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菊華 張嬌嬌 吳敏



摘要:身份認同是流動人口社會融合的重要組成部分,受客觀社會環境和主觀意愿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利用2014年“流動人口社會融合及心理健康調查”數據,使用線性回歸和二元邏輯斯蒂回歸方法,分析當前制度區隔與結構排斥下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地區差異,文章發現,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現狀較為復雜,呈現認同意愿“內部有別”與認同結果“人地一致”的特點,即“居留意愿”較低的城市中流動人口的“入籍意愿”較高,“融入于地”狀況較好的城市中流動人口“本地人身份認同”度同樣較高。從區域分割視角來看,除“入籍意愿”較高外,東部大城市流動人口的身份認同狀況不容樂觀。同時,受流動跨越行政距離的影響,省內流動人口具有較強的“內部優勢”,其身份認同狀況優于跨省而來的流動人口。
關鍵詞:身份認同;制度區隔;結構排斥;區域分割
中圖分類號:C92-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149(2016)04-0021-13
DoI:10.3969/j.issn.1000-4149.2016.04.003
身份認同是流動人口在流入地實現社會融合的重要標志,對流動人口與流入地社會均具有重要影響。較低的認同度會使流動人口形成“過客心態”,這既會讓他們不去爭取實現一些現實需求,比如居住權、子女受教育權,也會使他們的權利義務觀念較為淡薄,對城市缺乏責任感。較高的認同度則有助于推動流動人口的長期居留,由此倒逼流入地政府在勞動就業、工資待遇、權益保障、公共服務等一系列問題上進行必要的調整。同時,平等的市民待遇也會促使流動人口在本地長期工作生活,為流入地積累相應的人力資源。可見,對流入地的認同感和歸屬感不僅是流動人口安居樂業的重要方面,對于流入地經濟社會的可持續發展也至關重要。
本文利用2014年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流動人口社會融合與心理健康調查”數據,以區域分割視角為切入點,利用多個逐層遞進指標,從認同意愿和認同結果兩個方面分析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現狀、特征及影響因素。文章要回答的主要問題是:在當前中國區域經濟社會發展不平衡的背景下,流動人口身份認同是否呈現一定的地區差異?對該問題的回答,除可以從學理上系統認識身份認同問題、全面把握流動人口社會融合外,對于從政策上推動流動人口融入流入地,為流入地積累人力資源,進而形成堅實的經濟社會結構調整的戰略性基礎也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一、流動人口身份認同——制度性和結構性制約下的區域分割
在近一個世紀中,國際移民或族群融合是社會學持續關注的重要問題,而身份認同作為移民、族群或流動人口社會融合的重要維度,也同樣得到了心理學者和社會學家的極大關注。就流動人口的身份認同而言,眾多學者分別從社會學、心理學視角進行了多方面、多角度的探討,下面從認同現狀和影響要素兩個方面進行簡要回顧。
1.身份認同現狀
在研究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過程中,不僅需要考慮他們對于流入地的歸屬感,往往還需要分析其融入當地城市的主觀意愿,因此對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現狀的研究也具有這樣兩個維度。
(1)心理認同“外在化”。由于戶籍制度的限制,大部分流動人口依然認為流入地社會是“外在的”和“他們的”,而不是“我們的”。流動人口心理上與流入地市民之間的距離感和漂泊心態使他們成為“都市的陌生人”,流動人口感到與本地市民之間的差異很大,對城市的認同度不高,歸屬感不強。
(2)認同意愿較為強烈。從全國層面的數據來看,55.14%的農民工希望未來在城市發展和定居;超過六成的流動人口認為自己是本地人;2009-2014年原國家人口和計劃生育委員會以及后來的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流動人口社會融合調查”數據的分析結果也顯示,流動人口對流入地有較為強烈的融入意愿。部分地方數據亦然:錢文榮和張忠明對浙江的調查表明,外來人口有著融入城市的強烈愿望,大部分希望增加與城市居民的交往,并成為城市居民中的一分子;福建的調查結果也表明,農民工的城市定居意愿逐年增長,57.5%的農民工希望永遠留在城里;廣州的絕大多數流動人口也期待融入流入地。
可見,或因身份認同界定有異,或因調查數據來源不同,或因客觀的地區差異,身份認同具有高度的不確定性,同時也透視出不同地區、不同人群對自己身份的焦慮、困擾與彷徨。
2.身份認同的影響因素
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不確定性與多種因素相關,這些因素往往包括他們的生存環境、城市公共服務政策和城鄉社會經濟協調發展等多個方面。通過對文獻的初步梳理,可以將相關因素或影響要素區分為以下三類,即制度性因素、流動人口個體因素和流入地市民態度因素。
(1)制度排斥的直接與間接作用。制度排斥直接影響流動人口對所居城市的主觀感受和歸屬感,可能帶來身份的歧視與排斥、職業和經濟地位的融合困境,并通過對子女教育的歧視而影響農民工對其所居城市的認同。二元分割的戶籍制度,使人們具有很強的城鄉差分意識,這種差分意識既可以強化其“農民”身份,也可能激發他們對城市生活和市民身份的強烈向往。除本源性的戶籍制度外,教育、保障和土地等附加制度同樣也是影響他們融入城市意愿和打算的關鍵環節。
(2)個體特征的優勢與劣勢。流動人口不同的人口學特征,如性別、年齡、社會地位、職業、家庭狀況和居住地點等,會對其身份認同產生不同的影響。個體對某種行為過程或事物的認同是以其對該行為或事物的關系為參照系的,當這種社會關系具有積極的、良性的特點時,主體對其認同的程度就高,反之則低。因此,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實現與他們的人口學特征密切相關,在年齡、職業、社會地位等方面越具有比較優勢,則越有利于他們的身份認同,反之,則越不利于他們的身份認同。
(3)社會環境的包容與否。當流動人口進入城市或新的社會環境后,他們的生活場域將會發生巨大的變化,必須與當地人進行不同程度的互動。這種轉瞬即逝的交往方式,使他們感到既驚愕又焦慮,既品嘗著歡欣,又經歷著痛苦。如果流入地社會具有較為包容的態度,那么流動人口就可以在個體和群體互動中獲得較為良好的城市體驗,對自身本地人身份的認同可能更強烈;反之,當地排斥的態度就難以消解其固有的鄉土記憶,對城市的理解和認同度可能會降低。
3.對現有研究的簡要評述
通過系統的文獻梳理可知,當前關于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研究主要存在以下不足。一是由于“認同”概念的復雜性、內涵的寬泛性和外延的模糊性,相關研究中的測量指標尚未得到統一。二是多數地區性的研究往往使用單一指標,或關注認同意愿,或關注認同結果,但意愿與結果之間具有明顯的梯度,即較強的認同意愿未必一定擁有相應的認同結果,故無論是使用意愿,還是使用結果來對身份認同進行研判,都可能出現與事實不符的偏誤。三是雖然關于流動人口心理認同的研究不少,但因調查數據、研究對象、所用指標不同,現有研究結論差異甚大,各地的研究結論之間的可比性不強。四是在影響因素方面,此前研究多關注人口、經濟、社會變量、社會網絡以及互動和流動經歷對流動人口城市定居意愿的影響,但較少關注這些因素特別是城市體驗形塑其定居意愿的微觀機制。同時,“制度建構”范式過于偏重政策和制度,忽視了城市文化的差異性對外來人口身份認同過程多樣性的影響,并且無法解釋在不利的政策和制度環境下,那些選擇繼續留在城市的外來流動人口的身份認同狀況。事實上,外來流動人口中的每一個行動個體,與本地居民的交流和接觸會因各自的生命歷程以及不同城市的文化氛圍而有所差異。
針對上述局限,本文擬從四個方面推進現有研究。首先,本文依據“身份認同”的復雜性特質,對其進行遞進式的多維度測量。其次,考慮到“身份認同”概念的多維度特點,我們利用多個具有內在聯系的指標,既關注認同意愿,也關注認同結果,考察從意愿到結果之間可能的差別。再次,為避免局部調查數據的擾動,文章使用同一調查的多個地區數據,既可統一分析對象,提高不同地區和城市的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現狀的可比性,且因這些地區既有東部沿海城市,也有中西部城市,亦可從理論和實證兩個角度,客觀而非主觀地研判不同城市在不同指標上的同質性和異質性。最后,筆者認為,無論是制度性因素還是流動人口個體因素抑或是流入地市民的態度因素,其或是流入城市的組成部分,或因流入城市的不同而發揮不同作用,故本文的區域分割視角同時考慮流入城市和流動跨越的行政區域,可彌補現有研究關于區域分割視角缺失的不足。
出于可操作性的考慮,本文對身份認同進行如下界定:身份認同是指流動人口與所居城市中的人與地的心理距離、歸屬感,對自己是誰、從何處來、將去往何處的思考及認知,以及對流人地身份的認知。由此,文章從四個維度,考察流動人口身份認同,即“融入于地”(歸屬感)、“居留意愿”、“入籍意愿”和“本地人身份認同”。從認同程度來看,四個指標逐層遞進,流動人口在流入地往往先產生一定的歸屬感,進而愿意長期居留,逐漸形成遷入戶口的打算,最后認同自己的本地人身份。而從內容上看,“融入于地”和“本地人身份認同”側重于當前的認同狀態,而“居留意愿”和“入籍意愿”則更強調流動人口融入當地的個體意愿。
二、研究理論與假設
地區與城市發展的差異驅動人口在地區間進行流動,而現有制度因素又致使這部分群體被貼上“流動人口”的標簽。他們或從鄉村進入城市,或從小城市進入大城市;或進入臨近的發達城市務工,又或跨省跨地區進入更發達的省市經商。前者關涉流入地的經濟社會發展程度,而后者則關乎流動人口跨越的制度規制下的行政區劃。流入地經濟社會發展程度直接影響其對流動人口的吸引力,進而作用于流動人口對流入地的認同狀況。身份認同結果除受流動人口個體認同意愿的影響外,還與流入地制度排斥程度、社會接納程度等直接相關,而在當前社會制度下,后者無疑與流動者所跨越的行政區劃密切關聯。因此,本文將區域分割操作為兩個層面:一是流入城市(或地區);二是流動跨越的行政區劃。
大城市較多的就業機會是吸引流動人口的原始動力,但是流入者是否愿意在流入地長期生活、是否愿意成為本地人則涉及流入地社會制度、對流入地生活的預期和對流出地的牽掛。因此,從地區、城市來考察流動人口的身份認同的各個維度往往難以得出較為一致的結論,但認同意愿和認同結果因強調的重點不同則可能會呈現一定的顯著特征。
就“居留意愿”來看,東部大城市中的流動人口能夠通過勞動獲得較原來更高的收入,但這一收入水平在當地則相對較低,因此,流動人口特別是占多數的鄉一城流動人口,在東部大城市的生活仍較差。相反,中西部城市中的流動人口收入可能相對較低,但往往因消費水平較低而獲得更好的生活。同時,因不具有當地戶口而面臨更多生存發展困境也使得東部大城市流動人口的“居留意愿”可能較低。“入籍意愿”則會呈現完全不同的特點,因經濟社會較為發達,東部大城市的社會保障和基本公共服務十分完善,且保障水平和福利水平都較高。而要獲得這些完善的待遇,基本條件是當地的“一紙戶口”。由此,基于較大的生活壓力,流動人口可能不愿意在東部大城市長期生活,卻對遷入戶口有著十分強烈的意愿。基于此,我們提出下面的假設。
假設1a:流動人口在東部大城市的“居留意愿”較低。
假設1b:流動人口在東部大城市的“人籍意愿”較高。
“融入于地”(詳見數據與變量測量部分)是對流動人口地域空間“歸屬感”的考察,這與其工作生活環境的包容、接納程度密切相關。東部大城市的社區十分發達,但是較快的生活節奏往往使個人之間、群體之間缺少必要的溝通,加之較為明顯的居住分割,流動人口對流入城市的歸屬感可能低于生活節奏較慢的內陸城市和中小城市。“本地人身份認同”則更進一步,不僅涵蓋流動人口對流入地的歸屬感,更是流動人口對其身份角色轉變的綜合考量。總體來說,大城市給流動人口提供更多的機會,也為其在當地生活帶來巨大的挑戰。在東部大城市,特別是近年北上廣等實行“人口緊縮”政策的情況下,流動人口往往面臨制度和社會的“雙重拒入”。由此,我們提出下面的假設。
假設1c:東部大城市流動人口“融入于地”的水平較低。
假設1d:東部大城市流動人口的“本地人身份認同”度較低。
流動跨度大小直接影響社會環境變化的程度,更決定著制度的區域分割程度。流動區域越大,流動人口面臨的區域阻隔、地區文化、社會交往的差異也就越大,從而可能不同程度、不同性質地作用于他們的認同進程。此外,跨省流動人口相較于省內流動人口,更面臨社交網絡較小、文化差異較大、家庭團聚較難、入籍門檻較高等問題,這些是不利于產生認同的要素。但是,對于“入籍意愿”,我們需要更加全面深入地思考。跨省流動人口多來自欠發達地區,在流入地面臨更大的福利缺失和服務障礙,加上他們的自選擇性更強,故對“遷入戶口”的意愿可能更為強烈;但同時,其可能也會因較大的行政距離而難以實現流出地資本的提取與整合,也可能會因此而具有較弱的“入籍意愿”。針對流動人口跨越的行政區劃的不同,我們提出下面的假設。
假設2:省內流動人口的身份認同狀況更好。
長三角、珠三角、京津地區吸納的多是跨省流動人口,即便是次級地區中心(如:杭州市、蘇州市),多數流動人口主要也從省外而來;2013年“流動人口動態監測調查”數據表明,蘇州市75%的流動人口來自省外。相反,中西部的中心城市和省會城市主要是省內流動人口的匯聚之地,跨省流動人口相對較少;如同一數據顯示,2013年武漢市流動人口中,僅1/4來自省外。這表明,流入城市與流動跨越的區域之間可能存在互動作用。鑒于上述考慮,我們提出下面的假設。
假設3:跨越不同行政區域和流入不同地區,交互式地影響流動人口的身份認同情況。
三、數據與變量測量
1.數據介紹
本文使用2014年“流動人口社會融合及心理健康調查”(下稱“融合調查”)數據,分析流動人口的認同狀況。調查分別在北京市朝陽區、青島、嘉興、廈門、深圳、中山、鄭州、成都八個城市或地區進行。他們都是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流動人口社會融合試點城市,地理區位、發展水平、人口構成等多個要素具有很強的異質性。雖然八個城市并非通過隨機抽樣而獲得,但空間的分散性和城市類型的多樣性在一定程度上兼顧了數據的典型性,或許能夠講述不同城市流動人口認同過程中的不同故事。城市內的樣本為隨機抽樣,對所在城市具有代表性。關于抽樣設計及執行的具體情況,可以參考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流動人口服務與管理司發布的《2015年流動人口發展報告》。
具體來看,此數據具有兩項優勢。第一,融合調查的樣本量較大:各城市共調查了4000個樣本,包括2000個流動人口和2000個本地市民。盡管由于數據的缺失,每個城市用于分析的樣本有所差別,但總量依舊很大,可以進行地區間和城市問的比較。第二,調查收集的資料較豐富:調查除問及受訪者人口學、勞動就業和流動特征等常規問題外,還詢問了流動人口身份認同各維度的信息。鑒于流動人口的特點,時效性的數據顯得尤為重要。而該數據搜集于2014年5-6月,具有很好的時效性,提供的信息更能反映時下流動人口身份認同中面臨的基本問題。
2.因變量
在本文中,身份認同測量為長期居留打算(居留意愿)、戶口遷入意愿(入籍意愿)、融入于地(歸屬感)、本地人身份認同四個指標。
(1)長期居留打算。即在未來五年內,是否打算在本地長期居住。1表示有此打算,0表示否。
(2)戶口遷入意愿。基于流動人口對“按當地政策,您是否愿意把戶口遷入本地”的回答,生成一個二分類變量,1表示愿意,0表示否。樣本中,大約一半的流動人口表示,在當地政策允許的情況下,愿意把戶口遷入本地。
(3)對流入地的歸屬感。由4個表達主觀感受的問題(見表1)組成:從愿意融入居住地社區、成為其中的一員,到把自己看作這個城市的一部分,再到覺得自己是這個城市的一員,最后到感覺自己屬于這個城市,具有逐層遞進之義。選擇“完全同意”的比例從愿意融入社區到感到自己屬于該城市的比例則逐漸降低,從43.2%降至32.7%。出于簡潔表達的目的,本文運用因子分析將他們簡化為一個因子。表1中最后一列是4個成分與潛在因子之間的關聯度,它們高度相關,潛變量約可解釋這4個成分總變異的76%,表明它們都很好地代表了潛變量的特點。因為社區、城市都是流入地的代表,故將之取名為“融入于地”。進而,利用極值法對二者進行標準化處理,使之介于0-100之間,取值越大,表示歸屬感越強。總樣本的因子得分達75分,透視出流動人口對流入地有較強歸屬感。
(4)本地人身份的認同。調查還進一步問及流動人口對自己當前身份的認定。受訪者被問到“您覺得自己還是不是老家人?您認為自己是不是本地人?”基于受訪者的答案,生成一個四分類變量,以此作為本文的第四個因變量:1表示“雙向認同”,即認為自己既是老家人也是本地人;2表示“家鄉認同”,即認為自己是老家人不是本地人;3表示“本地認同”,即認為自己不是老家人而是本地人;4表示“雙非認同”,即認為自己既非老家人亦非本地人。這四個分類的分布分別為:14.92%、72.19%、7.06%、5.83%。可見,近3/4的樣本認同自己的老家人身份。鑒于部分分類占比較低,本文的描述性分析針對四個分類進行:模型分析將雙向認同和本地人認同合并為一類,編碼為1,表示流動人口認同自己是本地人;將其余兩類合并為一類,編碼為0,表示流動人口不認同自己的本地人身份。
3.變量測量
為測量區域分割,檢驗前面的理論假設,本研究的自變量包括兩個獨立變量和一個復合變量。一是流入地區,八城市分別位于不同的地理和經濟區位,各方面都具有較大的差異,對流動人口的吸引力也不相同,故在分析流動人口身份認同時,必須進行城市問的對比分析。每個城市被界定為一個虛擬變量。二是流動跨越的行政區域(簡稱“流動區域”)。基于戶籍所在省份、戶籍所在地區、流入行政地區等變量提供的信息,生成一個二分類變量:跨省流動和省內流動。之所以合并省內跨市和市內跨縣這兩個分類,是因為東部地區(如北京、深圳)流動人口多是跨省而來。三是流入城市與流動跨越行政區交叉互動后的復合變量。需要說明的是,北京市朝陽區的樣本均來自省外,故該變量有15個分類。
另外,模型分析還納入了現有研究中認為會影響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因素和其他干擾性因素。限于篇幅,這里不再對每個變量的具體測量進行說明。進入模型分析的總樣本量為15998人,除北京朝陽區和成都有1999個樣本外,其他每個城市樣本量均為2000人。
四、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基本特征
1.流動人口身份認同因城市而異,認同意愿“內部有別”,認同結果具有一定的一致性
就認同意愿的兩個測量指標來看,表2顯示,愿意長期居留在流入城市者占比最高的三個城市是青島、成都和廈門,比例最低的三個城市分別為鄭州、嘉興和北京;而“愿意遷入戶口”者比例最高的城市則是在這一指標中排名倒數第三名的北京市,且其比例高達80.64%。雖然這兩個指標均測量流動人口的認同意愿,但從上述特征中可以發現,流動人口的“長期居留打算”可能是其考慮城市的經濟社會發展程度、整體社會接納環境和生活壓力等綜合因素的結果,而“戶口遷入意愿”則可能與教育、醫療等社會基本公共服務這一最直接的利益相關。也就是說,雖同屬于認同意愿,“居留打算”與“人籍意愿”的影響因素卻不同。
就認同結果而言,流動人口“融入于地”得分最高的三個城市分別是成都、青島和廈門,而得分最低的三個城市依次為深圳、嘉興和北京。而在“本地人認同”上,僅青島和成都的樣本中該指標的比例超過十個百分點。一方面,與認同意愿相比,“本地人認同”比例大幅降低。這表明,流動人口本地人的認同結果涉及的現實與心理因素更多,過程更為復雜,實現更為困難。另一方面,“長期居留打算”者占比較高的青島市和成都市,流動人口“融入于地”得分和本地人的認同結果比例都最高。因此,流動人口的認同結果與其認同意愿密切相關,同樣也是城市給個體提供的生存發展機會、本地市民接納程度、制度性障礙破除的現實可能等經濟社會綜合因素作用的結果。
2.除戶口遷入意愿外,省內流動者擁有更強的認同意愿和更好的認同結果
流動人口跨越的行政距離不同,其認同意愿與認同結果存在一定的差異(見圖1)。跨省流動者“長期居留打算”較弱,戶口遷入意愿卻較強。當前人們流動行為的觸發動力可能更多的是經濟因素,但是其認同意愿可能會涉及社會、文化等“軟性”因素。無論是從“鄉愁”等文化粘連,還是從“戶口”等制度區隔來看,跨省流動者“長期居留”的意愿都有可能弱于省內流動者。現有研究結果認為,與遠距離跨省流動者相比較,中短距離的跨縣市流動者具有更強的居留意愿。而“戶口遷入打算”這一指標又呈現了較為特殊的現象——跨省流動者愿意將戶口遷入本地者的比例高于省內流動者。這可能是因為,省內與戶籍相關的社會福利制度具有較大的一致性,省內流動者遷不遷戶口對其在本地享受的社會基本公共服務沒有太大的影響;反之,跨省流動者則需要通過“遷入戶口”以實現均等的社會福利。但是,跨省流動者的這一特征可能還與個體特征、流入城市等密切相關,因此還有待于模型結果的檢驗。
認同結果受認同意愿、社會整體環境和制度安排的綜合影響。從跨越的行政距離來看,省內流動者“融入于地”意愿得分高于跨省流動者,省內流動者認同自己是“本地人”的比例高于跨省流動者。與跨省流動者相比,省內流動者面臨的制度區隔阻礙更小、本地人的接納程度更高,對本地有更強的認同意愿,因而其“認同自己是本地人”的比例也更高。
五、區域分割與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模型分析結果
在4個因變量中,“融入于地”是線性測量,“居留意愿”、“入籍意愿”和“本人身份認同”都是二分類測量。對于前者,本文使用OLS線性回歸模型進行回歸分析;對于后面三者,本文采用二元邏輯斯蒂回歸分析方法(Binary Logistic Regression),在控制其他因素的情況下,來考察流入城市、流動跨越的行政區與身份認同的關系。
模型分析采用4個步驟:①模型中僅納入兩個主要自變量的獨立測量;②模型中僅納入兩個自變量的互動項(即二者的復合變量);③在①的基礎上,納入控制變量;④在②的基礎上,納入控制變量。限于篇幅,這里僅展示③和④的分析結果(見表3和表4)。鑒于兩類模型中控制變量的分析結果基本一致,故表4只陳列主要變量的分析結果。為了檢驗有關假設,這里以廈門為對照組,因為廈門的經濟社會發展水平低于北京、深圳,卻高于青島、嘉興、中山、鄭州和成都。
1.城市與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關系
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城市與4個認同指標顯著相關。與廈門市流動人口相比,北京、深圳的流動人口長期居留意愿顯著更低:也就是說,在未來5年中,流動人口打算繼續留在北京、深圳的概率更低,假設1a得到驗證。在八城市中,北京和深圳的經濟社會發展水平更高,對流動人口的吸引力更大,但流動人口的長期居留打算卻更低,這說明定居意愿可能牽涉包括社會制度環境、生活成本等更多的因素。就戶口遷入意愿而言,模型結果顯示,只有北京市流動人口的戶口遷入意愿高于廈門,表明在這八個城市中,廈門和北京的戶籍附加利益更多,吸引力更大,假設1b得到驗證。相比而言,除青島和成都外,其余城市流動人口“融入于地”的得分顯著低于廈門,表明青島和成都流動人口“融入于地”的意愿更高,而北京、深圳等東部大城市流動人口“融入于地”的意愿則低于廈門市,假設1c得到驗證。最后,北京的流動人口與廈門相比,本地人身份的認同度更高,而深圳則相對較低,但深圳與廈門之間的區別并不顯著。可見,假設1d尚未得到有效驗證,這說明流動人口身份認同除與城市經濟社會發展密切相關外,可能還會受到當地特有社會文化氛圍的影響。北京作為首善之都,在包容性上可能更強一些,而深圳等珠三角地區的城市具有獨特的文化氛圍,在對流動人口群體的包容性上可能略差一些。
2.跨越行政區域與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關系
從表3可知,與描述結果不同,在控制了相關變量后,跨省流動人口遷入戶口的意愿顯著低于省內流動人口。這可能是因為控制了城市變量,剝離了北京、深圳(大部分為跨省流動者)具有強烈入籍意愿的城市變量的影響,測量出了跨省流動人口真正的戶口遷入意愿(相對于省內流動者而言)。同時,就“居留意愿”、“融入于地”情況和“本地人認同”度來看,省內流動人口的居留意愿更強、水平較高、情況較好,因此,假設2得到了驗證。這表明,從流動跨越的行政距離來看,跨省流動者雖然具有較強的自選擇性,但仍難以抵擋省內流動者的“內部優勢”,其身份認同狀況普遍差于省內流動者。
3.復合變量與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關系
表4用兩個主要自變量的復合變量替代各自的獨立測量,其效果相當于兩個主要自變量的主效應和互動效應。以廈門的跨省流動人口為對照組可以發現,北京、深圳的跨省流動人口的長期居留概率更低,而青島、廈門、中山和成都省內流動人口長期居留的概率更高。城市和流動跨越的行政區對戶口遷入意愿產生顯著的影響:北京市跨省流動人口的戶口遷入意愿高于對照組,而鄭州、成都的省內和跨省流動人口的戶口遷入意愿都低于廈門。同時,省內流動人口也愿意將戶口遷入廈門和深圳,東部大城市戶籍的吸引力與流動跨越的行政距離之間的作用更為復雜,當前條件下尚難以得出較為明確的結論。就“融入于地”而言,北京、深圳的跨省流動人口的得分更低。此外,與廈門跨省流動人口相比,只有深圳跨省流動人口對自己是本地人(及本地和家鄉人)的身份認同概率最低,且不顯著;北京市流動人口的認同概率顯著更高。這可能與參照城市廈門市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文化圈有關。廈門與深圳都地處珠三角地區,具有獨特的社會文化環境,北京與其相比可能相對更加容易接納不同人群和文化,因此,與廈門相比,北京的流動人口認同概率更高一些。
這些結果表明,城市與跨域的行政區劃之間存在互動,各城市在不同認同指標上的高或低,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流動人口的來源,假設3得到驗證。不過,幾乎在所有城市,省內流動人口和跨省流動人口之間的差別依舊是明顯的。由此可見,雖然省內流動人口和跨省流動人口都屬于“外來人”,但從“差序格局”來看,二者“外來”的程度有別;即便是在主觀性的感受方面,“外來人”也存在等級劃分。
六、研究結論
身份認同是流動人口社會融合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流動人口實現本地融入的重要標志。但是由于其復雜的社會、心理過程,并受客觀社會環境和個體主觀意愿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現狀較為復雜。經驗上,不同城市流動人口的身份認同可能存在差異。本文從實證角度,用多維指標對身份認同進行測量,既能獲得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區域差異,又可具體而微地觀察各城市不同指標的水平差異,實現了全面而具體、周詳而深入的研究目的。由上可知,在特殊城鄉分割和地區差別治理的制度背景下,中國流動人口身份認同呈現鮮明的區域分割特征。
其一,就城市而言,流動人口的認同意愿“內部有別”,認同結果“人地一致”。從八城市流動人口的“居留意愿”與“入籍意愿”來看,除鄭州外,流動人口長期居留比例較低的城市,其流動人口愿意遷入戶口的比例卻很高。可見,制度設置與社會環境并不一致,成都等中西部城市的生存成本較低,整體經濟社會環境比較符合流動人口預期,但是其教育、社會保障等基本公共服務卻難以具有北京、深圳等東部大城市的水平。因此,流動人口雖然對于在東部大城市的長期居留意愿不似前者強烈,卻持有極強的遷入戶口的意愿。認同結果表現為“融入于地”和“本地人身份認同”,二者在城市中具有一定的一致性,“融入于地”得分較高者所在的城市同樣具有較高比例的“本地人身份認同”者。成都、青島和廈門三城市在“融入于地”的得分中排在前三名,其“本地人身份認同”比例結果排名仍處于前四,其中成都和青島兩城市兩類認同結果排名都位于前兩位。可見,雖然“融入于地”(歸屬感)、“居留意愿”、“入籍意愿”和“本地人身份認同”在程度上逐層遞進,但由于制度排斥或社會包容性的差異,各城市在不同指標上并未呈現一致的遞進水平。
其二,城市顯著影響流動人口身份認同,東部大城市中流動人口身份認同呈現“三低一高”特點。以北京和深圳為代表的東部大城市,經濟較為發達,吸引了大量流動人口,特別是省外流動人口。但是這些城市的生活成本較高,尤其是深圳地處珠三角這一特殊文化圈,給流動人口的長期居留打算、城市歸屬感和本地人身份認同帶來巨大障礙,從而出現“居留意愿”、“融入于地”和“本地人身份認同”度較低的“三低”特征。而與此同時,較高的經濟發展水平為較為完備的社會保障體系和較高水平的公共服務提供堅實基礎,流動人口對其戶籍制度帶來的社會福利有較為強烈的需求,因此這些城市中的流動人口的“入籍意愿”非常高。
其三,省內流動人口在身份認同上具有較強優勢,“自選擇性”難敵“內部優勢”。流動人口是一個自選擇性較強的群體,能在城市特別是大城市留下來的往往具有一定的技能和較強的適應能力。但是,由于在流入地面臨更強的制度區隔(來自省外面臨的統籌問題更復雜)、更大的文化差異和社會差別,因此跨省而來的流動人口在“居留意愿”、“入籍意愿”、“融入于地”和“本地人身份認同”等方面較省內流動人口差。也就是說,雖然跨省流動人口具有較強的“自選擇性”,但是這一特征仍難以抵擋省內流動人口的“內部優勢”。
其四,城市與所跨行政區劃交互影響流動人口身份認同,東部大城市跨省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狀況普遍較差。流動人口在地域上所跨行政范圍會對其在流入城市的身份認同產生較大影響,而將城市與之進行交叉分析并納入模型后,發現這一交互影響顯著。相較內陸大城市、東部中等城市的省內流動人口和跨省流動人口,東部大城市跨省而來的流動人口在身份認同的各維度上均呈現較低水平:無論是認同結果,還是認同意愿,東部大城市跨省流動人口身份認同都面臨著更大的障礙。這既是因為經濟社會較為發達的東部大城市生存、生活成本更高,也可能是這些城市控制人口總量的制度和政策的結果。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本文也存在一些局限:一是樣本的選擇性,即對自己在本地的發展沒有很好預期之人可能已經離開,或部分流動人口可能已經人籍:二是一些自變量與因變量之間存在互動關系,甚至雙向因果關系;三是本文使用的數據雖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但分析僅針對在業人口,未能覆蓋全部流動人口。總之,流動人口身份認同的主觀性較強,同時受制于主觀和客觀等很多因素的制約,需要多角度、多層次和更加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