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燕妮
內容摘要:納蘭性德的愛情詞以傷心著稱。而在他短暫的生命中,“邊塞”作為納蘭作品中的一大主題,也能從感情生活、現實與理想的關系、家世背景等角度反映出他悲劇命運的根由,這也說明“傷心”一詞在他身上體現出的多元性。他的邊塞詞使得盛唐以來的邊塞作品在內容上有了較大突破,不再局限于沙場征戰、國家興亡的主題,而向個人主觀的情感世界傾斜,使得這個蒼涼的主題有了更多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納蘭性德 邊塞 詞 清代 文學
一.引言
王國維曾經這樣評價納蘭性德的邊塞詞:“‘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黃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于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1]他認為納蘭的邊塞詞與唐代邊塞詞,都可謂是“千古壯觀”。納蘭的邊塞詞凄切感人,讀來興味盎然。通過對納蘭邊塞詞的分析,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他的悲劇人生和作品里的深層含義。
二.邊塞詞的思想感情
1.相思之苦
納蘭善于將愛情置于荒涼的邊塞之中,在荒寒、凄涼的塞外之景下,愛情顯得更凄切、無奈。小家之命與大家之命相連,其中的相思情便少了小橋流水式的哀婉,多了時代的蒼涼感和歷史的厚重感。如這首《鷓鴣天》:
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書鄭重,恨分明。天將愁味釀多情。起來呵手封題處,偏到鴛鴦兩字冰。
納蘭在凄冷的塞外,深夜無眠時,想到了遠在家中同他一樣徹夜難眠的妻子。一紙書信,寫盡相思之言,卻道不盡相思之意。他最鐘愛的妻子盧氏,是世間最懂他的人,聚少離多,讓他們之間的愛情蒙上了一層悲劇美。
2.羈旅之愁
納蘭作品里的思鄉情,有一種“納蘭式”的哀愁。較之于唐代的邊塞詩,他的作品里少見的是枕戈待旦的緊張氛圍,更多的是對行役生活的厭倦和思鄉思歸的嘆息。如這首著名的《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其中,“山一程,水一程”道出了行役路途之遙遠與曲折,而“風一更,雪一更”寫出了行役生活之漫長與反復。《清詞史》評曰:“‘夜深千帳燈是壯麗的,但千帳燈下照著無眠的萬顆鄉心,又是怎樣情味?一暖一寒,兩相對照,寫盡了一己厭于扈從的情懷”。[2]山水迢迢,使他想到的不是邊塞的星月彎刀,而是夜深時千百個帳篷下,同自己一樣對著燈火思歸的士兵。
可以看出,他善于從普通的主題和意象里攫取出獨特的感情,落于筆端卻不顯矯揉造作,反而引起讀者更強烈的共鳴。他的邊塞詞,絕少樂觀精神,更多的是蒼涼悲愴之情。
3.懷古之思
納蘭很少以仰慕、懷念名將英雄作為自己邊塞詞的主題,而是著眼于時代的變遷和征人的身世,繼而同自己的命運聯系在一起,從中抒發對時代興亡和命運無常的感慨。這一類詞的代表作有以下這首《蝶戀花》:
今古河山無定拒。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納蘭選取邊塞典型的意象如“畫角聲”、“鐵馬金戈”等,對歷史進行回顧深思,抒發了無論是非成敗都終將隨歲月年輪化為烏有的感慨。他認為人世間最能長久,不以時間空間為轉移的,就是他的“一往情深”。
三..邊塞詞的寫作背景
1.相思之苦——有情鴛鴦兩分離
納蘭在22歲至31歲的這段時間里擔任康熙皇帝的侍衛,皇帝每次出巡,他都是“日侍上所,巡幸無遠近,必從”。9年之中,他扈從皇帝“數嘗西登五臺,北陟醫巫閭山,出關臨烏喇,東南上泰岱,過闕里,度江淮,至姑蘇”。[3]而且,康熙十七年(1678)皇帝巡視京畿和塞外;康熙二十一年(1682)皇帝東出山海關,到清朝發祥地巡視,祭長白山;康熙二十二年(1683),皇帝二月赴五臺,登長城,七月巡古北口;康熙二十三年(1684)五月,皇帝再一次往古北口。納蘭均隨侍巡幸。
這么長的時間里,納蘭與自己心愛的妻子分隔兩地,所以,在許多邊塞詞里,他都將兩個人彼此間相互的思念、眷戀融入荒涼的景色,這一段感人肺腑的真情,成了凄冷的文字中唯一的溫暖。
2.羈旅之愁——飄泊天涯不得志
納蘭在長達九年的光陰里,隨康熙出巡大江南北,忠于職守,兢兢業業。他是一個懷有一腔報國熱情的人,渴望為國家效力。而出行的這些年里,他漸漸意識到了自己前途的渺茫。天下雖然平定,塞外卻蒼涼空曠,守邊的將士們厭倦了苦累的邊塞生活,盛唐的昂揚斗志已不復存在,自己所處的時代何等悲涼。無法為國效力,他就希望自己可以做一名“江湖落落狂生”。而現實終究與理想背道而馳,給了他繁華富庶的身家,卻抽走了他心之所向的自由。大好年華里,他沒有能夠施展才華兼濟天下,沒有能夠揮毫萬字一飲千鐘,而是終日行走在邊塞,滿目盡是悲涼之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他只能“驚節序,嘆沉浮”,發出了“須知秋葉春花促,點鬢星星,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的感嘆。
3.懷古之思——大家小家共渺茫
“邊塞”這一主題到了納蘭筆下,散發著無窮的幽思、辛酸與悲涼。這要追溯到納蘭的家族背景來探究。
滿洲統一以前,女真族中有三股最為強大的勢力: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東海女真。努爾哈赤出自建州女真,而納蘭的祖先“葉赫部”則出自海西女真。努爾哈赤為了統一女真部落,曾與葉赫家族進行過激烈的斗爭。納蘭的曾祖父因在戰爭中不肯投降,放火自焚未死,最后被努爾哈赤下令絞殺。強盛的海西女真自此被努爾哈赤吞并,烜赫一時的家族也失去了人上人的地位。徐乾學在與納蘭切磋學問時,就明顯地看出納蘭對“古今家國之故,憂危明盛”。當納蘭來到海西女真故地烏喇時,又寫下了“猶記當年軍壘跡,不知何處梵鐘聲,莫將興廢話分明”的詩句。盡管前代恩怨與他關系不大,但當他行吟塞上,每每看到相似的征戰之地時,前朝舊事總能夠隨著蕭條的景色撞擊他本來就敏感的心,因此即使早前的是非糾葛與他相去甚遠,他也能夠從中讀出別樣滋味。
歷史發展到康熙時期,中國的封建社會已經開始接近尾聲。納蘭自是無法預見清王朝的結局,但他讀書萬卷,必深知改朝換代是歷史發展的趨勢,他如今站在邊塞——一個最接近歷史的地方,對國家、對自己的命運感到迷茫。歷史總是冷酷無情,一切繁華如同過眼云煙,多少宏圖霸業最終只能走向“一抔凈土掩風流”的結局。
四.邊塞詞的藝術特點
1.至真
清末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談論道:“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4]王國維也主張以“真”為基礎的“境界說”,他認為“能寫真景物與真感情者,始謂之‘有境界”。[5]納蘭短暫的一生中,他經歷了常人無法言喻的悲痛,一切憂愁苦悶只能通過文字傾吐。納蘭的邊塞詞從頭到尾都融入了他最真實的所見所聞所感,可以說是他心靈的寫照。只有親身經歷過愛別離、天涯漂泊、人事變遷,一切感慨見諸筆端才能感人肺腑。
2.至悲
在詞的意象方面,納蘭將婉約詞派最具代表性的事物與邊塞荒涼的景物組合在一起,一暖一寒,悲涼中有柔美,慷慨中有哀怨,在強烈的對比中更顯出他的“至悲”。在情感方面,他更是將個人的情感與歷史的興亡融合在一起,使得作品的思想既不拘囿狹窄,也不過分夸張。他善于吸取漢文化之精髓,又將滿族情結巧妙地織入詞的經緯,因此作品能夠呈現出恰到好處的時空伸縮感和歷史滄桑感在邊塞詞中可謂獨樹一幟。
3.至美
滿族風情與漢家風韻的結合,構成了納蘭詞獨特的“美”。康熙親政以后,意識到了文治的重要性,便采取了一系列文治措施。納蘭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得以吸收漢族文化的,再加上他本身具有的滿族品性,作品里常常能透出兩種文化交織的色彩。在他的邊塞詞里,有滿族雄偉壯麗的風光,也有漢族清新雋永的精神,我們既能從中體會到滿族豁達的胸襟,也能感受到漢族的多情細膩的情感。
五.結語
納蘭無疑是清初文壇上紛繁龐雜之中的一抹亮色。王國維說他“北宋以來,一人而已”[6],可見,他雖然身處滿族天下,卻繼承了漢族文化中詞家最贊為精華的北宋精神。他“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7],賦予了文字生命力,字里行間透露著他卓絕的才華,浸透著他的悲劇美。
參考文獻
[1]李夏鵬.萬里陰山萬里沙 誰將綠鬢斗霜華——納蘭性德邊塞詞藝術探析[J].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學報,2013年,第32卷第2期:69~71.
[2]賀利.納蘭性德邊塞詞及其審美特征新探[J].內蒙古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0卷總第42期:203.
[3]況周頤.王國維.蕙風詞話·人間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
[4]許宗元.中國詞史[M].南京:黃山書社,1990.247.
[5]鄭亞芳.邊塞行吟曲 心靈詠嘆調——論納蘭性德邊塞詞[D].華東師范大學,2001年8月,18.
(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