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青
朱光潛先生在《談文學》的序里寫道:“學文學第一件要事是多玩索名家作品,其次是自己多練習寫作,如此才能親自嘗出甘苦,逐漸養成一種純正的趣味,學得一副文學家體驗人情物態的眼光和同情?!?/p>
我以為,這句話非常精辟地指出了文學教學的路徑與方法。而用散文作為中小學生玩索名家作品的切入口,則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一是與稱得上鴻篇巨制的小說名篇相比,散文相對短小、輕巧,教師不必擔心時間不夠而無法實施,無法展開——哪怕是一節課的時間和空間,也可以做得起來;二是與詩歌或者戲劇相比,散文很平民,很大眾。如果說詩歌是火烈的舞蹈,戲劇是花腔的唱法,那么散文就是飯后的沿湖散步。學舞蹈,學花腔,都不是太容易的,然而,飯后散步,卻是誰都可以去走走的。文學是一般人接近藝術的一條簡便的路,而散文又是接近文學的一條直接的路。
好的散文的樣子
好的散文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好的散文有標準嗎?散文包羅萬象,要說清這個問題,還真不容易。在我看來,給學生的散文,應該符合兩條標準:一是精神思想的引領。散文比詩歌更擅長于連貫地表達思想,它可以牽著讀者的手,把他們領進思想的世界。二是語言文字的示范。高爾基說過:“大眾語是毛胚,加了工的是文學。”學生課堂里學閱讀與寫作,與一般自學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它是一種自覺的訓練。教師選用的文本語言足夠好,才能培養學生調動與控制文字的能力。
汪曾祺的小說《徙》里,寫到了一個語文老師高北溟。他教國文,除了部定課本之外,還自選教材。“只有我自己熟讀,真懂,我所喜愛的文章,我自己為之感動過的,我才講得好。”跟了高先生三年的弟子,大部分文字通透,知識豐富,“更重要的是他們學會了欣賞文學——高先生講過的文章的若干片段,許多學生過了30年還背得;他們接受了高先生通過那些選文所傳播的思想——人道主義,影響到他們一生的立身為人”。
小學語文教材里,優秀的散文并不很多,但語文老師完全可以像高先生那樣放開眼光,去選優秀的散文作為學生的文學教材。我把目光投向了民國以來經歷“五四”新文化的那一代學人。那一代人生活在一個很不一樣的時代:新舊交替,中西碰撞,風云際會,因而形成了一種迥然不同的風度、氣質、胸襟、學識與情趣。“冰點”的徐百舸稱那一批學人,“底子上都有一個‘士字守著”,是一批不失硬朗而又好玩有趣的人。的確,那一代學人,做人做事是有承擔的——對國家、民族、人類的承擔,對歷史、時代、社會的承擔,以及對自我生命、學術的承擔。
那一代的中國現代作家,大抵也如此。如巴金,就是一位滿溢著青春精神的作家,“把心掏出來”,他的作品力透紙背,情透紙背,熱透紙背,他以赤誠的自我直面讀者,充滿了激情和活力;如冰心,慈愛,博大,淡定,純凈,她的散文展現了東方文化的無限魅力;如豐子愷,以佛教徒的慈悲呵護生命,他的作品里可見一個兒童崇拜者對美的特異發現;如老舍,他的幽默背后有著溫潤與善良,是出于一顆“大愛的心”;如沈從文,對于自然人性的理解抵達了一種高度,因而越經歲月沉淀,他的作品越會發光;如魯迅,這個被譽為“民族魂”的紹興作家,心里惦記的是“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讀他們的作品,可以使學生在生命發展的起點上就占據一個精神的高地。
為什么要選中國現代作家的散文而不是外國作家的呢?放眼世界,我承認外國作家的散文在思想價值的普世性上可以做得足夠好,然而經過翻譯而來的文字,畢竟沒有純正的中國味?!爸袊衷瓉矶际窍笮蔚奈淖?,它包含形、音、義三個部分。形、音,是會對義產生影響的。中國人習慣于望‘文生義?!棋胤切∷?,‘涓涓定是細流。” (《汪曾祺全集卷三·“揉面”》)從這一點上說,中國文字必定是中國本土作家深諳其味的。
“羅漢堂外面,有兩棵很大的白果樹,有幾百年了。夏天,一地濃蔭;冬天,滿階黃葉?!保ā锻粼魑募ば≌f卷·橋邊小說三篇》)這樣的語言,文白相雜,通俗凝練而有節奏,是現代白話雅化的典范。
“江水伸入田壟,遠遠幾駕水車,一簇一簇的茅亭農舍,樹圍水繞,自成一村。水漾輕波,樹枝低亞,當幾個農婦挑著擔兒,荷著鋤兒,從那邊走過之時,真不知是詩是畫!有時遠見大江,江帆點點,在曉日之下,清極秀極?!保ū摹都男∽x者·通訊四》)
這樣的語言,洗練整齊,清新淡雅,把江南水鄉的美細膩
地傳達了出來。中國現代作家,往往善于將古詩文中的詞句、語匯吸收融入到白話文中,使作品語言婉約典雅,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
用這樣的文字給學生打底,從小接受語言大師、名家典范作品的熏陶,這對于培養他們純正的語言趣味、感覺,把他們從粗鄙的、膚淺的、娛樂化傾向嚴重的閱讀和語言習慣中拉回來,是大有裨益的。
教出散文的味道
好的散文選出來了,怎么教出散文的味道呢?
第一,朗讀。每每拿到一篇散文,我愿意一遍一遍地朗讀,以“空”的狀態去擁抱文字,獲得“我”的感受與體驗。這個階段,需要克服浮躁,用眼睛、用聲音在文字里爬行。聲音與意義,本身是不可分的。有時意義在聲音上見出,比習慣的聯想上見出更微妙。
“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聲色之間,舍此便無可窺尋。”這是清代著名散文家姚鼐的觀點。這里也有一個例子:范仲淹作《嚴先生祠堂記》,起初收尾用的是“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后來他的朋友告訴他,“先生之德”不如“先生之風”?!暗隆迸c“風”,意義無什么區別,最重要的區別在聲音上,“德”字仄聲音啞,“風”字沉重響亮。
事實上,文章段落的起伏開合,句的長短,字的平仄,文的駢散,都可以在聲音里見分曉的。所以,教育家黎錦熙先生十分重視誦讀,他認為訓練國語的誦讀三部曲就是“耳治”“口治”“目治”。
的確,好的散文就應該讓學生出聲地讀,從讀中抓住聲音節奏,從聲音節奏里抓住作者的情趣。舉個例子吧:朱自清先生的散文是很注重音韻美的,他一再強調,“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放松文字。……我注意每個詞的意義,每一句的安排和音節,每一段的長短和銜接處……”比如,他在《冬天》里寫家人圍坐吃白煮豆腐的情形——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著,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煤油不打氣爐)上,和爐子都熏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點著“洋燈”,也還是陰暗。圍著桌子坐的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洋爐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里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里。
這樣的文字,清朗地、抑揚頓挫地讀出來,別有意趣。每次朗讀時,我眼前總會浮現出文中的畫面,甚至會想起兒時我父親就著豬頭肉喝酒時,我和姐姐趴在八仙桌邊等待他夾一小塊塞到我們嘴里的情形。而學生呢,在一遍一遍的朗讀中,對家人圍聚而食的那種溫熱場面,也忍不住會生出向往與期待。我相信,這樣順耳、順口、順眼的文字,會在朗讀中成為學生的語言積淀和情感積淀。
第二,研讀。散文“形散而神不散”,教散文,首先要學會抓住散文的“神”。這個“神”,便是散文的“文眼”,如果能將文眼變成“課眼”,變成“學眼”,便可獲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孫友田的《月光母親》,選在蘇教版五年級下冊的教材里,題目改為《月光啟蒙》。文章的第一句“童年的夏夜永遠是美妙的”便是“文眼”。細讀文本不難發現,作者從“夏夜的美妙”,寫到“民歌的美妙”“童謠的美妙”,最后抵達“母愛的美妙”,一唱三和,引讀者走進這樣的童年夏夜。
抓散文的“神”,需要關注作者以及作品的創作背景。我一直覺得在文學創作中,最容易上手的是散文,最難寫好的也是散文——散文的背后站著一個無可逃離的足夠真誠的“我”。因此,讀一篇散文,對作者與背景的理解,與對文本的理解密切相關。像這篇《月光啟蒙》,怎樣讓學生體會到“母愛的美妙”呢?聯系了作者資料,學生了解到了孫友田是個煤礦工人,教師再出示作者另一篇散文《黑土地》的片段——
白天跟師傅下井勞動,頭頂一盞礦燈,像黑色的鷹銜著一粒光芒,在叢林一樣的支柱間飛翔。晚上,就把井下的感受變成詩行。
……
我寫《大山歡笑》:“萬年煤層打個滾/一山烏金往外冒/黑寶石/往外跑/滿山滿谷金光照/一路大聲喊/我是煤/我要燃燒!”
通過這樣的鏈接,學生可以體會到“我”的生活熱情,是受了母親的影響,“我”的創作里,有童謠的影子。所以說,文中的“月光啟蒙”實際上是說母親在“我”的童年時代,不知不覺中給“我”播了一顆愛的種子,一顆詩的種子。月無聲,母愛也無聲;月有光,母愛也有光。母親在清苦的日子里為“我”吟唱的那些民歌童謠,讓“我”知道了面對艱難困苦,永遠有熱情,永遠有憧憬。
為了抓住散文的“神”,對于教材中“選作課文時文字有改動”的作品,我會去查原文及出處。比如,選入蘇教版四年級上冊馮驥才的《珍珠鳥》,原文中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有人說,這是一種怕人的鳥?!边@句話,其實是這篇文章的“文眼”。馮驥才的這篇散文,是他在經歷了10年“文革”后的反思。“文革”對中國人最大的破壞在人斗人,人怕人。文中的這對珍珠鳥,其實是當時中國民眾的一個縮影。作者寫作此文是想給未來的中國走向開出一帖藥——人與人之間要互相信賴。這帖藥能不能治好當時中國的病,作者并沒有完全的把握,因而結尾他寫的是“信賴,往往創造出美好的境界”,而不是教材中所寫的“信賴,不就能創造出美好的境界嗎?”。誠然,修改后的文章,單從“人與鳥相處”這個角度來看,似乎并沒有什么大問題,但從文學作品的角度來看,改動的地方,傷害了作者想要表達的情意。同樣的問題,在琦君的《桂花雨》中也有。琦君的原文中講到桂花,“迷人的原因,是它不但可以聞,還可以吃?!曰ㄔ谠娙丝磥硎嵌嗝此讱?,但我寧可俗,就是愛桂花。”文中的作者借桂花表達的是對故鄉的魂牽夢繞之情。一個人對故鄉的懷念,往往是起于故鄉的食物對“胃”的熨帖與召喚。所以,這里的“吃花”是重要的有情味的細節,編者把這部分內容刪了,就沒有這個味道了。有時,編者可能覺得給孩子讀的文字,最好不要枝蔓,然而,這樣做的結果往往是傷害了散文的樣子,散文的美,恰恰在于那種旁逸斜出里的風景。
其次,就是研讀散文的“形”。我往往會從“結構”“語言”兩個角度去研讀。先說“結構的安排”。眾所周知,作文運思,最重要、最艱苦的工作,不是搜尋材料,而是有了材料以后,怎么進行選擇與安排。一篇文章中,每一個意思或字句就是一個兵。在調用之前,好的作者必定會進行一番檢閱,然后排定崗位,擺好陣勢。葉圣陶、朱自清、老舍等大家文章的結構布排,學生相對容易上手學。葉先生和朱先生都做過老師,自然知道什么樣的文章適合學生學。老舍呢,這方面也做得特別好。老舍寫《貓》,先寫大貓,再寫小貓;寫《趵突泉》,先寫大泉,再寫小泉;寫《母雞》,先寫它惹人厭的地方,然后筆鋒一轉,寫它可愛可敬的地方。朱自清的《冬天》,更是“形散而神不散”的典范:從兒時圍聚吃豆腐的冬天,到友人泛舟西湖的冬天,再到臺州一家守候的冬天,漂亮,縝密。朱先生自己也很得意這樣的章法控制,他說,“控制文字是一種愉快,也是一種本領”。的確,好的散文應該是鏈式的結構,咬合緊密而開合自如;而那種稀松得像煙灰一樣的結構,則不經一碰,一彈即斷。
在文章的輕重處理上,選入蘇教版六年級下冊的葉圣陶的《記金華的雙龍洞》,亦是理想的教材。每每講到游記的輕重處理,我必要拿此文作為典范,教學生理脈絡,分輕重,有簡有繁。這個原則,陶淵明也遵守的,他的《桃花源記》,寫漁人報告太守,只有六個字:“詣太守,說如此。”
再說“語言的推敲”。一個眾所周知的故事,說苦吟詩人賈島的那首《題李凝幽居》,大詩人韓愈建議他用“敲”而非“推”。我不知道當時賈島是怎么想的,用“推”字固然顯得魯莽了一點,但它表示門是掩著的(沒關上),而且屋里可能并無燈光,門外的人并不能確認里面是否有人應門,或者是僧人與友人相熟到無需敲門,這樣就多了一份人情。再者,“敲”難免剝啄有聲,驚動了宿鳥,就破壞了“幽”的氣氛。說到底,用哪個恰當,要看的是當時的情形符合哪一種境況。所以說,推敲語言的背后,其實是推敲思想和情感。
散文的味道,就應該在朗讀中、在推敲詞句甚至標點的感覺中品出來。且看下面這段文字——
即或任何東西沒得吃,我們還是十分高興,就為的是鄉場中那一派空氣,一陣聲音,一分顏色,以及在每一處每一項生意人身上發出那一股臭味,就夠使我們覺得滿意!我們用各樣官能吃了那么多東西,即使不再用口來吃喝,也很夠了。
——沈從文《我上許多課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書》
這段文字中,“一派空氣”“一陣聲音”“一分顏色”“每一處”“每一項”“一股臭味”,作者連用了六個“一”來表現鄉場的熱鬧。句中的“臭味”應該是“氣味”的意思,但用了“臭味”就有了一種鬧哄哄的雜亂感。各種感官,作者都用了“吃”來講,足見這個鄉場帶給“我”全身心的愉悅感和滿足感。
閱讀散文,就需要帶著學生這樣去咬文嚼字。除了對非常搭配的語言要敏感以外,對于運用比喻修辭的文句,也不要輕易放過,因為比喻正是文學語言的根本,是文學辭藻的特色。錢鐘書先生在《讀〈拉奧孔〉》中提出了比與被比的兩種事物的關系:“不同之處越大,則相同之處越有烘托;分得越開,則合得越出意外,比喻也就新奇,效果也就越高?!蔽規W生品讀比喻的時候,判斷比喻好不好的依據大概有這樣兩條:一是寫熟悉的事物能否給讀者帶來新鮮感,寫陌生的事物能否給讀者帶來熟悉感;二是低層次的比喻在形似,高層次的比喻則追求神似。例如,辛棄疾在《沁園春》里寫山勢的美,“似謝家子弟”,用烏衣郎的整肅大氣來比山的態勢,可謂獨特,又帶給人審美的愉悅。
此外,讀者尤其是小學生特別容易忽略虛詞,在積累詞語方面,教師也往往重視形容詞或四字成語,然而,虛詞的空靈虛活,恰是散文韻致的必需,要注意引導學生感受與體會。魯迅先生的散文里,虛詞用得特別靈活。比如:
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現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你看,“早已”“連”“已經”“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但”,這些虛詞,仿佛暗水流于花徑,造成情意的流轉與曲折,意味深遠,值得學生咀嚼、領會與學習。
一個小學生日記里的情趣
堅持帶學生讀優秀的散文,進行文學的審美閱讀,對學生而言,他們真的不需要什么獎賞,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誘惑他們或獎賞他們,因為他們已經愛上了散文閱讀,從中得到了滋潤并有了回響。且看我帶的一個中等資質的五年級學生寫的微博體日記:
這是一節體育課。他在用心地聽老師講壘球的投擲技巧。他很認真地聽,可也沒聽懂什么。經過一大堆無用的講解(在他眼里)后,終于實戰了。他跑到操場的草地上,拿起紙球,照著老師的樣子,右腳彎曲,左腿拉直,以45°角,左手放平,與右腳成直線,右手持球稍低于左手,隨后以一個甩鞭子的動作扔了出去。他認真地做,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但效果很不理想。球,只高,不遠,像夢想一樣。
他很努力了,可就是扔不遠。他轉身用自己的動作,隨意一扔,遠得很呢。“跑車再好,就是比不過自己的單車舒適?!彼浿@句話,打著響指,慢慢走遠……
五年級學生,會用“他”來敘述自己的故事,會用夢想來比喻球的狀態,會用響指表達內心的得意,這是多么有情趣的日記。
“張老師,小小的手霜呵護您的雙手,您的雙手呵護著我們的未來?!睅啄昵暗慕處煿?,我收到了一支學生送的小手霜。手霜很廉價,然而,會編織文字的姑娘,讓這份禮物的意義遠遠超越了禮物本身。我想我會一直記著這句話,并用它來鞭策自己不斷努力,這,便是文學的力量。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實驗學校)
責任編輯 楊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