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高洪云 北京報道
章巍:“十一模式”刮來的風
本刊記者_高洪云 北京報道
“刮風可以去污除霾。值得思考的是,‘十一模式’這股被 ‘放’出來的風,能否吹出教育的一方藍天呢?”

《詩經》曾有言,“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至民國時,馮友蘭先生提出 “舊邦新命”論,來申明自己對家國文化命運的自信,寄望中國能夠別開新面。
從舊到新,變革是途徑之一。假若以一校喻一國,變化其體制機制,注入新的理念,能否使舊校迎來 “新命”呢?
帶著這個疑問,我們走進了由兩所學校合并而成的北京十一學校一分校。
十一總校派了一批將才到一分校,負責課程開發與實施的章巍是其中之一。
這位改革急先鋒身高中等,清瘦,眼睛很有神。
采訪先從教育體制說起。章巍以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為例:“不是中國的產能不行,也不是人不行,而是計劃的體制機制不行。當你換了一個新體制,營造出能使創造欲噴涌的氛圍時,很多事情就容易多了。”
變革需要緊跟時代。今天的數學課堂里已經沒有了珠算,并不是說原來教珠算是個錯誤,而是與這個時代不相符了。在當今的網絡時代,孩子們是原住民,老師們則是移民。時代發展如此之快,包括教材在內的任何學習資源事實上都有普適的局限性。
在跟老師們溝通時,章巍會把這一點講得很透。改革不是因為國家課程不好,而是因為國家課程設置時總是面對著一個抽象的學生群體。而具體到一個學校,情況會不同,本校老師更了解校情、學情,因此只有做校本化的實施才會更得心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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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程要改,但這個過程需要智慧眾籌。
一分校的老師寒暑假比較忙,大部分時間在閉關,編寫各類教學與學習資源。
章巍說,以語文課程為例,十一編的語文讀本,比國家教材要厚得多,但大部分不是用來傳統意義上“教”的,而是用來增加學生的閱讀積累量。
記者專門翻閱了七年級《初中基礎語文》教材,例如在“聯想與想象”單元后,是“想象天空有靈思”的主題閱讀,摘錄了《希臘的神話故事與傳說》《一千零一夜》《魯濱遜漂流記》《在地球之外》《哈利·波特》《米切爾·奧德作品集》等篇目,中國傳統作品中則選了《如意金箍棒》、《哪吒鬧海》、《促織》這三篇。
當然,教育改革必須要和老師們一起往前走。改革進程中,自然有時會迷茫,這時大家就會坐下來一起思考、一起分享,但沒有人會說“你看,如果當時不改,就不會遇到這些問題”。
用改革的方法去解決改革中遇到的難題,這也是“十一精神”。
取消班主任和行政班之后,學生按照自選的課表,去不同的學科教室學習。考慮到學生心理需要有一個依托,一分校也實行了導師制。
然而變革并非一帆風順。七年級的王群老師,做了二十幾年的班主任,具有“操碎了心”的敬業和“一言九鼎”的專制。十一學校的育人理念讓她不無感慨地說“學生錯過這樣的教育是一輩子的遺憾。”她深知傳統教育下孩子如此缺乏自由,但當真正告別班主任當起導師后,“天下大亂”的擔憂卻一直縈繞心頭。因多年的工作慣性,出于強烈的責任心,越管越多,最后總想把學生籠在自己周圍才安心。在處理問題時,性情急躁的她會“復現”班主任的威嚴,事后她又不斷的反思和調整。
這不是個案。反復是正常的,從觀念到行為的轉變,需要一個過程。
一分校從六年級起讓學生自由選課走班,提前感受大學式的自由。難免有老師會擔心。章巍說,“從有班主任到沒有,讓學生走班,短期內肯定會暴露出一些問題,震動期免不了。但這個震動必須經歷,否則孩子們的自律能力、自理能力是不可能提高的。就像小孩子原來用勺,后來用筷子,他一定有夾不起菜來的時候,但是你因為這個退回去再讓他用勺子,他就永遠不會使用筷子,所以就得讓他經歷這樣的一個過程。”
經歷幾個月導師制后,王老師發現,走課選班并沒有“天下大亂”。學生有分層、分類,按照興趣選課,彼此課表不一樣。以往班主任的擔子由一人擔,改革后變成扁平式的“共管”,當導師后她感覺自己的性格也溫和多了。
撇開雞毛蒜皮的雜事,導師有更多的時間來充當心理疏導者和學業指導者。這種形象的變化,教育管理方式的改觀,也使得學生對導師的打分變高了。
十一學校一分校由傳統的中學和小學合并而成,北京戶籍的孩子并不多,有的家長理念還很傳統,為此,一分校專門開辟了家校中心,有老師為家長解答困惑。“學校會針對家長舉辦講座,有我們學校自己的老師講,也會聘請一些專家來講。我認為改革是一個聯動的過程,教師、學生、家長三方的工作是聯系在一起的,一起去做的。”
在知乎上,有一位高二的學生寫了一段話:走班選課的確令每個學生自由發展,但相對來說缺少集體歸屬感、與同學之間更深層的交往,以及與老師之間更多的交流,人情味少了一點。
章巍并不同意上述說法。他認為人與人不同,有學生對集體的依賴性強,自然有人更早就可以獨立。況且學生經過五年的集體生活,六年級才開始選課走班。
一分校還取消了傳統意義上的評比,例如班級站隊、衛生等。以往,升旗站隊的時候,某個班隊形較亂,被扣分,班主任就會批評全班。
“全班孩子挨批評不是因為個人,是因為他這個班的形象。我們更希望學生意識到他的行為對自己的影響是什么,而不是對于這個集體的影響是什么。”
多年的從教經歷使章巍有一個觀感:目前整個中國的集體教育是過度的,而不是缺乏的。長期用這種集體意志去綁架學生,孩子會形成兩種標準:集體時與私底下的差別特別大。“好比在食堂打飯,老師要求排隊,不亂擠,但是一出學校,上公交車時,學生可能就是另一種狀態了。”
章巍進一步解釋這種弊病,指出個別中國人到外國去旅游,之所以出現一些惡劣的行為,不是因為缺乏集體主義觀念,恰恰是過度的一種反彈。沒有集體限制時,一旦釋放,很多負的東西就出現了。“所以我覺得越早給學生松綁,孩子在校內校外真性情地表現,哪怕他頑皮也是真實的,那么學校教育就會更有效。”
對集體主義說不,章巍不是異類。學校現在的初三年級雖然已經實行了選課走班,但在過渡階段仍然保留了班級和班主任。在今年的一次校運會上,劉淑萍老師的班第一個上場走方隊。不巧,她班內有個學生很胖,最大型號的運動校服也穿不上。于是有同學悄悄建議劉淑萍不要讓胖學生走方隊。
服裝整齊是可以為班集體加分添彩的,但在劉老師心里,讓每一個同學參與感受比所謂的集體榮譽重要多了。
青春期的學生自我意識強烈,特別愿意自己做選擇。但傳統式的教育沒有給他們選擇的空間和機會,課程都被固定好了,學生統一聽指揮。長此以往,便習慣于指點和命令,總想讓別人告訴他該怎么做。并且,由于不是自己的主動選擇,遭遇不好的結果時,孩子就有了借口。

給孩子松綁,將選擇權交到孩子手里,讓孩子真性情地表現,學校教育才更有效

課程《異想天開的創意世界》
喜歡聽令、逃避自由也是一種癮。在章巍眼中,這種被動要不得。于是,從選課開始,學校就著意培養學生的選擇能力。
學生選課在電腦上進行,有專門的平臺,經過前兩次模擬培訓,第三次才算數。然而,選課并不僅僅是挑選出感興趣的課程再輕擊鼠標那樣簡單,重要的是選擇之后。
章巍曾遇到一些學生,他們選了課程后,還沒上就又說自己不喜歡了,也有學了一段時間,發現自己實際上不感興趣,于是就吵著要換。這個時候,老師們就會告訴學生,要換課需要等到下一輪選課時才行。
“他們必須對自己做的選擇負責。”
選課還能教會學生妥協的必要性。由于每個班的招收名額必定有限,因此就會有學生選不上自己心儀的課。“這個時候,學生就得妥協了。因為在人的一生中,不管是選擇工作,選擇人生伴侶,還是其他很多選擇時,同樣要遇到期望落差,他就需要這種妥協意識和責任感。”
章巍喜歡關注中西方學生的差異。整體上來講,他認為中國孩子的選擇意識比較薄弱,從小到大很多事情都被家庭、學校等安排好了,選擇機會少,很被動。而西方孩子,包括初中生,選擇意識很強,選擇速度也很快,個性鮮明。
“開始選擇,就意味著要思考,他可能對自身的問題,對社會的問題,包括對自己特長的認識就會有一個不同。選課這個小事,有很多教育價值在里面,所以我們給家長講,選擇本身就是一門課,孩子首先要把這門課學好。”
最終實現針對學生個體特點去設計我們的教育,是一分校的教育目標。經過一段時間的改革,章巍感受到學生身上發生的一些意想不到的變化。
通過選擇,學生的民主意識更強了,平等觀念也有了。“你會發現,他們漸漸地習慣有選擇。譬如學校安排了某項活動,學生們不喜歡的的話,他們就會反饋,說我們不要這個,能不能換一種。”
這令章巍激動不已:“這種意識比他們學的所有的知識都重要。”
缺少選擇或沒有選擇就會不舒服,章巍覺得中國人特別缺乏這種“不舒服”的感覺。
對學生來講,批評也成為一種自由。“如果對學校教育教學和管理有意見或建議,可以給校長打電話,也可以直接到學生成長服務中心反應,也可以通過校長有約、教代會等溝通。他們會有很多渠道去表達。”
兩年前,李希貴校長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說過:“我們最終追求的是民主社會、民主生活。如果我們過程不民主,培養的孩子就不民主。如果這些孩子不民主,未來的社會就稱不上民主社會。”
在幾天的走訪過程中,記者能夠感受到這種民主的校園氛圍。
刮風可以去污除霾。值得思考的是,“十一模式”這股被“放”出來的風,能否吹出教育的一方藍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