種法律活動進行的監督和督促[15]。每個公民都是法律監督的主體,每個公民依法享有對國家機關、社會組織和其他公民的各種法律活動進行監督的權力。鄉土法杰在社會關系中的多元身份為他們參與對各種類型的法律活動的監督和督促提供了有利條件。
王玉龍講述了一件他主要參與的關于政府征用土地不給補償款引起的上訪案例。嶺典村地處浙江省東陽市,與諸暨陳宅鎮相鄰,總人口1 400余人,人多地少,加上退耕還林政策的推行,人均可耕種面積不足0.23畝。當年規劃的22省道貫穿于嶺腰、嶺下、學典三個自然村,圍繞22省道修建占用土地產生了一系列的問題。王玉龍等人在2007年5月10日提交給相關部門的報告中對這一事件經過有較為詳細的描述:1.據省交通廳文件22省道嶺頭段東線2 930萬元、西線2 930萬元。實際西線中標價只有1 000余萬元,那么??顚S眠@些錢到哪里去了呢?2.退耕還林及國債造林,沒有得到實際補助,山區人民在山靠山,生態公益林又強行劃定,叫山區人民今后如何生活,22省道沿線生態林是否屬重點生態公益林?3.康莊工程變成豆腐渣工程,學典、嶺下自然村十余萬元的血汗錢所換來的油渣路變成了沙子路(其他油路工程同樣),那么豆腐渣工程是通過誰驗收合格?人民群眾意見極大,請予調查答復。4.嶺下自然村20余年來的地質災害點幾次上報,去年通過金華地質大隊勘探和測量確認有五萬方塌方,隨時在威脅著附近農戶的生命財產安全,而(在)東陽被劃定為東陽范圍第二個危險災害點,那么具體主管部門又該如何處理,國土局叫我們自行處理五萬方土,叫我們拿到哪里去?5.資源開發:(1)我村鉀長石資源十分豐富,也可以說在浙江范圍內鉀長石資源基本都在我村,山區人民在山靠山,如果無人開發,需要保護資源的,那么必須應該有礦產資源保護費。(2)改田造田多次報告我村確實能得到實惠,改幾十畝田也比較容易的,但為了保護礦產資源這一條,沒有調查就一刀切不批,讓山區人民一生一世就活活的變死了嗎?[9]184-185為維護村集體和村民的合法權益,他和村委會、村黨支部的多位村干部多次向上級政府部門提交了報告。此外,他還帶著村干部親自找了市里的一位領導。經過多方努力,村里最終拿到了應有的補償款,這些補償款最后也都用在了改善村中道路和救助困難村民上。
通過對“鄉土法杰”叢書中的5個代表人物的分析來看,他們有的利用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的身份,監督地方行政機關、司法機關履行法律賦予的職責;有的利用其退休干部、知識分子的身份撰寫文章,呼吁政府相關部們依法保護文物古跡。通過他們積極行使法律監督的權力,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相關國家機關、國家工作人員依法履行職權。
五、思考與結語
當然,在肯定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的積極作用的同時,還必須認識到他們在其中表現出來的不足之處,這樣有助于我們全面、正確理解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的作用。具體來說,不足之處主要體現在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的一些場合中表現出的偏重于運用實踐理性和濫用權威的行為,這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法律上的公平和正義,對國家法律權威的樹立也產生了不可忽視的不利影響。
其一,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偏重于運用實踐理性。 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看待和處理問題時常體現出實踐理性的一些特點,由于實踐理性“并非某種單一的分析方法,甚至也不是一組相關聯的方式,它是一個雜貨箱,里面有掌故、內省、想象、常識、設身處地、動機考察、言說者的權威、隱喻、類推、事例、習慣、記憶、‘經歷直覺’、以及歸納(對恒常性的期待,這是同時與直覺和推理相關的、人的一種自然傾向)”[16]92,它使得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表現為一種“關系導向型”的思維和行為方式。
“關系導向型”的思維和行為方式使得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往往過于關注于當事人的身份、地位,以及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并以此為前提來分析和處理法律問題。其后果是,“問題一旦涉及家庭、鄰里、朋友或愛情,談話中更多出現的就不是法律條文和程序,而是幫助、相處和義務”[17]。而且,為了使當事人雙方在爭議問題上達成協議,他們有時甚至放棄其中立地位,去積極地引導程序的進行,以促使當事人之間更容易、更快捷地達成合意,最終能解決問題。因此,在鄉土法杰參與執行法律、解決糾紛或進行法律監督的過程中,在他們的話語陳述中很容易找到與當事人生活密切相關的細節,而這些細節與這些法律事務的處理并沒有必然的聯系。在實踐中,鄉土法杰在處理糾紛時給當事人雙方“說情”“講理”的例子比比皆是。確實,這種“以情動人”“以理服人”的方式對糾紛的解決、矛盾的化解有很大的幫助,并且能起到很好的社會效果。不過仔細分析,我們會發現,這種實踐策略在邏輯上是很難經得起推敲的,整個判斷過程充滿了主觀性、任意性。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一書中記述了他曾目睹的民間調解過程:“差不過每次都有一位很會說話的鄉紳開口,他的公式總是把那被調解的雙方都罵一頓:‘這簡直是丟我們村子里臉的事!你們還不認了錯,回家去?!又逃柫艘环?,有時竟拍起桌子來發一陣脾氣。他依著他認為‘應當’的告訴他們。這一陣卻極有效,雙方時常就和解了。有時還得罰他們請一次客?!盵11]60在這一過程中,“事實”不再是最重要的,厘清“事實”、分清權利與義務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恰恰是“掩蓋”事實、淡化事實,或是說,平息對事實的爭議,最終達至的是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從而化解矛盾,解決糾紛,修復受損的關系。因此,“許多實踐理性的方法也只是更長于獲得結論或指導行為,而不長于提供正當化”[16]93。正如丹尼斯·羅伊德指出的,“在法律爭端方面,中國人從未想到它們可以經由某種固定的司法程序用事先制定的規范加以解決;反而認為,法律上的正義是由人類本于宇宙間的和諧精神去調和各方利益的結果,而人類的智慧早已蘊藏了許多關于宇宙間和諧狀態的暗示。這樣的社會,無論在社會關系或經濟關系方面,必定會把一種根深蒂固的法律架構或社會規范為基礎的社會秩序,在不妨礙那個基本構架的范圍內,羼合高度的彈性與變化性”[18]。
在“鄉土法杰”叢書中也記載了不少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有意、無意地避開國家法律規定的案例。隴原鄉老馬伊德勒斯就認為,“調解審判起來沒有根據憲法多少條,婚姻法多少條去判,如果嚴格按照法律沒有這么吃力的”。他還認為,在解決基層的各種民事糾紛過程中,不管是人民陪審員也好,是法官也好,其實都是在起著“鄉老”的作用,都是用情理來說服糾紛雙方,而不是、也不需要依照法律來處理。[8]185從國家法律實施的角度來看,鄉土法杰的這種“鄉土式”的法律意識和規范運用方式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國家法律在維持鄉土社會秩序中作用,對國家法律權威的樹立產生了不利影響。
其二,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權威的某種濫用。 鄉土法杰成長的過程也是“權威”樹立的過程,身份的多元使得他們獲取權威的途徑也是多樣化的,這種綜合性的“權威”在鄉土法杰推動國家法律在鄉土社會的實施中發揮著關鍵性的作用。但是,扮演多重角色的鄉土法杰在具體而微的國家法律實施中也會發生一些“角色”異化、權威濫用的情況。“人們對社會角色的扮演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的。正像社會的運行常會產生不協調因素一樣,各社會角色的扮演中也常會產生矛盾、遇到障礙,甚至遭到失敗。”[19]從現有的資料來看,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濫用權威的方式主要表現在超越職權處理法律事務。例如,在法律執行或糾紛解決過程中以國家法律的制裁性恐嚇行政相對人或當事人、或依仗其地位與司法人員、執法人員“侃價”等。作為在鄉土社會有名望、受到各方尊重的精英人士,產生這些行為的動機是復雜的,或是為了盡快解決糾紛、或是為了維護自身的權威、“面子”等。這些行為一定程度上違背了國家法律的基本價值和精神,損害了國家法律在規范人們行為、糾紛解決中的權威。
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家法制建設取得長足發展,國家法律也在逐步地向社會滲透。但是,經驗表明,法治社會的建設不可能一蹴而就,這一過程必然是曲折的、長期的。因此,在法治建設中,不可貪功、冒進,否則將是“法治秩序的好處未得,而破壞禮治秩序的弊病卻已先發生了”[11]63。隨著社會轉型的推進,中國的基層社會將變得更加復雜。作為從基層社會中自發生長出來的鄉土法杰,他們能較好地應對中國社會轉型時期法治建設的復雜狀況,誠如高其才教授所言:“這些人數量不多,作用卻巨大,在社會秩序的維系、鄉土社會的接續、中華文化的傳承中擔當了不可或缺的角色。我們應當肯定他們的存在,重視他們的價值,弘揚他們的精神。中國社會的特質決定了中國建設法治國家仍然需要他們的積極參與,中國正進行的現代法治建設并不能否定鄉土法人的未來存在,全球化時代同樣需要本土人才,職業化的專業人士絕不可能取代鄉土法人的地位?!盵13]3為此,需要通過合理的制度建設,保障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合理的存在空間,為他們積極參與國家法律實施創造條件。
一是建立、健全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合理的“話語”表達機制。 隨著國家法治建設的推進,公、檢、法等國家公權力逐漸深入到了鄉土社會,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的行為空間產生了復雜的變化。以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的“話語”空間為例,如前文所述,在國家法治建設的大背景下,在一些場合中,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的“鄉土式”的“話語”邏輯和表達很大程度上是不符合國家法律的價值和精神的。但是,基層社會的現實狀況又決定了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所理解和使用的“話語”很大程度上仍然需要是“鄉土性”的。在轉型時期的基層社會中所產生的這種“話語”狀況是復雜的、客觀的,而且必定是長久的。因此,在國家法律在鄉土社會實施的過程中,必須綜合衡量各種因素,要有機結合國家公權力機關和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的工作方法。比如,在司法活動中,對鄉土法杰進行必要的法律知識、法律思維的訓練,同時對基層法官進行一定程度的“鄉土”知識教育,以此減少鄉土法杰和法官在辦案過程中因對基層社會理解上的差異而產生的沖突。通過這樣的方式,能最大限度地做到在不削弱鄉土法杰與鄉土社會的聯系的同時提升他們在司法活動中的“話語”能力,保障他們在國家法律實施中參與的廣度和深度。總的來說,為了維護國家法律的權威,推動國家法律的實施,需要通過在國家法律實施的各個環節建立、健全相關制度來保障鄉土法杰合理的存在空間。
二是建立、健全鄉土法杰權威運用的監督、制約機制和維護機制。 如前所述,鄉土法杰有時候會借重其身份和地位在國家法律實施中濫用其權威。另外,隨著社會分化的加劇,我們所處的時代變成了“一個敵視幾乎一切形式的權威的時代”[16]100。在這樣的時代里,“精英”的權威被弱化,他們在很多領域逐漸被邊緣化,原本所起的重要作用也逐漸被弱化。鄉土法杰權威的削減不僅直接影響著這個精英群體的命運,對鄉土社會秩序的維持也產生了不利的影響。因此,有必要建立一套合理的、有效的監督、制約和維護機制,使之既能維護鄉土法杰在國家法律實施中的權威,又能制約其權威的濫用。比如,在鄉土法杰參與的村社糾紛的處理中,應當為村民參與創造條件。在“熟人”社會中,我們往往很難發現呈現在表面的規則,但是又會覺得規則無處不在。這其實就是“熟人”社會的生活形態:一切都已經變得自然而然了。這事實上也是一個“臺前”“幕后”的問題。在鄉土社會中,言、行都是隱藏在“幕后”的,“我們大家是熟人,打個招呼就是了,還用得著多說么?”[11]10只不過在“熟人”社會中,“前臺”和“幕后”具有一致性。而隨著社會的變遷,傳統的“熟人”社會逐漸變得“陌生”,“臺前”和“幕后”的一致性也遭到了破壞,村民們以傳統的方式不再能有效地獲得村社里的各種信息。因此,傳統社會中的“幕后”行為所產生的那些對村社秩序維持具有的無形力量在現代社會已經不再起作用。所以,鼓勵村民參與村社法律事務處理就是讓村民從“幕后”走向“前臺”,恢復其在村社中本應該發揮的作用。如六本佳平先生所指出的那樣,在一件發生在“熟人”群體的糾紛中,“當事人的親族、地域社區、友人、鄰居、同僚等構成的社會環境是當事人的建議人和援助人,他們都會影響糾紛從產生至解決的全過程的發展”[20]。而且,“社會沖突的舞臺‘效應’和當事人對自己‘面子’的維護在相當程度上保障了實體結果的公正性”[21]。因此,通過鼓勵、引導村民參與國家法律實施,不僅可以監督鄉土法杰權威的運用,還能使村民更直觀地感受鄉土法杰的“辦事能力”,對于提升鄉土法杰的威望有直接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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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宏宇馬琳〕
法學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