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可卿 廖琳
關鍵詞: 受教育權;平等;差別對待
摘 要: 作為憲法規定的基本權利,公民的受教育權應當完全平等。現實教育領域存在的基于優長、階層、民族、地域等的差別對待,大多是出于歷史和現實利益考量的折衷、過渡之舉,不具有長久的制度正義性。受教育權平等在形式上依賴于法律條文的規定,在實質上則受制于社會經濟的發展程度。要改善公民平等受教育權的實現狀況,應重在對權利的經濟背景進行合理調劑,而不是改變權利和機會平等的法定規則本身。在經濟基礎和教育資源趨于均衡的條件下,各種差別對待措施應當逐步弱化并最終取消,從而使受教育權平等在形式上和實質上得以統一。
中圖分類號: G520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5)06069407
在當今時代,權利平等總體上已經深入現代國家制度的核心價值,并以《世界人權宣言》《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等文件形式得到國際社會的公認。人們在現實中為平等而進行的努力,越來越多地表現為對實際機會平等的追求。所謂機會平等,它主要與兩個要素相關聯:過程、規則。如果人們在同一過程中遵循同樣的規則,就可以認為是機會平等的,而不管其結果如何。權利平等和機會平等是具有重合性的兩個概念。所謂權利,可以理解為擁有某種機會的權利;而所謂機會,也可以理解為擁有某種權利的機會。當然,二者也存在不同之處。相對來說,權利平等側重于靜態的法理描述,而機會平等則主要是就動態過程而言的。
受教育權是公民應當享有的基本權利之一。當代國家的法律一般都規定人人享有平等的受教育權,不受政治、經濟、社會地位和民族、種族、信仰及性別差異等的限制,摒棄公民身份之外的其他背景阻礙。當然,“權利決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展”。[1]受教育權雖是法定平等的,但現實中人們的受教育狀況千差萬別。特別是教育領域中存在一些差別對待現象,與教育權利和機會平等問題密切相關,經常引起人們的爭議。其中,有的差別對待是不違背權利與機會平等要求的,盡管受教育權的實現方式和結果可能不同;絕大多數差別對待則與受教育權利與機會平等的理念相悖,盡管可能是出于歷史和現實利益考量的折衷、過渡之舉。對此不可一概而論,而需具體分析。
一、基于優長的差別對待
基于優長的差別對待是一種獎勵性的差別對待,突出體現在義務教育之后的英才教育階段。比如,始于2003年的高校自主招生就是一種基于優長的差別對待政策。這一政策強調對具有學科特長和創新潛質學生的獎勵性選拔,某一學科有突出特長的學生經高校測試確認可以獲得加分或降分錄取。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一考定終身”的格局,使一些“偏才”和“怪才”不再像以前那樣容易被扼殺。面對這一規則,每個學生的權利和機會都是平等的,都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去爭取專業加分或降分的條件。可見,該政策符合專業擇優和機會平等原則,總體上應當予以肯定。對自主招生政策的一個主要批評是:獲得自主招生降分的考生多有優勢家庭背景,對貧困家庭特別是很多農村家庭子女不利。比如,要想獲得全國中學生學科奧林匹克競賽獎項這一降分條件,學生家長必然要為此付出不菲的培訓費。這顯然有利于經濟背景良好的學生而不利于條件較差的學生。這樣,原本基于技能的加分實際上可能轉變為基于階層出身的加分。這種看法有其道理,但并不能由此否定英才選拔教育和專業擇優原則。航天員的選拔也需要具備某些優秀的素質,比如眼手協調性、操作精細性、心理素質過硬等。我們不能因為一些航天員在獲得這些優秀素質的過程中可能具有某些背景優勢,就否認這一選拔標準,而讓一個沒有航天素質的人擔任航天員。在英才教育領域亦是如此。從人才選拔的根本目標來看,以專業能力為尺度的平等規則不應改變。需要改變的是社會背景差異,主要是通過發揮市場機制的作用增加財富總量,并在此基礎上經由政府二次分配縮小貧富差距,盡量減少經濟背景差異過大對受教育者能力培養造成的不良影響。
體藝特長招生也是一種基于優長的差別對待。體藝特長招生的目的,是為避免以往考試的局限,促進學生綜合素質的提高和全面發展。然而,基于專業擇優、機會平等的原則,體藝特長生的優勢只應適用于體藝領域,若跨專業優先錄取則明顯缺乏服眾的理據。一個人在A領域的特長,如何可以構成在B領域獲得優先權的原因?一個擅長歌舞但法學基礎較差的學生比具有更高法學素質的學生優先進入法學院的依據是什么?難道法學院的學生不是要以具有法學專業素養為條件嗎?對于那些有志于進入法學領域的考生而言,一些競爭者依靠其他專業的優勢取勝是不公平的。體藝特長優先的合適路徑是體藝學校和高校的體藝專業,而這完全可以歸入到自主招生的范疇中去。此外,為了鼓勵學生全面發展而招收體藝特長生的解釋也并沒有多少說服力。隨著素質教育的長期開展,很多學生都不同程度地掌握了音樂、美術、體育等方面的技能,并非必須錄取專業選手才能活躍氛圍。
與之類似但更具爭議性的還有見義勇為加分或優先錄取——這也是一種跨領域的優待。見義勇為當然是一種稀缺、珍貴的公民美德,具有社會正面價值,理應大力褒獎。但另一方面,見義勇為的發生顯然是具有隨機性、偶然性的事件。有的人具有見義勇為的意愿,但可能沒有足夠的身體條件、能力或機遇,因而無法獲得見義勇為的加分。如果因為其他人或得此類加分而失去就學機會,對他們來說是不公平的。此外,對高中生見義勇為加分客觀上是在鼓勵未成年人有意識地去做危險的事情。從社會功利的角度看,這或許是好心的政策,但未必是好的政策,因為它可能帶來壞的結果。在我們看來,對于見義勇為的褒獎應該重在社會榮譽和物質獎勵方面,而不是以公民的基本受教育權為籌碼,通過修改本應平等的錄取規則體現。對于這一點,社會正在形成共識,從近些年教育政策的變化也可以看出:逐步減少并取消體育、藝術等特長及思想品德加分是大勢所趨。考生的相關特長、突出事跡、優秀表現等情況記入學生綜合素質檔案,供高校錄取時參考。[2] 這種做法糾正了以往跨領域差別對待的不合理性,在獎勵人的優長(包括美德)的同時,維護了專業擇優的平等規則。endprint
還有一種更為優厚的差別對待就是保送。根據教育部規定,2015年具備保送資格的有五類考生[3]:其一是高中階段在全國中學生奧林匹克競賽全國決賽中獲得一等獎并被遴選為國際奧賽國家隊集訓的應屆高中畢業生。按照專業擇優、機會平等的原則,此類學生具備專業優秀的客觀要件,保送到其本人特長專業似無可厚非。其二是在高中階段被評為省級優秀學生的應屆高中畢業生。這一條較容易引起爭議。真正優秀的學生不是不可以報送,但問題在于評優的標準不像專業測試那樣清晰可辨,從而可能造成暗箱操作和腐敗的空間。正是出于這種考慮,安徽省從2010年起,就取消了“省級優秀學生”高考加分和保送的資格,其評選結果的優秀僅在學生檔案中呈現。[4] 江西、江蘇等地也是如此。其三是經教育部批準具有推薦保送生資格的外國語中學可推薦外語類應屆高中畢業生至語言類大學或者綜合類大學的語言系。這一項在形式上符合專業擇優原則。不過,如不具備客觀的、公認的專業水平評定的要件,外語的優秀最好通過高考和自主招生等規范化程序來體現,否則同樣會造成權力尋租和腐敗。根據教育部的要求,2016年起將逐步減少外國語中學保送生名額,或正是出于減少人為因素、維護受教育權平等的考慮。其四是符合《關于進一步做好退役運動員就業安置工作的意見》中有關保送要求的退役運動員。眾所周知,很多奧運冠軍被保送進入名校就讀。而根據調查,反對這一政策的人占大多數。[5] 之所以如此,主要原因就在于差別對待的非專業性。按照機會平等、專業擇優的原則,有杰出貢獻的退役運動員可以保送至體育類學校或體育類專業。若錄取到其他專業——比如英語、法律、經濟管理等,則應經過與其他考生一樣嚴格的考試,這樣較不容易引起爭議。其五是符合公安部、教育部相關規定的公安英烈子女。符合條件的公安英烈子女經公安部統一考試可以保送進入公安警察院校學習深造。這一政策在感情上很容易為人所理解。不過,對有志于參加公安警察院校但并非英烈子女的其他考生而言,仍然存在機會不平等的問題。對于為國犧牲的公安英烈,更恰當的做法或許是在經濟保障和社會榮譽方面進行高規格的獎勵和撫恤,消除其家屬在生活上的后顧之憂,避免對其子女的受教育過程產生不利影響,而不是在高考錄取規則上提供特殊待遇,從而造成受教育機會的不平等。
二、基于民族的差別對待
參照當代國際條約、公約和我國法律的規定,基于種族、膚色、性別、語言、宗教、政治見解等的任何區別、排斥、限制或特惠,都可能會損害受教育權利和機會平等。由此,種族或民族不應成為教育雙軌制的依據。然而在世界上很多國家,都存在基于民族或種族的差別對待問題。在我國,考生因民族身份而獲得加分的差別對待由來已久,是我國民族政策的重要體現。
民族加分政策的一個主要目的,是為了補償歷史上少數民族考生教育資源占有的不足。由于現實存在的民族間發展的不平衡性,一項無差異的教育政策的實施可能對不同民族身份具有不同的影響。對此,一些人主張國家應當通過差別對待進行彌補。如《高等教育法》規定:國家釆取措施,幫助少數民族學生和經濟困難的學生接受高等教育。然而,這項看似合理的政策規定在現實中貫徹時,卻會產生極多的不合理。由于一個學生的民族身份經常與地域、階層等其他身份特征相交叉,因而民族加分在設置上很難做到科學化,在操作上也存在不可行性。其一,少數民族加分政策在全國各省之間存在很大的差異,不同地區針對不同民族考生有不同幅度的加分或降分錄取優惠。這種地區之間參差不齊的優惠本身造成了新的不公平。其二,在一些偏遠貧困的少數民族聚居區中,也有部分漢族居民。只對少數民族學生實施優惠政策而不顧同樣經濟、教育落后的漢族學生,也損害了他們的平等受教育權。其三,在一些經濟發達的大城市,不少少數民族與漢族混居,他們的生活水平和教育條件較好,但還是同樣獲得一定的高考加分或降分,這對教育條件相同的漢族學生而言不公平,對于貧困落后地區的漢族和少數民族考生更是不公平。2015年,北京少數民族考生加分為5分,并不算多。但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加多少分,而在于該不該加分。現實表明:無論考生來自大城市還是農牧區,教育發達還是落后,簡單地以民族身份為標準的傾斜政策是顯失合理性的。換個角度來說,這種資源補償式的差別對待本是為了平衡不同群體的發展水準,因此可以歸為基于階層的差別對待,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基于民族身份的差別對待。
民族加分優惠政策的另一種依據,是出于族群和文化多樣性的考慮。《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域自治法》規定要“對人口特少的少數民族考生給予特殊照顧”。從族群多樣性的角度來看,不同種族、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背景的學生之間相互學習,促進跨文化交流和融合,有助于培養學生的創新思維,提升人才培養質量。可見,保持生源多樣性才是基于民族或種族身份的差別對待的真正緣由。基于這一緣由的差別對待在世界各國屢見不鮮。美國20世紀60年代的“平權法案”(Affirmative Action)就規定基于族群多樣性而對少數族裔進行優惠照顧。然而,依據膚色采取差別對待畢竟是一種歧視——這種歧視通常是逆向的,即少數、弱勢群體成員的優惠待遇以多數、強勢群體成員的權益為代價。因此,這種以多樣性為依據的差別對待即便符合全體社會成員的長遠利益,也需要謹慎維持在合適的限度和時間范圍之內,否則就會引起居于多數的群體成員的不滿。比如美國1978年出現了白人反抗逆向歧視的“貝克訴加州大學案”。1997年,曾經堅定支持平權行動的加州大學宣布在招生、雇傭、工程招標時,不再照顧少數族裔和婦女,成為美國第一個公開宣布廢除“平權行動”政策的公立機構。當然,這與白人在加州人口的比例不斷下降有關。如果白人成為少數族裔,也將有同等權利要求“平權法案”的特殊照顧,所謂“平權”也就完全失去了意義。在中國,不存在美國那樣的對少數民族或種族的嚴重歧視,反而是少數民族擁有很多的優惠政策,包括在政治、經濟、文教和生育等很多方面。基于文化多樣性以及在此基礎上的社會整體和長遠利益的考慮,在一定時期和限度內,這種差別對待是能夠得到其他族群的理解和支持的。endprint
但是,無論哪種意義上的基于民族的差別對待,都是功利性的、過渡性的,并不是具有制度正義性的長久之計。經過一段時期的實施后,一旦被保護的民族群體的地位得到了顯著改善,民族身份不再是社會競爭力缺乏的根源,少數族群的人口數量和素質呈現穩定發展狀態,基于膚色和民族特征的差別對待措施就應當逐步弱化甚至予以取消。否則有可能造成新的民族矛盾和社會不公,無助于民族團結和社會安定。
三、基于階層的差別對待
來自于不同階層家庭的學生受教育權利和機會平等,不能依據其父母所從事的職業、所屬團體來決定其就讀何種學校。在義務教育階段,每個適齡兒童都有平等接受教育的權利;在義務教育階段以上,通過公平測試錄取學生是公認合理的做法。但在現實中,基于階層身份的差別對待現象仍然在一定范圍內存在。
最容易引起爭議的是對社會優勢階層的教育優待,或稱獎勵性的差別對待。比如, 2006年,福建省漳州市政府出臺政策規定:2005年度民營企業納稅大戶的子女在高中招生錄取時,可享受加20分的照顧。[6] 2008年,深圳市教育局制定了金融高管子女中考可加10分的規定。[7] 2013年,黑龍江省仍堅持對省級優秀專家子女高考照顧20分、博士子女優先錄取的規定。[8] 2015年,教育部等幾部委聯合發文,認可華僑和歸僑子女、臺灣省籍考生仍可以獲得加分。[2] 這些獎勵性的政策舉動體現了政府重視和關心民營企業家、金融管理人才、專家學者和愛國華人的傾向。但是,如果受教育權已經被社會普遍認同,并被國家法律規定為人們的基本權利,那么,對部分優勢人群予以特殊對待就構成對公民平等受教育權的侵犯,構成對大多數普通人的歧視。類比來說,對于政治素質超出常人的公民,是否應當賦予他更大的投票權而實行“復票制”(一人可以多次投票)呢?這在現代社會顯然無法得到普遍認可。再比如,全國各地普遍存在的機關幼兒園和子弟學校,也具有對優勢階層進行教育優待的特征。機關干部作為人民的公務員,他們的子女應當與其他公民的子女享受同樣的教育,而不是享受排他的、更好的教育。機關幼兒園和機關子弟學校應當向所有公民平等開放,而非通過身份認證將其他人排除在外。否則,就會被認為是用納稅人的錢為一小部分特權者服務,從而加深社會階層之間的“隔閡和分裂”。
與此同時,也存在對社會弱勢階層的教育優待,或稱扶持性的差別對待。近些年來,農村大學生的比例逐年下降。針對這一現象,國家自2007年以來采取多項措施,包括實施農村貧困地區定向招生和農村學生單獨招生等,以求縮小不同階層升學比例的差距。這些政府措施的出發點和底線是受教育機會平等,有助于寒門子弟出人頭地,通過教育實現社會階層的流動。優惠措施所面向的是社會弱勢群體,也較容易得到社會公眾的支持。不過,其中也有一些規定需要斟酌。比如,中國人民大學在2012年自主招生考試中實行“圓夢計劃”,被推薦的考生原則上要求平時成績排名為所在中學前10%,且是家庭中三代之內無大學生的農村戶籍學生。[9] 這一政策的出發點無疑是扶持弱者,但“三代之內無大學生”的條件顯然過于僵硬:爺爺如果曾經努力考過大學,反而導致孫子可能上不了大學。此外,對于貧困學生的優先錄取也許合情但未必合理。一個富裕家庭的學生,盡管他同一個貧困家庭的學生一樣優秀甚至更為優秀,但因為家庭稍富裕一些,反而可能因此喪失讀大學的機會,這對他來說并不是很容易接受的。從長期來看,更合理的做法是主要依靠包括獎、減、免、勤、助、貸等在內的資助體系,幫助家庭貧困的學生順利完成學業,盡量消除貧困對學習成績的不良影響,而不是在錄取規則問題上差別對待。修改規則比予以資助容易得多,但非公正之舉,難以得到社會的深度認同。
面對現實中基于階層的教育差別對待問題,必須全面了解其歷史和現實緣由,充分考慮各方利益的平衡,不能輕易做出極端的判斷和選擇。但是,基本權利平等與差別對待在形式上的矛盾是不容回避的。獎勵性的差別對待凸顯“抑弱扶強、劫貧濟富”的特點,很難得到社會大多數成員的認可。而即便是“抑強扶弱、劫富濟貧”的扶持性差別對待,在經過一段時間的實施后,如同基于民族身份的差別對待,如果被扶持的弱勢階層的地位得到了顯著改善,階層身份不再是教育競爭力缺乏的根源,那么相應的差別對待措施也應當逐步弱化或取消。否則逆向歧視的輿論就會抬頭,有可能造成新的社會不公和階層矛盾。
四、基于地域的差別對待
在義務教育階段,基于地域的差別對待突出體現為就近入學。根據1986年制定的《義務教育法》,各級人民政府應當合理設置小學、初級中等學校,使兒童、少年就近入學。這一規定顯然是出于對某一地區適齡兒童、少年受教育權利的考慮。一律就近入學的規定在表面上是平等的,但實質上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問題。首先,無論一個學生的具體情況如何,他都在實際中按戶籍所在地被分到指定的學校,而不能選擇更加適合的學校。在教育資源分配不均衡的前提下,這種通過出生運氣獲得機會的做法,并不比通過平等的考試競爭獲得機會更接近平等。其次,“就近入學”能夠保證廣大適齡兒童、少年在本地接受教育的權利,卻無法保證人們接受滿意的、高質量的教育。如果不是教育質量上存在較大差異,有誰會愿意舍近求遠呢?這一政策的最大問題就是限制了受教育者的選擇權利。其三,在就近入學的政策規定下,“學區房”的概念應時而生。沒有擇校和擇校費,很多人還是為了擇校而付出成本——購買學區房以取得“就近”的資格。擇校費尚有助于激勵學校提高辦學質量爭取考生,教育行政部門也可從中調劑一定比率用以平衡強弱學校差距,扶植弱校發展,而學區房卻只能使開發商受益。同“就近入學”相比,“擇校”使適齡兒童、少年有了選擇的權利,可以滿足公眾對教育的不同需求。當然,對于“擇校”也有不少批評,主要是:公辦學校間的“擇校”違背了義務教育的平等原則,拉大了義務教育階段學校間的差距,阻礙了區域義務教育的均衡發展。不過,這種批評可能本末倒置了。究竟是擇校導致教育不均衡,還是教育不均衡導致擇校?根源恐怕在于后者。當教育資源基本均衡的時候,誰不愿意就近入學呢?只有逐步縮小各學校在師資和資源等方面的差距,才能從源頭上解決義務教育的擇校問題。endprint
因此,問題集中到如何實現教育資源的均衡。如果教育資源相對均衡,就近入學和自由擇校就可以統一起來。現實的政策走向也體現了平衡教育資源的努力。比如:通過對外引進名校辦分校、城鄉一體化學校;采取教育集群等方式整合區域教育資源,通過名校整合薄弱校,拉動區域優質教育資源廣泛覆蓋;通過推進對口直升入學方式,讓學生不出片區,在家門口的好學校完成9年乃至12年學業;等等。此外,通過計算機隨機派位可以進一步化解擇校熱問題。即便一個人買了學區房,進入好學校所在的學區片,最后也有可能被隨機派位到相對薄弱的學校。在上什么學校無法確定并且差別不大的前提下,就不如就在家門口上學了。隨機派位是一種純粹運氣的機會平等,它雖然不具有實質合理性,但比受制于先天出生地而不能上好學校的差別對待要容易為人接受。
然而,無論如何,教育資源配置的相對均衡很難在短期內實現,不同學校之間的差距是難以消除的。人們依然會有擇校愿望,不能完全依靠壓制解決。就此,應當保留一定的選擇空間以補充就近入學原則。比如,北京市2014年起普通高中原則上全部取消中考擇校生,但優質高中教育資源比較充裕的區縣可適當編制跨區縣招生計劃,向教育資源比較短缺的區縣傾斜。民辦高中可在全市招生,并根據學校實際情況不分區縣設定計劃指標。[10] 這在實際上打破了就近入學的刻板規定。就近入學與自由擇校各有其優勢與弊端,二者的某種結合可能更接近于公正,也更可能滿足人們的需要。此外,根據2006年修訂的《義務教育法》,就近入學不再意味著嚴格根據戶籍所在地就近。父母或者其他法定監護人在非戶籍所在地工作或者居住的適齡兒童、少年,在其父母或者其他法定監護人工作或者居住地接受義務教育的,當地人民政府應當為其提供平等接受義務教育的條件。這為異地工作人員隨遷子女實現平等受教育權奠定了立法基礎。2015年財政部還以學籍信息管理為基礎,探索建立教育經費可攜帶支持機制,以化解隨遷子女異地就學的經費困局。[11] 當然,受各地教育資源容量的限制,這個過程必然是長期的和漸進的。
基于地域的差別對待在非義務教育階段也有明顯表現。長期以來,中國的高考實行分省定額制,錄取分數線與招生名額投放向高校所在地嚴重傾斜。之所以如此,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優質高等教育資源分布不均、分攤共建大學辦學模式,以及各地基礎教育發展存在較大差距等。但是,作為接受國家財政支持的高校,如果不采用全國統一的競爭標準,在形式上顯然與機會平等原則相違背,難免引起公眾的不滿。為此,2001年曾有山東青島三考生狀告教育部分省定額的行政法規侵犯了憲法規定的公民的平等受教育權。[12] 根據2015年3月《中國青年報》社會調查中心對1948人進行的調查,83.9%的受訪者對于高考統一命題表示支持。[13] 面對這一政策引發的爭議,教育部門也在嘗試進行調整,表示2016年將有25個省在高考中使用由國家考試中心統一命制的試卷。當然,如果不分地域按照統一標準競爭,可能出現考上大學的學生高度集中在教育發達的少數省份。針對這一問題,先期可以使分省定額的設計富有彈性,并隨著教育資源的均衡而逐漸向統一錄取標準過渡。比如有學者提出:一些全國綜合性大學可以先拿出招生總數的5%參加全國統招,錄取分數線全國統一,所有考生不分地區,按照成績排名公平競爭5%的統招指標。隨著地區經濟和教育發展逐漸趨向平衡,這一指標可逐年遞增,以充分體現分數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14] 無論如何,地域圍堵不是具有制度正義性的長久之計。長期難以解決的高考移民現象從表面上看是一種投機行為,但若從高考錄取規則本身的合理性來考慮,又何嘗不是一種對于平等機會的追求呢?這是自發的市場機制對不合理的政策規定的矯正。隨著流動人口的增多,這一政策的可行性也越來越低。
小結
作為憲法規定的基本權利,公民的受教育權應當是完全平等的,無論是為保護強者的受教育權而損害弱者的受教育權,還是為保護弱者的受教育權而損害強者的受教育權,都不具有合理性。固然,權利和機會平等經常被批評為是形式上的、虛假的平等,因為這種平等似乎忽略了權利背后的經濟社會因素的影響。但總的來說,這種形式平等本身有著極大的進步意義,至少,它畢竟確認了這樣一種平等的形式。薩托利認為:“法律和政治平等,還有利用機會的平等,就是帶有這種意義的形式上的平等。稱其為形式上的,并不是說它們在面臨平等的特權時就會丟下我們不管,或者說我們所享有的平等只是徒有其表。形式意味著方法,而不是結果。因此,貶低那些促進了平等機會的形式條件(包括法律上與政治上的形式條件),或者把那些平等說成是虛構的或幾乎毫不重要的東西,都是絕對不恰當的。”[15] 在我們看來,對于一種以正義為基本價值的社會制度而言,僅有形式上的權利和機會平等當然是不夠的,但沒有權利和機會在形式上的平等則是萬萬不可的。
權利和機會平等是實現社會正義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為了在盡可能大的程度上接近實質性平等,在權利和機會平等的基礎之上,某種調劑和補償也是社會存在和發展所必需的。如羅爾斯所說,社會上的強勢群體比弱勢群體更多地利用了本屬雙方共有的社會資源——包括人的天賦能力和外界自然資源,因而獲利較多者應當對獲利較少者進行補償。但是,“補償什么”是一個應當深入思考的問題。作為公民的基本權利之一,受教育權是不能用于交易和調劑的,因為憲法規定的基本權利同社會成員的公民身份聯系在一起,如果不平等對待,將對人們的利益產生極大的、深遠的損害。可以調劑和補償的是權利的經濟背景,是物質財富,而不是權利本身。依靠恰當的累進稅制、轉移支付等手段,完全可以實現社會普遍認可的財富分配狀況,正如一些發達國家已經做到的那樣。受教育權平等問題在形式上是一個法律問題和教育問題,根本上則是一個社會經濟問題。在經濟基礎和教育資源趨于均衡的條件下,絕大多數差別對待政策可以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在那時,受教育權平等就不僅是形式上的,而且是實質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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