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淑奇,李 濤
(1.朝陽師范高等??茖W校 中文系,遼寧 朝陽 122000;2.朝陽師范高等??茖W校 外語系, 遼寧 朝陽 12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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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之于拜倫
——論魯迅啟蒙敘事中的“憂患”意識
孫淑奇1,李濤2
(1.朝陽師范高等??茖W校 中文系,遼寧 朝陽 122000;2.朝陽師范高等??茖W校 外語系, 遼寧 朝陽 122000)
摘要:“啟蒙”是魯迅進行文藝創作的主要目的。《狂人日記》作為魯迅現代啟蒙敘事的“開始”,塑造了一個具有中國“五四”時代特征的“摩羅”形象。繼而魯迅筆下出現了若干已經覺醒的“民元知識分子”,這些人物形象蘊含著魯迅對人生、社會、時代、革命的理性思考,表達了魯迅啟蒙思想中的憂患意識。
關鍵詞:摩羅;零余人;猛士;戰士;革命者;啟蒙;悖謬
魯迅“棄醫從文”,抱著救治國民精神疾患的理想,在躬行于文藝創作之前,曾經主要進行兩個方面的文學活動,以此作為啟蒙的最初途徑。第一,自辦雜志,結果不了了之。第二,譯介19世紀在歐洲社會產生較大影響的作家及其作品?!赌α_詩力說》寫于1907年,著重介紹歐洲具有“摩羅”精神的浪漫主義詩人和他們筆下摩羅式的人物,尤以拜倫及作品為重。這篇作品距魯迅創作《狂人日記》10年之久,期間中國社會經歷著各式革命和運動,但就魯迅而言,認為這些變革和運動(包括辛亥革命)并沒有使中國社會發生根本變化,這是魯迅一貫堅持啟蒙主義立場的必然結果。沉寂10年,新舊更迭,魯迅“冷眼”于世,摩羅的激情早已消耗殆盡,但是摩羅精神卻始終蘊藉于其精神品格中。終在1917年,他把自己積累10年之久的思考,通過狂人宣泄而出??袢诵蜗笫馨輦愑绊懀呀洺蔀轸斞秆芯康亩ㄕ摗H欢?,狂人卻不是再一個拜倫筆下的“摩羅”,他在魯迅筆下已變成了一個個飽受時代、社會、文化所浸淫的“民元”知識分子形象,他們是狂人、范愛農、呂緯甫、魏連殳等。
一、“摩羅”的靈魂和“零余人”的影綽
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用很長的篇幅介紹英國19世紀革命浪漫主義大詩人拜倫。對他傳奇的一生,影響顯著的詩作,尤其是拜倫精神進行詳細地描述評說,呈現了一個不畏強暴,追求自由、忠于理想,富于反抗的“摩羅”形象。他盛贊拜倫:“如狂濤如厲風,舉一切偽飾陋習,悉與蕩滌,瞻顧前后,素所不知;精神郁勃,莫可制抑,力戰而斃,亦必自救其精神;不克厥敵,戰則不止?!?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一卷《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84頁。這種不懈的戰斗精神、狂熱的革命激情、及對真理的無畏追求,無疑是“精神墮落”、“舊染既深”的中國所需要的“摩羅”基質。這是魯迅先生有意識地針對近代以來飽受外族入侵、國勢日漸衰退的中華民族所開除的第一份救治國人精神“病痛”的藥方。所以,自1906年起,他除翻譯介紹歐洲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作品外,著力“推崇浪漫主義作家拜倫、雪萊、雨果、海涅、普希金、萊蒙托夫、密茨凱威支和裴多菲等同情弱小、抵抗強暴的作品”*謝昭新:《中國現代小說理論史》,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52頁。,希翼自己的民族像歐洲其他民族一樣通過這些人的思想和精神,能夠喚醒和改變國人麻木的精神狀態?!叭痪窠缰畟ト?,非遂即人群之驕子,轗軻流落,終以夭亡。而裴倫修黎繼起,轉戰反抗,具如前陳。其力如巨濤,直薄舊社會之柱石。余波流衍,入俄則起國民詩人普世庚,至波闌則作報復詩人密克威支,入匈牙利則覺愛國詩人裴彖飛;其他宗徒。不勝具道?!币蚨麩岢赖睾魡尽白髦琳\之聲,致吾人于善美剛健者乎?作溫煦之聲,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一卷《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84頁的“精神界偉人”出現。然而,經過辛亥革命、袁世凱復辟、張勛復辟、軍閥混戰等后,中國社會的現實令魯迅一度陷入“沉寂”之中,在抄古碑中打發時日,“來麻醉自己的靈魂”??梢哉f,魯迅想通過精神界戰士“振臂一呼”而救治國民精神“疾患”的理想破滅,“于是用了種種法,來麻醉自己的靈魂,使我沉入于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來也親歷或旁觀過幾樣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為我所不愿追懷,甘心使他們和我的腦一同消滅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卻也似乎已經奏了功,再沒有青年時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一卷《吶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40頁魯迅自省到:“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即一個拜倫式的人物在中國現實面前也只能是“惟沉思而已夫”罷了。
但是,拜倫精神中的“至誠”“叛逆”“哀”與“怒”等情結卻根固于魯迅的啟蒙思想,又并之其客觀冷靜的思考,透辟于“中國近現代的歷史現實”,交構于他所塑造的近現代較早覺醒的知識分子形象中,成就了其啟蒙敘事的一大特色。
魯迅應“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需要,在“須聽將令的了”的《吶喊》創作中,首先塑造了第一個內蘊著拜倫氣質的現代知識分子——“狂人”。張定簧在《魯迅先生》一文中談其讀《狂人日記》的感受時寫到:“我們就譬如從薄暗的古廟的燈明底下驟然間走到夏日的炎光里來,我們由中世紀跨進了現代。”*謝昭新:《中國現代小說理論史》,第90頁。錢理群在《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中說到:“本世紀中國圍繞‘現代化’所發生的歷史性變動,特別是人的心靈的變動,就自然構成了現代文學所要表現的主要歷史內容?!?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前言,第1頁。盡管魯迅更多以現代人的“思想、情感、心理”寫下的是“老中國的兒女們的灰色人生”,塑造了眾多“老中國兒女”的藝術形象,但“狂人”卻獨異于眾多“老中國兒女”,他是魯迅先生在“沉寂”若干年后,重新燃起啟蒙主義理想的第一個藝術形象,蘊含著魯迅一直秉持的“立人”思想和改造國民精神的社會變革意識。“《狂人日記》等現代小說以反封建的精神直指人的現代覺醒和國民靈魂的改造?!?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前言,第59頁?!翱袢恕痹隰斞感≌f中不僅表征魯迅的現代意識,“狂人”本身也被賦予了在當時中國現實面前的“現代人”特征。這個“現代人”有拜倫的“精魂”, 但是,同時也體現出魯迅對當時社會、變革、人的思考,使狂人形象更具有“復調”般的特征。
拜倫的革命浪漫主義情懷和魯迅的“冷”都緣于對現實的清醒認識,是透過現象看本質的不同哲學思考。但是,他們所處的時代和社會環境不同,創作的時代風格大相徑庭。一個電閃雷鳴,刀光劍影般的“俠客”氣魄,一個沉郁頓挫、重癥難醫般的獨者之幽冥。思想的同契,僅是魯迅推崇拜倫的原因之一。而拜倫的“至誠”,由此所體現出的詩人持之以恒,于孤憤中不甘屈服庸眾的精神,更令一直絕望于“鐵屋子”桎梏的魯迅,在“獨有叫喊于生人中”, 卻能夠以“叫喊和反抗的作者為同調”*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了》,《魯迅全集》第四卷《南腔北調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25頁。而進行創作。所以,拜倫之于魯迅,人格的孤標于世,是魯迅一直強調的為“人”而不是“奴”的尺度。拜倫之于狂人,勇士的精魂,是魯迅為清醒且掙扎于“鐵屋子”的近現代知識分子所能夠寄予的一種戰士品格。但是,魯迅卻深深洞悉一切于拜倫可能的,比如支援希臘,戰場殺敵等不同于口誅筆伐的革命實踐,無論成敗,都進而發生深遠的影響,引起后來者的前仆后繼,但在中國卻有不可能的悲哀,像秋瑾、徐錫麟等革命者被屠戮后徒留一片“凄涼”和“冷漠”的“光景”。再反觀以啟蒙為己任的1910年代后的知識分子,除卻“吶喊”之外,也惟其可做。所以,“吶喊”既是魯迅為“使不憚于前驅”的“猛士”助威,同時,也表明了魯迅對自己前期“拜倫夢”“尼采夢”的反思,和自覺意識到作為文化戰士所能負起的責任,即“老老實實”地做文,剖去黑暗現實的假面,做鏟除一切陳腐、落后文化陋習的“寫實派”操刀手。張定簧這樣評價魯迅先生的現實主義創作風格:“那也是老于手術富于經驗的醫生的特色,第一個,冷靜,第二個,還是冷靜,第三個還是冷靜?!?轉引自謝昭新:《中國現代小說理論史》,第90頁。這是除卻“浪漫”后的一種冷靜的現實主義?!翱袢恕本褪囚斞浮巴炊ㄋ纪础焙蟪恋矶e的第一個創作成果。狂人身上有拜倫的影子,也蘊蓄著魯迅的思考,他有“摩羅”的叛逆,卻少了拜倫般火熱的激情;有拜倫的智識,卻少有拜倫的果敢勇毅。他與拜倫一樣敏感多疑,憂慮善思,但卻懦于行動,不可避免地夾雜著“五四”時期“零余者”的性格特征。這是一個結結實實地烙印于當時中國社會現實的覺醒者。
二、 狂人是猛士?戰士?革命者?
魯迅“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卻從未自稱是“精神界偉人”的立場來“俯視”他筆下的人物。在1917年后的前期創作中,稱反抗社會黑暗具有進步思想的人是“戰士”或者“猛士”,幾乎不用革命者加以稱謂。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提到“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應該是指當時啟蒙主義者包括魯迅自己。另在《記念劉和珍君》中,魯迅有兩處關于猛士的文字?!罢娴拿褪浚矣谥泵鎽K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茍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笨梢?,“猛士”不僅有“獨覺”于世的智識,還要能夠直面“慘淡”的人生,仍然不改初衷的決心和勇氣,會有“更奮然而前行”的意志。所以,“狂人”不是猛士,因為狂人在病愈后已“赴某地候補矣”,又回到“庸眾”的世界,奉守“常人”的規矩。關于“戰士”,魯迅在《野草》的《這樣的戰士》一文中說:“要有這樣的一種戰士——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著雪亮的毛瑟槍的;也并不疲憊如中國綠營兵而卻佩著盒子炮。他毫無乞靈于牛皮和廢鐵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著蠻人所用的,脫手一擲的投槍?!痹诿鎸Ω鞣N假象時,“那些頭上有各種旗幟,繡出各樣好名稱: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頭下有各樣外套,繡出各式好花樣: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魯迅:《這樣的戰士》,《魯迅全集》第二卷《野草》,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19頁。不被其迷惑,并勇敢地做出正確的判斷與選擇,能勇毅地擲出“投槍”?!兑安荨肥囚斞浮拔逅摹甭涑焙蟮膭撟鳌T洑v過希望—絕望的他,沒有使自己再一次陷入抄古碑打發時日的沉寂狀態中,而是以“荷戟獨彷徨”的戰士姿態奮戰于已經凄涼的“文藝舊戰場上”。但這一時期確實是其思想、人生最為彷徨的階段,在文本中,魯迅對自己進行了嚴格的“剖析”,這種剖析不是自省,而是自警自勵,是魯迅在面對當時中國社會現實,以及周圍人事變化,經過冷靜思考后所做出的知識分子的本位選擇,即守住“真”和“善”的精神品格。魯迅的這種選擇沒有相對意義,因為他“看得深,看得遠”,他所秉持的選擇是基于人類社會向前發展的“總規律”基礎上的,他的選擇正是在任何時代有良知知識分子應該做出的正確抉擇。面對已經分裂的文化陣營,知識分子的形形色色,使魯迅的堅守顯得寂寞和孤立無援。所以,“孤獨戰士”應該是抵抗“庸眾”的魯迅象征。這樣的“孤獨戰士”如秋夜的棗樹“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和“動手就砸那泥墻”的傻子般。因而狂人也非“戰士”,狂人有棗樹般直視“黑暗”的勇氣但卻悲思猶疑難免會消沉不振,又缺乏傻子般的破舊立新的精神。
魯迅對社會發展變化的認知有不同于常人的客觀與理智。關于革命運動,魯迅在1927年前很少提及,即使提到“革命”也充滿諷刺意味。尤其是對辛亥革命,他站在啟蒙主義的立場,認為辛亥革命并未真正改變中國社會的歷史現狀,這在《阿Q正傳》等文本中已經含蓄地表明了他的態度。因為當時的魯迅還沒有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不可能以歷史唯物主義的眼光來看待革命問題,所以,對辛亥革命后社會現實所呈現出的“光景”頗感失望。魯迅時代深受西方文化的影響,熟知歐洲社會變革是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思想革命運動而發生,所以,在魯迅眼中,辛亥革命與法國等國家的變革運動相比,革命的意義不大。他在1927年所寫的一篇雜文中拿法國革命與“胡適之先生所提倡的‘文學革命’”相比,認為法國革命是一場真正的革命運動,而胡適之所主張的文學革命充其量稱為“革新”運動。因為,胡適主張的白話文運動僅僅實現了文字革新即變古文為白話,卻沒有完全實現思想革新,也沒有引發進一步的“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社會革命運動,可見,魯迅思維中衡量革命的標準,“思想革新”是重要的題旨之一。由此,在魯迅那代知識分子眼中,辛亥革命盡管推翻了封建專制制度,但是,并沒有實現魯迅等現代知識啟蒙者的社會文化愿景,因而魯迅對之革命性是抱著懷疑態度的。所以,魯迅理想中的革命是就中國現實而言,更注重精神的進化,從而引發革命斗爭,不是因為比如“文字”等變化,“就發生反動,于是便釀成戰斗……”*魯迅:《無聲的中國》,《魯迅全集》第四卷《三閑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3頁。的。
魯迅對由陳獨秀等發起的新文化運動,最初也并不抱著太多的希望,才有與錢玄同一段關于“鐵屋子”的對話。然而正如魯迅自己所言:“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笨梢?,最初魯迅加入新文化陣營是抱著悲觀的態度,憂慮甚多。新文化運動是否能夠實現真正的“革命”,魯迅應該持觀望的態度,并進行過冷靜思考的。那么,“狂人”作為現代啟蒙主義文藝開端的第一形象,魯迅對其定位或者承擔的功能,就不僅僅是敘事層面,應該更著重其社會功能,但是卻局限于魯迅的思考。首先,“狂人”的出現,為新文化運動確立了破“舊”的靶子即封建禮教文化;其次,狂人作為魯迅思考的代言人,也指明了要想實現建立新文化的社會革命,想憑借既背負著舊枷鎖的桎梏,又接受新文化洗禮的知識分子,有其不可能的寂寞。所以,狂人絕非是一個完全脫離其生存現狀的智識者,他僅僅是一個覺醒了的人,而非能夠承擔社會變革的革命者。
三、 魯迅啟蒙之“憂患”意識
魯迅懷著絕望之悲行希望之路,進入新文化運動陣營。以“立人”為啟蒙要務的他,倍感希望的渺茫:“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一卷《吶喊》,第440頁。
“立人”是要立具有現代思想精神的人,以現代意識做“真人”、“善人”、“好人”。而中國不乏“善人”、“好人”、“真人”,比如狂人的大哥、鄰居、長輩,但是,卻受封建精神枷鎖的束縛。這些人“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他們大部分都是被侮辱被損害的群眾,然而對“狂人”(代表已經覺醒的知識分子)卻如仇人般的敵視,“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么怕,也沒有這么兇。”*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一卷《吶喊》,第446頁。魯迅對這類既是封建禮教文化的受害者同時又是“幫兇”的被啟蒙對象認識較為深刻。說他們是“吃人者”同時也是“被吃者”。“于是大小無數的人肉的筵宴,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魯迅:《燈下漫筆(二)》,《魯迅全集》第一卷《墳》,第229頁。做為“吃人者”,他們有“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一卷《吶喊》,第449頁。他們首先“吃掉”比自己還要悲慘的弱小者,“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說女人和小兒?!?魯迅:《燈下漫筆(二)》,《魯迅全集》第一卷《墳》,第229頁。于是就有祥林嫂、單四嫂子等的悲劇,有被阿Q欺軟怕硬般欺凌的尼姑。因為他們沉醉于“古老的文明”,“不能再感到別人的痛苦”,“并且因為自己各有奴使別人,吃掉別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卻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將來?!?魯迅:《燈下漫筆(二)》,《魯迅全集》第一卷《墳》,第229頁。再次,他們要“吃掉”異于自己想掀掉罩在他們身上“鐵屋子”的人。因為這些人踹了一腳“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想革除他們“做穩了奴隸”的習俗和常規,所以,他們有有意挖了革命者的心,有無意吃了蘸革命者血的饅頭治病的,有的成為無聊的看客,“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蝗绻@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魯迅:《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一卷《墳》,第170頁。這樣的啟蒙對象,已經是沉疴深重,能否治愈魯迅并不抱太大的希望。而更讓魯迅憂慮和擔心的是啟蒙者自身。啟蒙者是否能夠秉持自己的立場?因為被啟蒙者是自己身邊的親人、友人、師長、鄰居等,“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一卷《吶喊》,第449頁。啟蒙者像“雞鴨”一樣被親情、有情、師生情、鄉情“宰割”成為“人肉筵宴”的一道美味。所以,魏連殳、呂緯甫之輩從開始的銳意革新,后而消沉進而沉淪終至死亡。啟蒙者在這樣“非人”所駐守的日常生存環境中,需要韌性的戰斗精神和清醒的啟蒙意識。但是,正如《狂人日記》中所言:“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一卷《吶喊》,第454頁。啟蒙者的啟蒙徹底性令人懷疑。這一點,魯迅感同身受,比如他與朱安女士的父母之命,胡適與江冬秀的媒妁之言等,作為那個時代的逆子貳臣同樣接受過傳統封建文化的教育,不可避免地受其影響,在踐行方面會有悖于啟蒙精神的地方。所以,魯迅自問:“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一卷《吶喊》,第454頁。
可見,啟蒙者和被啟蒙者都具有“吃”與“被吃”的雙重身份,但是在“救贖”與“被救贖”的過程中,救贖者卻成為“人民公敵”。所以,狂人受到趙貴翁和其他幫手的冷漠,他愈是勸阻人們停止吃人以免被吃,愈是成為眾人逼迫就范的對象,逼迫不成,就被淪為“瘋子”,就像《長明燈》里的“他”,“瘋子”可以成為堂而皇之被眾人圈壓的借口。這是何等的悲哀與不幸。而啟蒙者以戰士或猛士的身份與無聲之陣(封建文化)即虛無的戰場為敵,卻被被啟蒙者看作真實的敵人而存在,用他們的“無聲之陣”圍剿“啟蒙者”,“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崇?!?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一卷《吶喊》,第449頁?!八麄兇蠹衣摻j,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一卷《吶喊》,第449頁。他們有看客的冷漠和健忘:“北京的羊肉串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與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后走不幾步,他們并這一點愉快也就忘卻了。”用“瞞和騙”的伎倆:“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著,即一天一天的墮落著,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魯迅:《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一卷《墳》,第254頁。所以,狂人被大哥“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皩沓粤耍坏綗o事,怕還會有人見情?!边€有“奴才式的破壞”本領,“僅因目前極小的自利,也肯對于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個創傷。人數既多,創傷自然極大,而倒敗之后,卻難于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誰?!?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全集》第一卷《墳》,第204頁。擅做“暴君的臣民”:“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安慰?!薄斞干钜詾榘В骸胺彩怯奕醯膰瘢词贵w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毕霃氐赘淖兯麄?,實現救治國民精神的啟蒙目的是否能達到,魯迅并不能肯定。
啟蒙是“艱難而偉大的工作”。如何走過這條路,魯迅似乎給出了途徑,卻又一次陷入啟蒙的悖謬中。置身“五四”愛國運動中,篤信進化論思想的魯迅看到了青年們的實踐力量,所以,指引青年們接受“新思想、新文化”,走正確的“路”,以實現真正的社會變革,這恰恰符合魯迅所主張的從思想革命演變為社會革命的道路。而文藝當是首要之務。這是魯迅一以貫之的堅守,“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這是互為因果的,正如麻油從芝麻榨出,但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魯迅:《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一卷《墳》,第254頁。
但是“中國人向來因為不敢正視人生,只好瞞和騙,由此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由這文藝,更令中國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甚而至于已經自己不覺得?!?魯迅:《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一卷《墳》,第254頁。文藝是啟蒙的“第一要著”,魯迅一直以此為初衷。然而,“怯弱,懶惰,而又巧滑”的國民性,如何使文藝煥發出“健康”國民精神的火光?!盁艋稹秉c燃了,國民精神的“火光”卻與此背道而馳?!耙龑窬竦臒艋稹本惋@得暗淡無光。由此文藝與啟蒙所形成的因果關系更見其脆弱,魯迅所設想的“一片嶄新的文場,早就應該有幾個兇猛的闖將”*魯迅:《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一卷《墳》,第254-255頁。來實現改變國民精神的做法,隨著20世紀20年代中國急遽變換的社會現實,日顯魯迅作為一位有良知知識分子的主觀理想化和其韌性的戰斗精神。
中國近現代社會,由開始的思想變革與社會變革的雙向運動,到20世紀中后期演變為政治斗爭和社會變革的雙向運動,魯迅一直沒有改變自己的社會變革立場,即“實現改變中國落后國民性的革命”才會具有真正的社會革命意義。而啟蒙工作就是這場被等待到來革命的關鍵所在。因此,魯迅的文學敘事,從1917年代直到其去世,“啟蒙”一直是其文學創作的題旨,且而言之為啟蒙敘事。從他的啟蒙敘事中可以看到,直到其人生的最后,他的等待始終都是等待,那么,在他內心深處,中國國民性未得到徹底改變,就會成為這個民族崛起振興的“絆腳石”,這成為魯迅一生無法釋懷的“憂患”情結。
(責任編輯:畢光明)
On the “Hardship” Consciousness in Lu Xun’s Enlightenment Narrative
SUN Shu-qi1, LI Tao2
(1.DepartmentofChinese,ChaoyangTeachersCollege,Chaoyang122000,China; 2.DepartmentofForeignLanguages,ChaoyangTeachersCollege,Chaoyang122000,China)
Abstract:“Enlightenment” is the major aim of Lu Xun’s literary creation, and A Madman’s Dairy—the initiation of Lu Xun’s modern enlightenment narrative—has witnessed the portrayal of a “Mara” image characteristic of the era of the “May 4th Movement” in China. Later on, there has emerged in Lu Xun’s works the image of some awakened “intellectuals”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se images involve Lu Xun’s rational reflection on life, society, the era and revolution, thus expressing the hardship consciousness in his enlightenment thought.
Key words:Mara; useless persons; brave warriors; soldiers; revolutionaries; enlightenment; absurdity
中圖分類號:I21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5310(2016)-03-0027-05
作者簡介:孫淑奇(1971- ),女,遼寧朝陽人, 文學博士,朝陽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和文學理論研究。李濤(1970- ),女,遼寧朝陽人,朝陽師范高等??茖W校外語系講師,主要從事英語語言教學和研究。
收稿日期:2016-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