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由于城市經濟的繁榮及市民階層的壯大,繼宋元話本與傳奇之后,明代通俗小說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內容豐富,形式多樣,既有長篇巨帙,又有短小精悍之作,形成了中國小說創作的一個高潮。從大量序跋來看,明代通俗小說觀念發生了重大的轉變,開始向俚俗化、平民化轉變,小說的地位逐步提高,對小說功能的認識也逐步深化,小說的創作傾向開始改變,小說不僅具有娛樂功能,
還具有社會功能和審美功能。
關鍵詞:通俗小說;序跋;小說觀念;轉變
中圖分類號:I207.41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一、從明代通俗小說序跋看小說社會功能
為了維護小說的生存和發展,進一步提高小說的地位,以求得更大的繁榮,明代小說序跋開始有意識地關注小說潛在的社會功能及小說藝術本身的審美價值。筆者從“勸懲”的目的、效果及與因果報應的關系方面加以闡述。
(一)“勸懲”說
“勸懲”,即“勸善懲惡”,明代小說序跋認為這是小說的主要功能之一,無疑它含有進步、合理因素,但也羼雜不少封建迷信的說教。
1.“勸懲”之目的
簡單的說就是按照儒家的思想尺度凈化人的道德觀念,維護社會風氣、穩定社會秩序,即所謂要維系世道人心。勸善懲惡標準,主要是儒家的道德原則和人格理想。笑花主人在《今古奇觀序》中說:“仁義禮智,謂之常心;忠孝節烈,謂之常行;善惡果報,謂之常理;圣賢豪杰,謂之常人。然常心不多葆,常行不多修,常理不多顯,常人不多見。則相與驚而道之。聞者或悲或嘆,或喜或愕。其善者知勸,而不善者亦有所慚恧悚惕,以共成風化之美。”[1]這里提出勸善懲惡的目的是為了讓人們獲得啟示,趨善避惡。酉陽野史在《新刻續編三國志引》中也認識到:“突會劉淵,亦借秦為諭,以警后世奸雄,不過勸懲來世戒叱兇頑爾。”[2]即空觀主人在《拍案驚奇序》中表示自己的著作,“文不足征,意殊有屬”,并要讀者“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為戒”。[3]“勸懲”的目的很明顯,就是要讀者規范自己的言行。這也是明代小說理論在闡述小說社會功能時的出發點和歸宿。
2.“勸懲”的效果
欣欣子在《金瓶梅詞話序》中說,該詞話“明人倫,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惡,知盛衰消長之機,取報應輪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終,如脈絡貫通,如萬系迎風而不亂,使觀者庶幾可以一哂而忘憂也”,[4]1078勸懲之功用明顯,加上其語言的俚俗,起到很好的效果,“使三尺童子聞之,如飫天漿而拔鯨牙,洞洞然易曉”。[4]1078明白曉暢,連三尺童子都能讀懂。綠天館主人在《古今小說敘》指出:小說能使“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鈍者汗下。雖小誦《孝經》、《論語》,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5]對于小說勸懲達到的效果,認為比《孝經》、《論語》還好,并非夸張。無礙居士《警士通言敘》中,就里中兒代庖創指不呼痛,是由于聽《三國》故事,受到關云長刮骨療毒的影響一事,闡發說:“夫能使里中兒有刮骨療毒之勇,推此說孝而孝,說忠而忠,說節義而節義,觸性性通,導情情出。”[6]這是從理論上揭示了小說在思想感情、道德倫理領域能給予人們多么巨大的教育力量。
3.“勸懲”說與因果報應的密切聯系
明欣欣子《金瓶梅詞話序》說“禍因惡積,福緣善慶,種種皆不出循環之機。” [4]1078并從天時唯心論出發,認為“合天時者,遠則子孫悠久,近則安享終身;逆天時者,身名罹喪,禍不旋踵”。[4]1078前文已述,笑花主人在《今古奇觀序》中指出“善惡果報,謂之常理”。[1]他們都是把勸善懲惡和因果報應結合在一起闡述的。
因果報應與勸善懲惡說關系密切,都是為了協調人倫關系,但前者給后者帶來的主要是消極影響,是“勸懲”說中消極因素的突出表現。少數序跋把因果報應和勸善懲惡混為一說,這是明代小說社會功能理論的局限性。盡管如此,“勸懲”說能從整體上把握小說的形象特征,分析小說的社會后果,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積極意義。
(二)“教化”說
“教化”說與“勸懲”說都有維護社會風氣、穩定社會秩序等作用,但“教化”不僅包含勸善懲惡的功用,還含有自省的意味,是“勸懲”說的延伸和深化。
蔣大器在《三國志通俗演義序》中高度贊揚該書,“則三國之盛衰,人物之出處臧否,一開卷,千百載之事豁然于心胸矣”。[7]他認為:“若讀到古人忠處,便思自己忠與不忠,孝處,便思自己孝與不孝。至于善惡可否,皆當如此,方是有益。”[7]讀書,要不斷對照,自我反省,在不知不覺中提高自己的修養,“遺芳遺臭,在人賢于不賢,君子小人,義與利之間而已。”[7]直接指出了遺芳遺臭,君子小人之間的區別。而這種認識,實是蘊于潛移默化之中的小說的教化作用。林瀚在《隋唐志傳通俗演義序》中提到在自己書中“所載英君名將忠臣義士凡有關于風化者悉為編入”,[8]而其目的則是“使兩朝事實愚夫愚婦一覽可概見耳”。[8]語言通俗曉暢,最終還是為了倫理教育的需要。張尚德在《三國志通俗演義引》中認為通俗小說能讓更多讀者不用認真思索,“知正統必當扶,竊位必當誅,忠孝節義必當師,好貪諛佞當必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風教,廣且大焉”。[9]在通俗演義小說中包含很多封建禮教的因素,而這就在無形中影響讀者。
二、從明代通俗小說序跋看小說創作傾向的改變
明代的小說創作傾向較明之前有很明顯的改變,尤其是到了明代中后期,從明代的序跋及現存的作品可以歸納出明代小說創作傾向在以下幾方面進行了改變。
(一)創作傾向由外部向內部轉移
馮夢龍《古今小說敘》:“大抵唐人選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諧于里耳。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則小說之資于選言者少,而資于通俗者多。”[5]凌濛初《拍案驚奇序》:“今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為奇,而不知耳目之內日用起居,其為詭譎幻怪,非可以常理測者固多也。”[3]
從這些序跋中不難看出,當時小說的創作傾向已經由對外部的關注轉向對內部的關注。明代之前小說創作的關注點多在鬼神、圣賢、奇聞軼事上,到了明代,尤其是明代中后期,轉向對平民百姓、普通人的生活的關注。對普通人的日用起居、家長里短進行了重點關注,并細細描繪到文學作品中,以小說的形式反映出來。明代小說不僅關注人、重視人,而且內化到對人心的關注,對人物的描寫不再局限于外貌、言語描寫,而是加強了人物心理活動的描寫,使人物更豐滿,更立體,使小說人物更具有張力。
(二)表現對象中商人異軍突起,煥發異彩
隨著明中葉以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萌芽的產生和發展,市民階層日益壯大。壯大的市民階層中的販夫走卒逐步引起小說家們的關注,加上龐大的商人群體也有發聲的需求,商戶數量的不斷增加以及商人群體的不斷增長,自然而然,市井商人也就成了關注尋常百姓的作家筆下的一道亮麗的風景。上述諸多因素使得明清小說中商人故事比較多,商人的精神品格、商人道德觀念、商人的經營方式等都有很詳細地描述。特別是三言二拍中的商人故事占了很大的篇幅,塑造了一批誠實守信、艱苦創業、勤扒苦做、樂善好施的正面商人形象,當然也偶有奸商形象產生,但是他們多數得到了報應。
(三)出現了以家庭生活為描寫對象的表現形式
《金瓶梅》的出現,讓人耳目一新。此著作在描寫對象方面,涉及的不是王侯將相,英雄人物,而是常人瑣事、閨閣淫猥,雖然也會牽涉官場,但表現的主要還是西門慶一家人的生活場景。謝肇淛在《金瓶梅跋》中高度贊揚作品通過家庭這一特定環境所反映出來的社會現象和各色各樣的生活畫面:“其中朝野之政務,官私之晉接,閨闥之媟語,與夫勢交利合之態,心輸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罍枕席之語,駔儈之機械意智,粉黛之自媚爭妍,狎客之從臾逢迎,奴佁之稽唇淬語。”[4]1080一家人的日常生活,瑣瑣碎碎,日用起居,方方面面,自 《金瓶梅》始,開創了以家庭生活為描寫對象的表現形式,此后一路發展壯大,至清《紅樓夢》達到頂峰。
三、從明代通俗小說序跋看小說審美功能
小說藝術,作為藝術的本質來說,就在于它具有審美功能,讓讀者在閱讀中陶冶情操,增長見識,享受藝術之美。明代小說序跋在或隱或顯的語句中,揭示了小說的某些審美特征。
(一)典型說
小說具有審美功能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作品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或故事情節是否具有典型性。長篇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經典通俗小說,審美素質的潛能得到了充分發揮。它們之所以受到大眾的喜愛,是因為作品所塑造的人物以及情節等具有典型性,能夠讓人增長知識,獲得美的感受。李卓吾在《三國志敘》中說:“乃吾所喜《三國》人物,則高雅若孔北海,狂肆若禰正平,清隱若龐德公,以至卓行之崔州平,心漢之徐元直,玄鑒之司馬德操……”,[4]895“皆足當一面,敵萬夫,機權往來,變化若神…… ”[4]894人物性格非常鮮明,就如同看到畫像一樣。睡鄉居士在《二刻拍案驚奇序》中極力推崇《西游記》:“即如《西游》一記,怪誕不經,讀者皆知其謬。然據其所載,師弟四人,各一性情,各一動止,試摘取其一言一事,遂使暗中摩索,亦知其出自何人…… ”[10]人物形象之典型,如同實有其人。隨著世情小說《金瓶梅》的出現,審美對象不斷豐富和擴展,審美開始觸及生活中非美的乃至丑惡現象,從而出現了前代長篇小說所未有的典型藝術形象——西門慶、潘金蓮。謝肇淛在《金瓶梅跋》中概括了西門慶的典型形象:“相傳永陵中有金吾戚里,憑怙奢汰,淫縱無度,而其門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匯以成編,而托之西門慶也。”[4]1080淡淡之筆,勾畫出驕奢淫逸之紈褲形象。弄珠客在《金瓶梅序》中對潘金蓮、西門慶的典型性也作了分析:“如諸婦多矣,而獨以潘金蓮、李瓶兒、春梅命名者,亦楚《梼杌》之意也。蓋金蓮以奸死、瓶兒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較諸婦為更慘耳。借西門慶以描畫世之大凈,應伯爵以描畫世之小丑,諸淫婦以描畫世之丑婆、凈婆,令人讀之汗下。”[4]1079從中可看出,此時的人物性格比較豐滿,作品創作視角轉向世俗,這是世情小說審美素質重大發展的結果。
(二)真實說
反映現實之真實不僅僅是對優秀作品的一個要求,同時也是一個重要美學問題。傳統寫實手法漸趨消隱,在長篇歷史演義小說、野史中得以延續,顯示出真實之審美素質的獨有價值。五湖老人在《忠義水滸全傳序》中直接提出真實之可貴的觀點:“夫天地間真人不易得,而真書亦不易數覯。有真人而后一時有真面目,真知己也;有真書而后千載有真事業,真文章。”[11]認為世事變幻莫測,而孩提之性是最真實的,“故真莫真于孩提,乃不轉瞬而真已變,惟終不失此孩提之性則真矣。”[11]并指斥一些小說如《西洋》、《平妖》、《浪史》之類的書濫竽充數,起著不良的導向作用。極為贊賞《水滸》血性之真:“茲余于《水滸》一編,而深賞其血性,總血性有忠義名,而其傳亦足不朽。”[11]憨憨子在《繡榻野史序》中認為正史因不敢譏刺時政,真實性值得斟酌:“蓋以正史所載,或以避權貴當時,不敢刺譏,孰知草莽不識忌諱,得抒實錄。”[4]1340對野史敢于實錄的真實性的贊賞溢于言表。
(三)形象說
形象說也是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的一個重要審美特征。明代小說序跋中,不少提到形象性對小說敘述的重要價值。袁于令對這個問題作了比較詳細的論述,他在《隋史遺文序》中,首先對正史和遺史作用作了說明:“正史”要“傳信”,要“貴真”;“遺史”要“傳奇”,要“貴幻”。他花了很多筆墨說明“幻”的意義,主張歷史演義小說要運用藝術虛構以及夸張、想象等手法,創作出“忽焉怒發、忽焉嬉笑、英雄本色,如陽羨書生,恍惚不可方物”[12]之形象。通過這些藝術手法,使“俠烈之腸,骯臟之骨,坎壈之遇,感恩知己之報,料敵致勝之奇,催堅陷陣之壯”[12]得到最佳刻畫,達到“凜凜生氣,溢贊毫楮”[12]的效果,使歷史小說更加生動、形象。
綠天館主人在《古今小說敘》中對小說的形象性效果作了延伸闡發,贊揚話本小說的通俗,具有感染力,使“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頓者汗下。雖小誦《孝經》、《論語》,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5]可見,小說的形象生動、通俗易懂,對讀者的影響頗大。
從大量序跋來看,明代通俗小說觀念、創作傾向發生了重大改變,開始向俚俗化、平民化轉變,小說的地位逐步提高,當時的理論家們對小說功能的認識也逐步深化和進一步細化。這是值得我們進一步探索和思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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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丹丹,女,湖北宜昌人,文學碩士,廣東開放大學講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