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曙曦
[摘要]《刺客聶隱娘》是一部文藝風格很重的電影。該影片以寫實鏡頭為特色,以唐代傳奇故事《聶隱娘》為原型,講述了藩鎮時期刺客聶隱娘奉師父之命,刺殺其青梅竹馬的表兄魏博藩主田季安,聶隱娘觀察田季安的生活與宮廷內政,最后放棄了刺殺的計劃。這部電影有獨特的敘述風格,電影發展的背景以及情節的推進往往是敘述出來而不是“表演”,電影敘述本身留有大量的空白由觀眾去填補,這種敘述具有東方式審美的“留白”風格。
[關鍵詞]《刺客聶隱娘》;敘述;審美;留白
中國臺灣著名電影導演侯孝賢是崛起于20世紀80年代初的臺灣新電影代表人物,他的作品具有明顯的東方風格,使其成為國際影壇具有影響力的人物。從80年代開始,取材于侯孝賢童年記憶的《風柜來的人》(1983)、《冬冬的假期》(1984)、《童年往事》(1985)、《戀戀風塵》(1986)都體現出對于鄉土的眷戀。后來的《悲情城市》(1989)、《戲夢人生》(1993)、《好男好女》(1995)被稱為“臺灣歷史三部曲”,關注了臺灣的歷史變化。電影中,不管是童年往事還是未被都市文明侵蝕的鄉村小鎮,天然、平淡、自然的風格一直是侯孝賢追求的。
繼上一部電影《紅氣球的旅行》之后,七年磨一劍,2015年5月,侯孝賢的電影《刺客聶隱娘》在戛納電影節獲得了最佳導演獎。然而,這是一部令觀眾傷腦筋的電影,不同于泛濫成災的任何一部快節奏商業影片,這是一部古裝的慢節奏電影。同時電影放棄了常用的全知視角,采用寫實的手法,第三人稱有限視角,觀眾置身于真實感極強的電影場景中,觀眾的身份就是電影場景中隱蔽的攝像鏡頭,觀眾不知道出場人物的身份與動機,在復雜的人物關系與對話敘述中,得出自己對作品的理解。
《刺客聶隱娘》是一部有重要“往事”背景的作品,13年前發生的一切對現在造成重要的影響,包括已故嘉誠公主的故事、聶隱娘童年的愛情與成長、魏博前主公(田季安之父)之死、磨鏡少年的來歷等,這些內容中的每一個都含有巨大的信息量,但是導演對豐富的故事背景介紹,是通過人物的對話“敘述”而不是“表演”來表現的,但是長期以來,觀眾習慣了看“演”出故事,而不是看“說”出故事。《刺客聶隱娘》是一部風格很獨特的電影,第三人稱有限的敘述視角以及人物對話中留有大量的敘述空白,雖然通過電影人物的敘述,空白在不斷地填補,但是填補的過程是對觀眾的巨大挑戰,同時人物的感情細節也不可能全部被填補,所以這部電影給觀眾造成了很大的觀影困難。但從藝術電影的審美角度上看,導演“敘述留白”的審美是東方式美學的特點,在藝術上是獨特的。
一、第三人稱有限視角取代傳統的全知視角
大部分電影鏡頭采用全知視角,即敘述者處于全知全能的地位,觀眾可以了解作品中的每一個人的故事、情感、場景。但《刺客聶隱娘》突破觀眾的習慣,以第三人稱敘述的視角取代了全知視角。
比如,聶隱娘的學師經歷是故事的一個重要背景,但是電影不通過畫面進行直接的交代。傳統的電影敘述手法會按時間順序從聶隱娘小時候開始,講述她是如何被師父(嘉信公主)帶走的,她與培養她成長的嘉誠公主的感情以及她與田季安青梅竹馬的感情,這些理解作品的重要背景在《刺客聶隱娘》中卻是由人物在對話中交代出來的。這樣,觀眾需要從對話中判斷聶隱娘對師父、嘉誠公主、田季安的感情,觀眾不再是以全知視角,而是以有限的視角去進行判斷。第三人稱有限視角,特別是在嘉誠公主與聶隱娘的故事中的運用,使故事的主人公如同隔在輕紗背后的人物,撲朔迷離。
(一)關于“嘉誠公主”的敘述——母親聶田氏、聶隱娘的不同角度
嘉誠公主,是電影人物關系的關鍵點,也是影響聶隱娘人生的重要人物,但是她已經去世。嘉誠公主的故事,不是由角色表演出來的,而是全部依靠電影人物的敘述片段進行拼接,從母親聶田氏和聶隱娘的不同角度敘述出來。
聶隱娘的母親聶田氏是嘉誠公主的錄事官,她敘述中的嘉誠公主是一個深明大義之人。根據她的敘述,嘉誠公主自長安嫁到魏博,收四歲的田季安為自己的兒子,終其一生,不讓魏博藩鎮的父子兩代逾過黃河,維持了近20年的和平局面。三年前長安皇帝崩,皇侄繼位一年又崩,嘉誠得知后大慟咯血而死。聶田氏還交代了嘉誠公主與嘉信公主的故事,嘉誠公主與嘉信公主在先皇出奔陜州時曾經被送到五通觀避難,平亂后嘉誠被接回來,嘉信留在道觀長大。在聶隱娘七歲時,嘉信要行刺魏博主公,嘉誠奮力阻住,認為殺魏博將天下大亂,而嘉誠公主表示她會教導田季安長大,使其不逾河洛一步。嘉誠公主以仁愛之法來化解政治危機,同時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穩定局勢的政治計劃中。而聶隱娘十歲時,被道姑嘉信公主帶走,希望用她來實現殺魏博去除藩鎮的想法。
聶隱娘的命運在電影中是沉重的,嘉誠公主是她童年的偶像,嘉信公主是教她武藝、撫養她長大的人,她的命運背負了兩位師父的政治理想與人生選擇:要么遵循嘉信的殺戮之舉,從而實現國家統一;要么遵循嘉誠的仁愛之舉,保持一段時間的天下和平。這兩種政治手段各有所長,一切都依靠聶隱娘自己的選擇,背負沉重使命的聶隱娘一身黑衣,從未露出笑容。
在聶隱娘的敘述中,嘉誠公主是一個異常孤獨的人。嘉誠公主疼愛聶隱娘,曾教她彈古琴,說青鸞舞鏡的故事:“罽賓國國王得一青鸞,三年不鳴,有人謂,鸞見同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青鸞見影悲鳴,對鏡終宵舞鏡而死。”青鸞為鏡中看到同類的影像而舞鏡致死,是一種孤獨無奈至死的痛苦,而聶隱娘特別愿意記得這個故事,因為她感同身受,自己也是一個背負天下的孤獨之人。
嘉誠公主這個電影主題的重要人物不以畫面出場,這是電影中少見的表現手法。于是觀眾理解故事時必須得關注電影人物的敘述,這就像日常生活一樣,背景故事不是演出來,而是講出來。《刺客聶隱娘》選擇的故事開始點,不是最初的事件時間開始點,而是以十多年前大量的政治斗爭與感情斗爭為基礎,情節沖突聚焦于聶隱娘一人,最后由13年后長大成人的聶隱娘來選擇與完成誰勝誰負,天下如何走的方向。所以,電影的開始即是矛盾沖突的爆發點,只是這種爆發以一種看似平淡的方式,而不是大場面來表現而已。
(二)關于“聶隱娘”的敘述——乳母與田季安的不同角度
聶隱娘的個性形成的原因,她過往的身世與感情經歷,也沒有“表演”出來,而是由聶隱娘的乳母以及藩主田季安“敘述”出來。
聶隱娘帶著師命回到家中,相見到后來,母親聶田氏與她始終是疏離的,電影也沒有交代原因,觀眾要自己去猜想這樣復雜的感情。而相對來說,一見到13年都未見過的姑娘已長大成人,乳母直接放聲大哭反而表達了更深的感情。
乳母講起聶隱娘十歲那年藩主田緒(田季安的父親)夜里暴斃,然后道姑帶走隱娘,聶鋒夫妻四處尋找女兒,兩年后有商人從南方帶來口信,說一名道姑將一包物件托商人帶來交給聶鋒,那道姑說:“這孩兒有宿業未了,跟我學道,道成后自會返家,現下不必苦苦相尋。”打開物件卻是隱娘離家時穿的衣裙以及一塊羊脂玉玦。玉玦是田季安15歲冠禮時,嘉誠公主送給田季安與窈七(聶隱娘)一人一塊的。乳母說:“都說你給道姑帶走,我說七娘那脾氣,她要不走,誰也帶不走!”乳母的話中表示,聶隱娘當年是自愿跟道姑而去的,為什么?
夜晚,田季安內室,他向寵妃胡姬講述了童年時的聶隱娘的故事。田季安小時候有一次高燒不退,連小棺材都準備了,最后試了聶隱娘父親所說的土法,用竹篾子席把他裹好,立在陰涼地里,三天三夜,竟退了燒。他記得在那昏死蒙昧的竹篾隙間,感覺到不遠處,有著始終不走開的目光,是窈七不離不棄的凝視目光。但就在聶隱娘十歲那年,田季安的父親為了勢力的擴大與元氏結為親家。
以上兩段敘述,觀眾自己拼接起來,可以還原當年的場景:還是小姑娘的聶隱娘就已經對田季安有了深厚的感情,或者她也滿心歡喜地等待著美滿的結局,因為嘉誠公主是認可這場婚姻的,并賜予他們成對的玉玦。但少女的夢幻被打破,就在田季安與別人訂婚之時,聶隱娘心傷而離家遺世跟隨嘉信道姑而去。觀眾或許對一臉深沉的聶隱娘有了更多的理解,13年后,再見童年的戀人,帶著殺戮的使命,何去何從,聶隱娘內心是非常矛盾與沖突的。電影鏡頭客觀,并且并沒有因為主角是聶隱娘而跟隨她的感情與視角,觀眾與她反而是疏離的。
二、敘述空白
正是因為大量的故事背景不是“表演”出來的,而是敘述出來,敘述不全面就會產生空白。導演侯孝賢曾經將自己的剪輯稱為“云塊剪接法”,他曾說:“像云塊的散布,一塊一塊往前疊走,行去,不知不覺,電影就結束了。”電影的敘述正是留有大量的空白懸念,有的空白甚至一直保留到電影的結束都沒有填補。
(一)聶隱娘與母親聶田氏的關系
電影中聶隱娘的個性非常孤獨,但在得知嘉誠公主死訊的時候放聲慟哭,這一幕與她和母親聶田氏的感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母親向她講起嘉誠之死時,仿佛是在進行匯報,為什么她對母親的感情還不及嘉誠公主,甚至乳母呢?
(二)與“磨鏡少年”的戀情
《刺客聶隱娘》并不是一部絕望的電影,電影的中途出現了一位身份離奇的倭國人磨鏡少年,他偶遇聶隱娘父親受難出手相救,他唐語不靈光,慣以笑臉代替說話。這一人物的出現是原唐代傳奇小說的特點,增強了情節的豐富感,也成為聶隱娘最后從“刺客”回歸為一個“女人”的契機。聶隱娘與磨鏡少年愛情的過程,電影中只有磨鏡少年為隱娘療傷這一情節作為暗示。
聶隱娘與精精兒決斗歸來,磨鏡少年迎上前慰問,隱娘不理會,大步向前,少年在身后緊緊跟隨。此景聶隱娘已經明顯得到了磨鏡少年的愛,如何得來的卻不得而知。
(三)精精兒(田元氏)的故事
藩王田季安的妻子田元氏是一個特別的人物。田季安寵愛胡姬,與田元氏關系緊張,胡姬被紙人妖法所害昏厥于宮廷,田季安沖到田元氏面前,踢翻桌椅陳設,拔劍將畫屏劈成兩半。但田元氏母以子貴,她同樣不懼于田季安,雙方之間是一種制衡關系。在此之前,聶隱娘曾與功夫高手精精兒于樹林決斗,只聽見群鳥驚飛,葉散枝斷。最后隱娘劃去精精兒臉上的面具,面具撒開落地,但觀眾并沒有看到精精兒的臉。結合田季安揭穿田元氏的局面,田元氏就是精精兒,但這個神秘人物為何走到這一步,她的真實情感是怎樣的,觀眾也不得而知。
三、“敘述留白”的東方式審美
常見的電影敘述,是基本不留空白的,電影的情節完整、闡述全面,但也有的電影會留下敘述的空白,馬塞爾·馬爾丹在《電影語言》中說:“電影是省略法的藝術……一個電影工作者……應當去運用暗示,讓人通過片言只語去理解全意。”
在電影中,“留白”觀念的運用使東方電影呈現出一種含蓄雋永的藝術境界。《刺客聶隱娘》在展現景物時,給景物注入淡泊致遠的境界;在敘述情感上內斂,聶隱娘對田季安的感情、聶隱娘與師父之間的沖突、聶隱娘與磨鏡少年的愛的火花,都表現得非常平淡;在敘述內容上不完整,留有空白等觀眾去回味與想象。沖淡平和、超曠空靈、情景交融的天地之境以及不受塵俗限制的自由生命之境成為作品的審美主題。
電影的最后,秋水長天,聶隱娘與磨鏡少年一起去新羅。前面是津渡,水汽蒼茫,碧波無盡,聶隱娘從政治斗爭走向了東方審美的超脫與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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