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華 王秋杰
內容摘要:隨著2012年修改的《刑事訴訟法》的正式實施,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適用已有三年多的時間。為了解和掌握檢察機關對于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認識,本文選取了北京市3個檢察院,對200名檢察官進行了調查問卷,問卷內容主要包括通過刑訊逼供、威脅、引誘等方法取得犯罪嫌疑人供述是否需要排除,調查結論為針對不同的方式獲取的供述給予不同的處理,并給出明確的態度。
關鍵詞:非法供述 檢察機關 問卷調查 認知
“概念是對事物的簡單抽象,是過程規則和制度的基本元素,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亦不例外,同樣需要實體法清晰地界定非法證據、刑訊逼供以及威脅、引誘、欺騙等概念的基本范疇。”[1]1996年《刑事訴訟法》并未出現非法證據的字眼,2010年7月施行的《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條對非法言詞證據的概念進行了界定,2012年修改的《刑事訴訟法》第54條基本上重申了上述內容,將非法口供的范圍界定采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可見,兩者對“非法供述”的界定為“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其后,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對“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進行了解釋。[2]
那么,實踐中,檢察機關對于非法供述排除的范圍是如何認識的?為此,本文對北京市A、B、C3個區級檢察院和鐵檢分院[3]的檢察官進行了調查問卷,共發放問卷200份,收回有效樣本問卷187份。
被調查者的具體情況為:從部門看,自偵部門(反貪或反瀆)的人員有63名,占總數34%;偵監部門的人員有39名,占總數的21%;公訴(未檢、網電等)部門的人員有85名,占總數的45%。
從工作年限看,不滿5年的有94名,占總數的50%;5-10年的有39名,占總數的21%;10年以上的有54名,占總數的29%。
一、肉刑取供
“肉刑逼供是指偵查人員直接對犯罪嫌疑人施以暴力,造成其肉體痛苦,促使犯罪嫌疑人供認。”[4]肉刑逼供嚴重侵犯了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利,極易產生冤假錯案,如“張氏叔侄案”、“念斌案”等,歷來被詬病,為法律所禁止。近年來,司法實踐部門已認識到肉刑逼供的危害,反對運用這種野蠻的訊問方式,采用這種方式獲取的犯罪嫌疑人供述應當被排除,此無疑義。
調研顯示,對于“采取刑訊逼供(肉刑)方式獲取的嫌疑人(或者被告人,下同)供述是否應當排除”,89.84%的認為應當排除,1%的人認為不需要排除,6.4%的認為應該視情況,只有足以迫使嫌疑人違背意愿供述的,才需要排除,2.1%的人認為應當視情況,只有可能導致虛假供述的,才需要排除。數據充分表明,實務部門對于采用“肉刑逼供”手段獲取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予以排除持肯定態度,肉刑逼供是被排斥的。
二、變相肉刑逼供
“變相肉刑逼供是指偵查人員不直接對犯罪嫌疑人施以暴力而利用自然外界的力量造成犯罪嫌疑人肉體或精神上的痛苦,促使其供認。”[5]變相肉刑逼供不像肉刑逼供那樣赤裸裸,它以更間接、更隱蔽的方式存在,給犯罪嫌疑人造成的肉體或精神傷害不亞于肉刑逼供,主要表現為:“不給飯吃、不給水喝、不讓上廁所、不許睡覺、不給吃藥、車輪戰等。”[6]“這些方式往往挑戰被訊問人的生理承受極限,是對其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7]從保障人權的角度出發,變相肉刑逼供必須禁止。
調研顯示,對于“采取凍、餓、曬、烤方式獲取的嫌疑人供述是否應當排除”,88.77%的人認為應當排除,0.53%的人不應當,21.39%的人認為應當視情況,只有足以迫使嫌疑人違背意愿供述的,才需要排除,4.8%的人認為應當視情況,只有可能導致虛假供述的,才需要排除。調查表明,實務部門反對通過采取凍、餓、曬、烤方式獲取犯罪嫌疑人供述。更為欣慰的是,2013年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防范刑事冤假錯案工作機制意見》明確規定,采用刑訊逼供及“凍”、“餓”、“曬”、“烤”等非法方法收集的被告人供述應當排除。
可是,變相肉刑逼供比較隱秘,如何認定在適用中存在難題。如果不解決認定標準的問題,實踐中變相肉刑逼供則會四處滋生。本文認為,訊問方法是否屬于變相刑訊逼供的范疇,“判斷的標準為是否使犯罪嫌疑人遭受劇烈疼痛或痛苦。”[8]如以憋尿、噪音等方式使犯罪嫌疑人生理上和心理上遭受痛苦,應當屬于變相肉刑逼供的范疇。如以利用其煙癮、毒癮等個人習慣使犯罪嫌疑人心理防線坍塌,則不屬于變相肉刑逼供的范疇。但是,“劇烈疼痛或痛苦”的主觀性判斷色彩較濃,由于犯罪嫌疑人的個人體質存在差異,對于“疼痛或痛苦”的感受度可能不一樣,實際上很難判斷。因此,在總體思想的指導下,在具體的訊問中還要根據實際情形而定。
三、疲勞審訊
就“疲勞審訊”而言,“在長時間、連續不斷的疲勞審訊下,飽受折磨的被追訴人往往身心俱疲,為求緩解痛苦往往作出虛假供述。”[9]超長時間的訊問,是對犯罪嫌疑人休息權和身體健康權的侵犯,屬于一種變相的刑訊逼供。那么,通過“疲勞審訊”取得的嫌疑人供述應否排除?關于“采取疲勞審訊方式獲取的嫌疑人供述是否應當排除”,57.22%的人認為應當排除,6.95%的人不應當,27.27%的人認為應當視情況,只有足以迫使嫌疑人違背意愿供述的,才需要排除,9%的人認為應當視情況,只有可能導致虛假供述的,才需要排除。可見,超過一半的人選擇了采用疲勞方式獲取的嫌疑人供述應當排除,對疲勞審訊持反對態度。仍有近三分之一的人認為,疲勞審訊只有達到“迫使嫌疑人違背意愿供述”的程度時才需要排除。2013年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防范刑事冤假錯案工作機制意見》明確將“疲勞審訊”納入“等非法方法”的范圍。
可是,“疲勞審訊”在適用中存在難題,如何認定“疲勞審訊”?審訊持續多長時間屬于“疲勞審訊”的范疇?這就涉及一個問題,即訊問的持續和間隔時間如何界定。學界提出了很多建議,“我國法律應規定每次訊問犯罪嫌疑人的持續時間不得超過4小時,兩次訊問間隔的時間為8小時。”[10]“羈押期間一次訊問持續的時間最長不應超過24小時,期間至少應休息6小時,而且兩次訊問之間的時間間隔也不得少于24小時。由于被訊問人的個體差異,毫無例外地適用單一的標準也不符合實際。”[11]“立法者不必具體限定12小時或6小時作為應當休息或飲食的時間。”[12]將訊問時間具體化,縮小偵查人員的自由裁量空間,有利于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但是犯罪嫌疑人的體制因人而異,完全依照規定去做,顯得過于機械,與訊問過程的動態性要求是不相適應的,不利于訊問目的的實現。因此,在對權益和目的兩種價值進行權衡過后,應當確立一個底線,以犯罪嫌疑人的身體承受力為限,每次訊問的持續時間不得超過4小時,兩次訊問間隔的時間為2小時。另外,在訊問過程中,當犯罪嫌疑人提出身體不適、要求休息時,偵查人員應在筆錄中注明并簽字,防止日后產生爭議。
四、威脅
“威脅是指以對被訊問人采取威逼脅迫的手段迫使其違背其意愿作出供述的一種非法取證方法。”[13]實踐中,偵查人員經常以犯罪嫌疑人的人身自由、名譽,家人親屬的人身安全、前途等相威脅,以迫使犯罪嫌疑人進行供述。對于威脅是否應當被禁止,存在不同的觀點。支持禁止的觀點認為,“通過威脅的方式可能對犯罪嫌疑人的自由意志產生不良影響,使得其在非自愿的情況下作出口供,因此,應當禁止用這一方法獲取口供。”[14]這種觀點認為訊問應當尊重犯罪嫌疑人的意志自愿性,反對強迫取供,體現的是對人權的保障。反對禁止的觀點認為,“法律已經禁止明顯的刑訊逼供,如果連威脅也不能采用的話,訊問將無法開展。”[15]這種觀點更多的考慮到偵查訊問的實踐,體現的是對打擊犯罪的追求。威脅畢竟不同于刑訊逼供,對犯罪嫌疑人造成的精神傷害也不易測量。訊問帶有較強的對抗性,離不開一定的策略和技巧,如果對所有的威脅不分輕重全部禁止,則會使訊問工作難以進行。
調研顯示,關于“采取威脅方式獲取的嫌疑人供述是否應當排除”,62.56%的被調查者認為應當排除,6.4%的人認為不應當排除,23.52%的人認為應當視情況,只有足以迫使嫌疑人違背意愿供述的,才需要排除,10.16%的認為應當視情況,只有可能導致虛假供述的,才需要排除。盡管62.56%的人認為采取威脅方式獲取的嫌疑人供述應當被排除,仍有33.68%的人認為應當根據案件的實際情況來判斷對于采用威脅方式獲取的嫌疑人供述是否需要排除。這說明采用威脅方式獲取犯罪嫌疑人供述在實踐中是否排除不宜采用“一刀切”模式,而應對威脅進行區分,明確禁止嚴重威脅,輕微威脅不予禁止。至于哪些情況屬于“嚴重威脅”?應當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判斷,“主要應參考威脅的強度、威脅的方式、嫌疑人的耐受性,以及導致口供虛假的可能性等因素判定。”[16]
五、引誘
法律未對引誘的含義進行界定,從字面理解,引誘包括兩種情況:引供和誘供。“引供是指偵查人員按照自己的推想或假設引導犯罪嫌疑人供述。誘供是指偵查人員給予犯罪嫌疑人某種許諾或好處為條件,誘使其供認。”[17]實踐中,偵查人員常把引誘作為一項訊問技巧來使用,并不認為有什么不妥。畢竟,很多時候,引誘與常用的訊問技巧交織在一起,不易區分。何況,不同于刑訊逼供,引誘不會給犯罪嫌疑人造成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也不會讓其感覺有什么不適。可以說,將引誘全盤否定和完全禁止不符合訊問常態。但這并不代表不對引誘進行任何限制,任由其運用。嚴重程度的引誘則會促使犯罪嫌疑人違背其意志進行與犯罪事實相悖的供述,危害也是十分可怕的。
調研顯示,關于“采取引誘方式獲取的嫌疑人供述是否應當排除”,39.57%的被調查者認為應當排除,7.5%的認為不應當排除,35.29%的認為應當視情況,只有足以迫使嫌疑人違背意愿供述的,才需要排除,14.97%的認為視情況,只有可能導致虛假供述的,才需要排除。可見,50.26%的人認為對采用引誘方式獲取的供述不能絕對禁止,應當根據產生的危害程度決定是否需要排除。筆者認為,對引誘的適用應堅持一個界限,“法律禁止的是以超出法律規定范圍的利益相許諾,并不禁止以法定的利益相許諾。”[18]如果偵查人員在訊問時對犯罪嫌疑人說,“如果如實供述,你將會獲得從輕的處理”,這是《刑事訴訟法》第118條的規定內容,屬于法律允許的訊問,不會構成法律禁止的引誘。但是,如果偵查人員在訊問時對犯罪嫌疑人說,“如果你如實供述,我們將不會追究你的責任”,這顯然超出了法律準許的范圍,應構成法律禁止的引誘。
六、欺騙
作為偵查謀略的重要組成部分,欺騙在實踐中經常被運用,偵查人員在訊問中采用“欺騙”的謀略容易獲取犯罪嫌疑人的供述。更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刑訊逼供、威脅等非法方法,欺騙方法“總體上不能達到使受審者喪失意志自由,被迫做出供述的程度”[19]。因此,欺騙方法在訊問中是值得推崇的。既然法律賦予公安機關追訴犯罪的職責,那么就應當允許其通過一定的訊問技巧來獲取犯罪嫌疑人供述。“關鍵在于把握欺騙與正常訊問技巧的區分。”[20]
關于“采取欺騙方式獲取的嫌疑人供述是否應當排除”,42.78%的人認為應當排除,8%的人認為不需要排除,31.5%的人認為應當“視情況,只有足以迫使嫌疑人違背意愿供述的,才需要排除”,14.97%的人認為應當“視情況,只有可能導致虛假供述的,才需要排除”。這說明實務部門對于欺騙的運用具有很強的容忍度,但這并不意味著欺騙隨意可用,仍需堅持一定的原則和底線。弗雷德·英博認為:“即使是通過哄騙取得的供述,仍可以接受為證據。不過,對這項規則有兩個限制條件:哄騙不得使法庭或社會受到‘良心上的沖擊;哄騙不得利于導致虛假供述的出現。”[21]可見,欺騙方法的使用是有界限的,不是無窮盡的,對其的適用必須避免導致犯罪嫌疑人作虛假供述。也就是說“不至于導致虛假供述的訊問方法都可以接受,導致虛假供述的訊問方法應當予以排除。[22]
七、調查結論
對于“非法供述排除”范圍的理解,應當堅持綜合考量的原則,將非法取供行為的嚴重性、損害的法益和對社會的影響等因素結合起來進行權衡。
一是對“肉刑”取供實行絕對排除。通過肉刑、凍、餓、曬烤等變相肉刑、疲勞審訊等足以迫使犯罪嫌疑人違背意愿供述的方法取得的供述,都應當排除。
二是對于精神欺騙方式取供實行裁量排除。威脅、引誘、欺騙等方法對犯罪嫌疑人施加精神壓力,而一般不會對其身體造成損害。通過上述方法取得的嫌疑人供述是否需要排除應視情況而定。一般情況下,不需要排除。只有達到比較嚴重的程度,即“足以迫使嫌疑人違背意愿供述”和“可能導致虛假供述”的程度,這時需要對嫌疑人供述進行排除。
注釋:
[1]陳衛東主編:《遏制酷刑的三種路徑:程序制裁、羈押場所的預防與警察訊問技能的提升》,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134頁。
[2]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95條第1款規定,使用肉刑或者變相肉刑,或者采用其他使被告人在肉體上或者精神上遭受劇烈疼痛或者痛苦的方法,迫使被告人違背意愿供述的,應當認定為《刑事訴訟法》第54條規定的“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第65條規定,刑訊逼供是指使用肉刑或者變相使用肉刑,使犯罪嫌疑人在肉體或者精神上遭受劇烈疼痛或者痛苦以逼取供述的行為。其他非法方法是指違法程度和對犯罪嫌疑人的強迫程度與刑訊逼供或者暴力、威脅相當而迫使其違背意愿供述的方法。
[3]A區系北京市的核心功能區之一,B區地處城鄉結合部,C區地處遠郊區縣。以上檢察機關的選取,既考慮到地域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的差異,又考慮到工作實踐中可能會面臨的問題不同,因而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4]畢惜茜主編:《偵查訊問理論與實務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2頁。
[5]同[4]。
[6]于雙彪、孫琴:《口供任意性法則的制度建構和運用》,載《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
[7]陳光中、郭志媛:《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實施若干問題研究》,載《法學雜志》2014年第9期。
[8]同[6]。
[9]萬毅:《〈全國首例非法證據排除案〉法理研判》,載《證據科學》2011年第6期。
[10]畢惜茜:《偵查訊問過程法律控制研究》,載《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
[11]同[7]。
[12]周欣:《公安機關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實施及完善》,載《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
[13]同[7]。
[14]周穎:《口供制度研究》,復旦大學2013年博士論文。
[15]同[7]。
[16]龍宗智:《我國非法口供排除的‘痛苦規則及相關問題》,載《政法論壇》2013年第5期。
[17]同[4],第52頁-第53頁。
[18]同[14]
[19]同[16]。
[20]同[6]。
[21]弗雷德·英博等著:《審訊與供述》,何家弘譯,群眾出版社1992年版,第275頁。
[22]參見黃金華、黃鸝:《論訊問方法運用的正當性及其界限——以口供獲取為視角》,載《法學》201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