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惠民
如果說,謝鐵驪導演的電影《早春二月》的結尾,將文學作品的蕭澗秋逃脫于芙蓉鎮改變為投身于社會的革命之潮流中。那么,重新結構的原創現代舞劇《早春二月》的結尾,不僅同樣提高了作品的思想性(保留走向那扇“光明之門”的細節),而且因為清晰地表達了主要人物的心理世界,從而成功地塑造了那個時代的一個具有“善良且惆悵”的青年知識分子的典型人物。
一次與著名國畫家傅益瑤聊天,益瑤兄的一句話讓我銘記在心。她說:我父親(傅抱石)曾對我說,什么是文人畫,文人畫首先是要有文化,然后做人,最后畫畫……我覺得這句話,對一切藝術創作皆適用。
今年的3月3日受邀在上海大劇院觀看上海歌劇院舞劇團演出的原創現代舞劇《早春二月》。舞劇是由柔石的代表作《二月》改編創作。《二月》是現代文學的經典小說,也是柔石的代表作。因此,此舞劇創作題材的選擇是有文化性的。魯迅認為柔石的《二月》有三個值得一讀的地方:一、“用了工妙的技術所寫成”;二、“主人公是一種典型”;三、“周遭的人物也都生動”。我認為,“主人公是一種典型”是這部小說的核心價值,因為任何藝術創作皆以塑造典型人物為己任的,只有這些典型的個性化的藝術形象才能構成不朽的藝術人物的歷史長河。
舞劇《早春二月》最有看點之處是什么?我認為是以男主人公蕭澗秋結構整部舞劇之處。猶如編導王媛媛所說“舞劇以蕭澗秋的內心感受為主線展開,他被動出世,又被動入世……”第二看點應該是男主人公與女性之間的情感關系,在文學作品《二月》中是蕭澗秋與三位女性之間的情感關系,即:蕭澗秋與寡婦文嫂、青年陶嵐和小女孩采蓮。而原創現代舞劇《早春二月》則主要聚焦在蕭澗秋與寡婦文嫂和青年陶嵐之間的感情關系。但在小說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蕭澗秋給予寡婦文嫂的是憐憫之情,給予青年陶嵐的是戀人之情,給予小女孩采蓮的是希望之情。那么,原創現代舞劇《早春二月》中是否清晰地再現了人物之間的情感關系了呢?有許多觀者認為看不明白演員在表演什么,甚至有人問道:蕭澗秋為什么要愛寡婦文嫂而不接受陶嵐的愛情?舞劇中沒有合理的交代,等等。我認為這牽涉到了舞劇編導的問題。一般來說,根據文學作品創作或改編的舞蹈作品,關鍵在于對文學作品的思想性與藝術性有超乎常人的理解和領會,這是對創作者自身而言。只有這樣才能自覺而深入地認識舞蹈創作的思想性與藝術表現形式的新穎脫俗。如著名舞劇編導舒巧根據白先勇小說創作的舞劇《玉卿嫂》,她為了擺脫舞劇創作受文學作品的制約,于是只注重原著思想性的提煉和呈現,以舞劇自身的創作規律與方法結構舞劇作品,這樣不僅為塑造舞劇人物和開拓新的審美視角留出了一定的空間,而且加深了舞劇作品的思想與人文的深層內涵。其次才是抒發人物的舞蹈動作的編創,如《玉卿嫂》中的舞蹈動作是藝術與生活元素糅合的舞蹈語匯,是編導根據劇中人物在不同情景生態中產生的情感而“咬文嚼字”式地創編的,各具個性,絕不雷同。因此,編導舒巧將舞劇中玉卿嫂對慶生的“戀人之情”“姐弟之情”“母愛之情”表現得十分清晰。但是原創現代舞劇《早春二月》中蕭澗秋與陶嵐和文嫂之間的情感表達,其舞蹈語匯與其比較就顯得遜色許多。
我不反對用西方現代舞的肢體語言來表現中國題材的表達方式,如中國新舞蹈的先驅胡曉邦所創作的作品至今仍然是中國現代舞的經典之作,因為胡曉邦運用現代舞的表現手法服務于民族化的內容。又如,瑪莎舞團中第一位東方舞者——我國臺灣現代舞之父游好彥,他所創作的《魚玄機》《辭山賦》《屈原傳》等舞蹈作品皆以獨特的現代舞蹈語匯詮釋中國的傳統文化。一般認為現代舞的動作自由、奔放、熱情,如加拿大蒙特利爾爵士芭蕾舞團創作表演的《大都會》,其極致的現代舞動作清晰明確,將身處繁忙喧鬧城市之中人群的激情宣泄得淋漓盡致,張揚著人性與藝術之美。但《愛的陽臺》中的現代舞動作,編導則根據每位演員的特質而編創,整部作品“充斥著詼諧、慵懶、性感,以及略帶俏皮的荒誕”。因此,在一個舞蹈演員的動作中可以看到編導刻畫人物“動機與心理”的構思。如果說《早春二月》中的陶嵐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女性,但她畢竟是半封建社會小鄉村的姑娘,即使一見鐘情于蕭澗秋,其矜持與羞愧一定是其初戀時的情態。應該說,雙人舞是舞劇中的點睛之筆,因此編導對舞蹈語匯的“細膩與層次”的處理是雙人舞的成敗之關鍵。
當然,現代舞劇《早春二月》也有亮點之處,如交響樂隊、合唱、舞美燈光等之間的“直接性與意象性”地為表達劇情內容和人物情感起到了錦上添花之作用。如合唱中的歌詞簡潔明了,舞臺裝置意象雋永,如被戲稱為“歐米茄手表”標志的兩個圓圈的舞臺裝置,在不同的情景中表達出不同的含義,在蕭澗秋與陶嵐的雙人舞時,有心心相印之意;在象征著男教員和村民的黑衣舞蹈時,或與蕭澗秋共舞時,就有兩種身份層次的區分。又如寡婦文嫂依偎的那座冰山或懸崖便有封建社會之象征,即壓抑人性、桎梏精神“非一日之寒”的隱喻。但是我認為此舞劇最有看點之處應該是一場春雪之后,也就是說,舞劇創作者要開啟自己的創造性想象而編創出“第三幕”或一段偏長的“尾聲”。在其舞蹈中,正如著名舞評家余平所建議,增加一個新人物——寡婦文嫂的前夫——陣亡的李先生。這樣舞劇創作者便可以在舞蹈的時空中進行主觀的再創造,可以把“來去都是那條飄搖的大船”的蕭澗秋安排且徘徊在寡婦文嫂自盡的海灘邊,讓他親眼目睹著“文嫂夫婦”出現的情景……然后編創出如浪漫芭蕾舞劇代表作《吉賽爾》的“第二幕”,其墓地冤魂的情節,讓人“在空間的變化中看到事物存在的形態,在時間的變化中看到事物運動的現象”,從而使人清楚地知道浪漫芭蕾舞劇《吉賽爾》的主題思想:現實與理想的矛盾沖突。如此,原創現代舞劇《早春二月》的結構需要重建,無論藝術創作者采用的是“線性思維”或“塊狀思維”來結構舞劇,皆將“第一幕”和“第二幕”中的黑衣舞等情節減少,把更多的時空留給刻畫主要人物心理與情感表現的“細膩”之上。如果在劇情中有凡塵間的蕭澗秋與九泉下的文嫂之間“跨越時空對話”的雙人舞、三人舞(蕭澗秋、文嫂夫婦)、四人舞(蕭澗秋、陶嵐、文嫂夫婦)的話,那么,不管是否看過柔石的代表作《二月》的觀摩者,皆會明白了劇中主人公與兩位女性的復雜情感而閉住自己 “看不懂” 的嘴。
如果說,謝鐵驪導演的電影《早春二月》的結尾,將文學作品的蕭澗秋逃脫于芙蓉鎮改變為投身于社會的革命之潮流中,那么,重新結構的原創現代舞劇《早春二月》的結尾,不僅同樣提高了作品的思想性(保留走向那扇“光明之門”的細節),而且因為清晰地表達了主要人物的心理世界,從而成功地塑造了那個時代的一個具有“善良且惆悵”的青年知識分子的典型人物。我認為,這就是這部舞劇的創新點。因為增添寡婦文嫂的前夫出現的情節,不僅說明文嫂投河自盡是不想連累“好心腸”的蕭澗秋,而且寡婦文嫂本身也是封建社會女子“嫁夫隨夫”的守節之縮影;避免了“三角戀”的嫌疑。我想,如果柔石先生看了重新結構后的原創現代舞劇《早春二月》的話,一定是總體上肯定,畢竟此舞劇沒有削弱他的作品《二月》的思想性且增添了藝術性的感染力,即在那場春雪后的“第三幕”或“尾聲”中不僅看到了豐滿且個性化的藝術形象,而且看到了意想不到的舞蹈情節與細膩如述的舞蹈語匯皆具有新穎脫俗的藝術個性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