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炮兒》講述了一位曾經叱咤北京城的頑主的故事。他的外表帶著英雄遲暮的悲慨與蒼涼,他的內心則展示出生于天地間的人的責任與擔當。他的身上固然有著很多負面的、陰暗的因子,但那種根植于內心深處的俠義精神卻是他行動的“規矩”。正是這種千百年來國人推崇的俠義精神的存在,使影片的結局有了一種為國為民、舍生赴義的激越悲愴!老炮兒縱然故去,但他的俠義精神卻長留天地。或許,這正是影片所傳達的主旨之一。
[關鍵詞]《老炮兒》;俠義;精神
《老炮兒》這部電影折射了生活的諸多層面,但最令人心靈震撼的,卻是深存于老炮兒張學軍內心深處的俠義精神。正是這種俠義精神的存在,使其巍然挺拔,頂天立地,帶有了一種光明磊落、浩氣長存的風度和內涵。此正是朱熹所言:“若盡得這道理,方成個人,方可以柱天踏地,方不負此生。”
一、仗義慷慨之豪俠
“俠”是中國文化的獨特現象。近代學者對“俠”的起源問題多有討論,一般認為“俠”是從古代“士”階層中逐步演變出來的。商、周的“士”乃文武兼具。春秋以后,隨著“封建”秩序的解體,始有文士與武士的分化。正如顧頡剛先生在《武士與文士之蛻化》中說:“然戰國者,攻伐最劇烈之時代也,不但不能廢武事,其慷慨赴死之精神且有甚于春秋,故士之好武者正復不少。彼輩自成一集團,不與文士溷。以兩集團之對立而有新名詞出焉:文者謂之‘儒,武者謂之‘俠。儒者重譽,俠重意氣。”誠然,“俠”是出于武士階層的,是武士中出類拔萃之人,是最具典型性且把武士道德發展到最高水平的人。
因而,俠者歷來備受史家推崇。司馬遷在其皇皇巨著《史記》之中專為游俠立傳,指出“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其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盛贊其仗義疏財、輕生重義、一諾千金的氣概,司馬遷這一段關于“俠”的闡述,可謂抓住了古代“俠”的真精神,樹立了“俠”行的楷模。《游俠列傳》被視為“太史公最有斟酌用意文字”,其中浸潤著司馬遷對道義的理解,對世事人生的感悟。其言“緩急,人之所時有也”,人生于世,皆有困厄之時,“昔者虞舜窘于井廩,伊尹負于鼎俎,傅說匿于傅險,呂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災,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世之人都曾走過生活的低谷,無論明君賢相,抑或凡夫俗子,皆有需他人扶持幫助之時。游俠或許身份低微,或許囊中羞澀,或許亦處于艱難險阻之中,但當友人遇難,卻傾盡全部之力量,縱粉骨碎身,亦誓不相舍。《老炮兒》中張學軍的身上,就帶有這樣一種俠者的精神氣質。
年輕時的張學軍,在所謂的江湖中,曾經是叱咤風云的顯赫人物。武力是年輕時代的他們贏得地位、捍衛“規矩”的手段,他們的身上,更多地帶有戰國豪俠的氣質。“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王維《少年行》、李白《俠客行》中所描繪的少年游俠身上,就有著張學軍的影子。當時的張學軍一如現在一般,極其看重朋友間的“義氣”。為了朋友間的情誼,他負過重傷,進過監獄,也曾舍棄了妻兒外出“躲事兒”,多年以后才回到家中。在這個過程中,妻子車禍故去、幼兒凄苦無依,張學軍對妻兒充滿了歉疚,但對自己的舉動從未曾感到后悔。《后漢書·黨錮何颙傳》記何颙“少游學洛陽。颙雖后進,而郭林宗、賈偉節等與之交好,顯名太學。友人虞偉高有父仇未報,而篤病將終,颙往候之,偉高泣而訴。颙感其義,為復仇,以頭醊其墓”。儒士何颙“以軀借友報仇”的行為,即是張學軍奉行的道德準則。
江山代有才人出。時代的風云變幻讓張學軍這一輩成為過去,全新的一代粉墨登場。在新與舊的對立中,張學軍堅信,“規矩”仍舊是必須恪守的底線。這個規矩的范圍很小,是問路時對他人的稱謂,是被盜人錢包中當寄回的身份證,是敬酒時酒杯舉起的高度……這個規矩的范圍也很大,是友人受辱時一定要討回的尊嚴,是為支付賠償款而東挪西湊的仗義,更是救助弱于自身者的良心和責任……新一代的年輕人不諳其中的精髓,但在與老一輩的屢次接觸中,他們漸漸知道了規矩的存在。此突出體現在小飛的那句:“六爺,沒碰上您之前,我以為這樣的人都是書里寫的,碰上您,我信了!”新生代的折服反襯出老一輩人格道義層面的魅力,亦是對其俠義精神的一種肯定與贊頌。
二、舍生成仁的義俠
如果說早期的張學軍帶有俠者之豪放氣度的話,影片最后的張學軍則帶有了俠者舍棄自身,成仁取義的風范。在《老炮兒》將落幕之際,張學軍根據北京“茬架”的規矩,與以龔叔為代表的一批“壞人”做最后的較量。茬架本是一種群體性的械斗,在現代社會似乎不具備積極的意義。但因為一張可以作為證據、千金而不與之換的匯款單,此次械斗中的張學軍帶有一種懲處“壞人”、伸張正義的力量,展示出俠者重大義的風骨與氣節。
俠義是國人盛贊與推崇的精神氣質,俠士亦是國人心目中的英雄。司馬貞《史記索隱》言俠“謂輕死重氣,如荊軻、豫讓之輩”。荊軻和豫讓亦是司馬遷尊敬之人,其追念這些舍生取義者,故以濃重的筆墨寫下了千古頌揚之《刺客列傳》。此篇以時間為序,記春秋到戰國時期的五位刺客: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他們“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急人之難,奮身抗暴,展現了“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俠義風范,帶有東方人特有的英雄氣質。清人吳見思《史記論文》言刺客是天壤間第一種激烈人,《刺客傳》是《史記》中第一種激烈文字,“故至今淺讀之而須眉四照,深讀之則刻骨十分”。《刺客列傳》是《史記》中最驚心動魄的文字,其文溫以麗,其意悲而遠。無論是荊軻的易水送別,豫讓的漆身吞炭,抑或是專諸的魚腹藏劍、曹沫的挾持桓公,都帶有大義凌然的悲壯與蒼涼。蒲松齡曰:“余讀刺客傳,而獨服膺于軹深井里也。其銳身而報知己也,有豫之義;白晝而屠卿相,有諸之勇;皮面自刑,不累骨肉,有曹之智。”贊其是俠士之翹楚,智勇雙全、忠義兼備。這種忠勇,正是刺客游俠的共同品質和追求。為了這樣的人生信念,他們慷慨赴義,帶有一種令人凄然悱惻、肝腸寸斷的慘烈與悲愴。江淹《別賦》曾描繪他們去國離家時的決絕:“有劍客慚恩,少年報士,韓國趙廁,吳宮燕市,割慈忍愛,離邦去里,瀝泣共訣,抆血相視。驅征馬而不顧,見行塵之時起。方銜感于一劍,非買價于泉里。金石震而色變,骨肉悲而心死。”這種黯然銷魂的別離,又何嘗不是對心中道義的恪守與堅持?
茬架之前張學軍在家中拿出塵封已久的軍刀,穿上珍藏多年的軍衣,將財產安排好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已經帶有一種雖九死而未悔的決絕。他的離去,亦帶有壯士赴死的悲慨。以少而抗多,以弱而抗強,結局固然是注定的。但他沒有任何的猶疑與退縮。他曾講:“雖然咱是小老百姓,但有些事兒咱還得做。”這樣的動機使他的茬架脫離了個人間的恩怨情仇,擺脫了個人英雄主義的窠臼,帶有一種為國為民的豪情。金庸在其《神雕俠侶》中曾描述了郭靖與楊過之間這樣一段對話,郭靖道:“我輩練功學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分,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地助守襄陽。然我才力有限,不能為民解困,實在愧當‘大俠兩字。你聰明智慧過我十倍,將來成就定然遠勝于我,這是不消說的。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日后名揚天下,成為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楊過只聽得聳然動容,見郭靖神色莊嚴,雖知他是自己殺父之仇人,卻也不禁肅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后,我定會記得你今晚這一番話。”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俠士,急人之難是本分,急國之難更是責任。這才是中國歷史所推崇的大俠,才是真正的英雄。
三、俠之君子者
儒家圣賢曾子曾講:“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這種既可以把很小的孩子托付給他撫養,又可以把百里大的諸侯國的命運拜托給他。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他大節不變,意志不改。這樣的人可稱得上是君子。若此,張學軍在風度上或有可與君子并稱之處。
《老炮兒》中的張學軍尚未來得及與對方動手,便因心臟病的突發而倒在了空曠的冰湖之上。湖面上一個人,一把刀,一雙帶著堅定、永不認輸的眼睛,似乎在昭示著一種精神。明人楊慎《臨江仙》言:“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張學軍曾名震京城,時光的流逝亦帶走了曾經的光輝歲月。暮年的他經濟上無厚積,政治上無奧援,身邊唯有幾位當年同自己出生入死、如今亦是生活拮據的朋友。但他仍舊恪守“規矩”,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茬架的地點位于頤和園后面的野湖,此亦是他年輕時拋灑熱血、贏得聲名之地。后來的他,常常來到此地回憶過往。李商隱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里有他逝去的青春,有他血色的浪漫。陳子昂感慨“天地之悠悠”,遂“獨愴然而涕下”,此道出了天地的悲涼與人生的孤寂。對于冰湖上的張學軍來說,他的心中或許也帶有這種孤寂與悲涼,但他此時有一種多于陳子昂的情感,即道義。在他倒下之前,他看到了湖之彼岸的對方,對方亦看到了他,這種遠距離的對視又何嘗不是一種精神層面的較量,一種道義層面的博弈?張學軍倒下了,但他的老朋友們趕來了,他們毅然決然地沖上了湖面,沖向了對方。三軍可奪帥也,而匹夫不可奪志也。他們的行為表明小老百姓也有道義,是非公平總還在人間。此正是《史記·游俠列傳》所言之:“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茍而已也。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誠使鄉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于當世,不同日而論矣。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曾國藩在《勸學篇示直隸士子》中曾將俠士與圣人加以比對:“豪俠之質,可與入圣人之道者,約有數端。俠者薄視財利,棄萬金而不眄;而圣賢則富貴不處,貧賤不去,痛惡夫播間之食、龍斷之登。雖精粗不同,而輕財好義之跡則略近矣。俠者忘己濟物,不惜苦志脫人于厄;而圣賢以博濟為懷。”“俠者較死重氣,圣賢罕言及此。然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堅確不移之操,亦未嘗不與之相類。昔人譏太史公好稱任俠,以余觀此數者,乃不悻于圣賢之道。然則豪俠之徒,末可深貶。”在曾國藩的心中,豪俠與圣人可相提并論。豪俠所體現出來的一些精神氣質,亦可入圣人之道。圣人以文字口誅筆伐,豪俠以行動懲惡揚善,二者同樣光照千秋。其時正如文天祥所說的那樣,天地間的正氣賦予萬物,變化為各種體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在老炮兒張學軍的身上,亦存在著這種正氣。縱然他也帶有這樣那樣的負面因子,但仍不掩其精神層面的灼灼風華。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此即是老炮兒張學軍身上所展現出的光輝之處。而正如張學軍自己所言:“我誰啊?我就一小老百姓!”此語雖含調侃之成分,卻令人百感交集,唏噓不已。司馬遷曾言“布衣之俠”是最受人推重的,而生于世的每一個人何嘗不是百姓之一,何嘗沒有“俠”的潛質呢?如若每一“小老百姓”皆恪守張學軍所堅持的正面的俠者“規矩”,天地間也就沒有“壞人”了吧。或許,這就是影片所傳達的美好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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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孔建華(1982—),男,湖南瀏陽人,吉林大學行政學院政治學理論專業2014級在讀博士研究生,吉林大學珠海學院黨委宣傳部部長、助理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學、中國政治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