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魯孫
老北京的那些知名星媽
●唐魯孫
近年來凡是有點名氣的歌星或影星都有一位星媽跟出跟進,星媽們照顧明星的飲食起居,自然比外人來得細心周到,原屬無可厚非。可是有些星媽不但公然自居明星的經理人,甚至在言談舉止上,處處都要擺出皇太后姿態來,實在叫人吃不消。其實早在20世紀初,老北京梨園行就有好幾位有名的星媽了。
當年北平第一號星媽要算福大奶奶,旗人,青年孀居,只生一女就是梅蘭芳第二任妻子福芝芳。福大奶奶人高馬大,嗓音洪亮而且辯才無礙,發卷盤在頭頂上,可又不像旗髻,喜歡穿旗袍坎肩馬褂,跟當時蒙古喀喇沁王福晉同樣打扮,市井好事之徒給她起了一個綽號叫“福中堂”。

梅蘭芳與福芝芳
福芝芳初露頭角,是在北平香廠新世界大京班唱倒數第三出,她頗有母風,身量高嗓子沖,有一些大學生組織了一個留芳小集,天天到新世界去捧場,福大奶奶把那幫人敷衍得很周到,報紙上天天可以看到捧福芝芳的詩詞文章,所以福芝芳在新世界漸漸就混成角兒了。
她天天上園子是坐包月的玻璃棚馬車,當然是母女同車,既能做伴又盡保護之責。有一些無聊的捧角家,渴望見芳顏一傾衷曲,可是又怕福芝芳有母如虎,誰也不敢招惹。后來有人想出高招,寫情書往馬車里扔,起初福大奶奶尚沒加理會,不久變成不堪入目的裸照春宮,這下可把福大奶奶惹翻了。她不坐馬車里面,而是更上一層,跟趕馬車的并肩而坐,手持長鞭,看見有人靠近馬車只要往車里一擲東西,她就長鞭一揮,抽得人鼠竄而逃,從此“福中堂”大名算是叫響了。
梅蘭芳赴美公演時,福芝芳正有孕在身,梅原打算帶孟小冬到美國觀光一番,誰知被福大奶奶窺知個中秘密,愣讓福芝芳挺著大肚子送梅蘭芳登上“總統號”郵船,看著郵船起錨,才乘渡輪上岸,害得孟小冬空歡喜一場。
第二位星媽要算尚小云的母親,尚小云有人說他是清初三藩尚可喜的后裔,不過等尚小云出世,家里已經貧無立錐之地,乃母靠著換“肥得籽兒”維生。這個行當是北平貧苦無依婦女們的專業,每天早晚沿街吆喝,誰家有破布碎紙、玻璃瓶子、洋鐵罐兒,她們都可以接受換些肥得籽兒,或是丹鳳牌紅頭火柴。說到肥得籽兒,現在年輕朋友不但沒見過,可能連聽都沒聽說過,當年梨園行管梳頭的師傅在貼片子時,要用肥得籽兒泡出黏液,把片子浸潤得服帖了才能往前額跟兩鬢上貼。尚老太太就是以此糊口。等到尚小云長到10歲左右,雖然長得眉清目秀,可是生活越過越艱難,萬般無奈,乃經人介紹,把尚小云典給那(彥圖)王府當書童了。
尚小云做事伶俐,頗得那王府上下的歡心,可是他有個毛病,一天到晚喜歡哼哼唧唧唱個不停,那王看他是個唱戲的料,于是把尚老太太找來,說明典價不要,要把尚小云送到戲班學戲,問她愿意不愿意。
尚老太太一琢磨,當王府書童將來不見得有什么大出息,如果在戲班里唱紅,他們母子可就有了出頭之日了,不過她有個要求,就是尚小云身子弱,最好讓他學武生,鍛煉一下身體。戲班的學生,本來是由教師們量才器使,決定歸哪一工,現在由那王保薦指定學武生,當然照收無誤。所以后來尚小云在四大名旦中武工最扎實,唱《殺四門》《竹林計》《刺巴杰》能打能翻,唱大戲反串《溪皇莊》《叭蠟廟》開打火熾勇猛,梅程他們都自愧不如,這都是尚老太太讓他學武生扎下的根基。
尚老太太對那王府感恩戴德畢生不忘,她對那王跟福晉的壽誕記得最清楚,總是在生日前一個月就攛掇尚小云去趟那王府唱一個晚上的堂會戲。他有新排尚未公演的戲,總是在那王府先露,而且純粹孝敬,分文不收。
尚小云的琴師趙硯奎為人四海圓到,又得尚小云的支持,所以做了五六任梨園公會會長。趙硯奎一到尚家來研究唱腔或是吊嗓子,尚老太太必定出來跟趙硯奎聊聊,凡是聽到同行有疾病死亡,總是解囊相助。尚小云在梨園行有“尚五十”善名,就是只要梨園行朋友登門求助,最少是50元出手,彼時一袋洋面3塊2毛,50元可真不菲了。尚老太太常說:“咱們當年窮苦無依,知道窮人的苦處,現在托老天爺的福,有碗舒心飯吃,只要力之所及,就應當多幫幫貧苦人的忙。”所以尚老太太故后,身后哀榮堪比譚鑫培出殯的風光。
吳素秋考入北平戲曲學校學戲,取名玉蘊,跟戲校“四塊玉”侯玉蘭、李玉茹、白玉薇、李玉芝同期習藝。吳素秋的母親吳溫如把女兒送入戲校,就胸懷大志,矢志要女兒出類拔萃成個名角,所以每逢歇官工(京戲中行話,演員沒有演出時謂“歇官工”),總會請素秋的老師們到家里來吃喝招待。諸如芙蓉草、律佩芳、沉三玉、閻嵐亭對吳素秋都特別關照,指點上不厭其煩,吳素秋也能勤學苦練,所以她在玉字輩里成為嶄露頭角人物。
不料好景不長,吳素秋跟王和霖發生了桃色糾紛,彼時王和霖在戲校是當家老生,如果開除,對戲校的實習公演影響太大,權衡利害,以記過了事,旦角方面有“四塊玉”當前,吳素秋就受到勒令退學的處分了。有人慫恿吳溫如以處分不公跟戲曲學校大鬧一通,吳溫如頗識大體,認為這種不名譽的事,吵鬧到最后,還是自己吃虧,何況民不斗官,自己女兒也不能說沒有錯。
女兒既已投身梨園,天分又不錯,不如從梨園這條道一直走下去,于是吳玉蘊改名吳素秋,鉆頭覓腦拜在尚小云門下。起初尚小云因為戲校校長金仲蓀跟程硯秋交情不一般,而程硯秋又是戲校常董,恐怕引起誤會,不敢收這位女徒弟。吳溫如于是又施展她八面玲瓏的手腕,取得金仲蓀的承諾,再加上整天跟尚老太太磨煩,尚小云迫不得已才正式收徒。一個認真教,一個用功學,所以過了不久,吳素秋就在她能干的名媽東奔西走努力之下自己挑班唱戲,一出《義勇夫人》文武不擋,唱作俱佳,奠定了后來跟童芷苓平分秋色的局面。這位名媽經常跟梨園行的經勵科(舊時戲班中打理后臺人事、資金錢財與對外交際之人,類似今天的經紀人)打交道。經勵科最難纏的人是外號李鳥兒的李華亭,為人陰毒狠辣,李常跟人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吳溫如說了話,吳辦交涉從來不說一句不在理上的話,她用大理把您那么一局,您有什么高招也使不出來了。”
從李鳥兒這一番話,這位名媽的道行有多高,就可想而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