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振華上海對外經貿大學金融學院
法院可否以及如何強制執行保單現金價值
郭振華上海對外經貿大學金融學院
本文受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面上項目(71173144)的資助。

郭振華,上海對外經貿大學金融學院保險系主任、副教授,兼任中國保險學會理事、上海市保險學會理事。長期講授《保險學》《保險公司經營管理》等課程,主持完成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教育部社科基金、上海社科基金項目各一項。
大家知道,長期人身險保單往往會有保單現金價值,而投保人有退保取得退保金即現金價值的權利。于是,當投保人由于債務問題被告上法庭時,債權人或法院一旦知道債務人投保了有現金價值的人身險保單,往往就會要求債務人退保,然后用保單現金價值償還債務。當然,債務人通常都不愿意這樣做,這時,有的法院會將保單現金價值強制執行,即強制要求債務人與保險公司解除保險合同,并強制要求債務人用保單現金價值償還債務。
在信息技術越來越發達的情況下,法院很容易就能夠檢索到債務人是否投保過,于是,現在這種問題越來越普遍了。這樣的案件越來越多,使得保險公司所宣傳的購買保險產品可以“避債”的說法也越來越遭受質疑。如果這種觀點大面積流行開來,人們購買保險的積極性會因此而下降,對保險業有很大的負面影響。因此,我們有必要厘清這一問題的來龍去脈,并給出一個具有說服力的解決方案。
2014年之前,在鄒平縣三寶畜牧科技有限公司(下稱“三寶公司”)的借款合同中,濱州市財昌融資擔保有限責任公司(下稱“擔保公司”)為其提供了擔保,王勇等人向擔保公司承擔連帶責任。即,如果將來出現三寶公司無法償還借款的情況,擔保公司要代替三寶公司還款,之后,擔保公司可以向三寶公司追索,也可以向承擔連帶責任的王勇等人追索。
后來果然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在擔保公司代替三寶公司償還借款后,將三寶公司和王勇等人告上了法庭,要通過法律途徑追索款項。之后的官司進展如下:
(一)經過審理,濱州中院作出(2014)濱中商初字第9號民事判決,判令:三寶公司向擔保公司償還擔保代償款670萬元及利息,王勇等人承擔連帶責任。
(二)之后,擔保公司向濱州中院申請執行,濱州中院立案并作出(2014)濱中執字第209號執行裁定(下稱“209號裁定”),查封了被執行人王勇與中國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濱州分公司簽訂的國壽金彩明天兩全保險(下稱“人壽保險”)。2014年12月16日,濱州中院作出(2014)濱中執字第209-2號執行裁定(下稱“209-2號裁定”)及協助執行通知書,要求保險人協助提取人壽保險的保單現金價值。
(三)被執行人王勇不服,向濱州中院提出異議,請求撤銷209號和209-2號裁定。濱州中院認為,濱州中院強制執行行為的對象是人壽保單的現金價值,保單的現金價值屬于投保人享有的一種確定的投資性權益,不屬于不得查封、扣押、凍結財產的范圍。遂作出(2015)濱中執異字第12號執行裁定(下稱“12號裁定”),駁回王勇的異議。
(四)王勇不服,向山東高院申請復議,請求撤銷12號裁定。山東高院審理后,駁回王勇的復議申請,維持濱州中院12號裁定。
除了一些相關判例外,浙江高院在2015年發布了浙高法執【2015】8號文《關于加強和規范對被執行人擁有的人身保險產品財產利益執行的通知》,該通知率先打破了保險不會被強制執行的說法,首先明確了保險屬于責任財產,法院有權強制執行保單的現金價值,并給出了一套可操作的執行程序。主要相關規定包括:
(一)投保人購買傳統型、分紅型、投資連接型、萬能型人身保險產品、依保單約定可獲得的生存保險金、以現金方式支付的保單紅利、退保后保單的現金價值,均屬于投保人、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的財產權。當投保人、被保險人或受益人作為被執行人時,該財產權屬于責任財產,人民法院可以執行。
(二)各級法院應加強對被執行人擁有人身保險產品的查控,保險機構負有協助法院查詢、凍結、處置被執行人擁有的人身保險產品財產利益的義務。
(三)人民法院要求保險機構協助扣劃保險產品退保后可得財產利益時,一般應提供投保人簽署的退保申請書,但被執行人下落不明,或者拒絕簽署退保申請書的,執行法院可以向保險機構發出執行裁定書、協助執行通知書要求協助扣劃保險產品退保后可得財產利益,保險機構負有協助義務。
(四)保單尚在猶豫期內的,保險產品退保后,人民法院可執行被執行人繳納的保險費。超過猶豫期未發生保險事故的,只能執行保單的現金價值,負有協助義務的保險機構應當根據相關法律法規的規定和保單的約定計算確定保單的現金價值,提供給執行法院。
當然,這只是浙江高院的地方性規定,在最高法院和其他省市高院尚未看到明確的強制執行保單現金價值的規定。
(一)法院的判決依據
法院強制執行的第一個主要依據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民事執行中查封、扣押、凍結財產的規定》。該規定第二條明確,人民法院可以查封、扣押、凍結被執行人占有的動產、登記在被執行人名下的不動產、特定動產及其他財產權。該規定第五條明確,人民法院對被執行人的下列財產不得查封、扣押、凍結:(1)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生活所必需的衣服、家具、炊具、餐具及其他家庭生活必需的物品;(2)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所必需的生活費用,當地有最低生活保障標準的,必需的生活費用依照該標準確定;(3)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完成義務教育所必需的物品……
法院判決的第二個依據是《合同法》。《合同法》第七十三條規定:因債務人怠于行使其到期債權,對債權人造成損害的,債權人可以向人民法院請求以自己的名義代位行使債務人的債權,但該債權專屬于債務人自身的除外。《合同法解釋(一)》第十二條明確:《合同法》第七十三條第一款規定的專屬于債務人自身的債權,是指基于扶養關系、撫養關系、贍養關系、繼承關系產生的給付請求權和勞動報酬、退休金、養老金、撫恤金、安置費、人壽保險、人身傷害賠償請求權等權利。
(二)兩個核心問題
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民事執行中查封、扣押、凍結財產的規定》和《合同法》規定,對于保單現金價值是否可以強制執行,法院主要考慮兩個核心問題。
第一,保單現金價值是否屬于投保人的財產權益,如果是,就可以強制執行,如果不是就不可以強制執行。支持對保單現金價值強制執行的法院認為:保險金是指保險事故發生后,被保險人或者受益人所獲得的賠償額,屬被保險人或者受益人享有的財產權益。人壽保險單的現金價值系基于投保人繳納的保險費所形成的,由投保人繳納的保險費以及扣除相關費用后的分紅收益構成,是投保人依法應享有的財產權益,與保險金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因此,保單有效期內,法院可以對保險單現金價值予以強制執行,用以償還投保人的債務。
第二,保單現金價值是否屬于合同法所說的投保人專屬債權,是否屬于最高人民法院規定中不得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產。對這一問題,支持強制執行保單現金價值的法院認為,保險單的現金價值屬于投保人的責任財產,在法律性質上不具有人身依附性和專屬性,也不是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所必需的生活物品和生活費用,不屬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民事執行中查封、扣押、凍結財產的規定》第五條所規定的不得執行的財產。
基于上述兩點,人民法院的強制執行行為在性質上就是替代被執行人對其所享有的財產權益進行強制處置,從而償還被執行人所欠的債務。因此,保單現金價值依法可以作為強制執行的標的。
支持強制執行保單現金價值的法院認為,保單現金價值是投保人的財產權益,而且在法律性質上不具有人身依附性和專屬性,也不是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所必需的生活物品和生活費用,因此可被強制執行。
但事實上,保單現金價值的本質要比上述看法復雜得多,需要根據不同的情況區別對待。
(一)保單現金價值的本質:儲蓄或未來風險保費
事實上,保單現金價值有三種可能的屬性:第一,是完全的儲蓄,是屬于投保人的財產權益;第二,本質上是未來保障性保費或風險保費的提前繳納;第三,更可能的狀況是,保單現金價值的一部分本質上是儲蓄,另一部分本質上是未來風險保費的提前繳納,即用于購買未來保險期限內的保障。
而人們購買保障的目的正是為了保障被保險人或受益人未來最基本的生活費用、教育費用或醫療費用,尤其是為了保證被保險人和受益人在發生極端情況下的基本生活來源。例如,如果被保險人發生重大疾病,重大疾病保險可以提供基本的醫療費用;如果被保險人死亡或因為殘疾而失去勞動能力,壽險或長期意外險可以為被保險人或受益人提供最基本的生活費用和教育費用。
顯然,對于保單現金價值中未來風險保費的提前繳納部分,一旦被法院強制執行,投保人購買保險以便保證被保險人和受益人未來基本生活費用的愿望便被徹底打破了,違背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民事執行中查封、扣押、凍結財產的規定》中第五條規定的初衷,即要保障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所必需的生活物品和生活費用免于被強制執行。
因此,法院應該對不同的保單現金價值區別對待,即,應該將保單現金價值進行判斷和拆分,將用于購買未來保障而提前繳納的風險保費從保單現金價值中扣除,僅將本質上是儲蓄的保單現金價值作為投保人的可被強制用來還債的財產。

(二)不同保單現金價值的區別對待
第一,對于純粹的儲蓄性保單,即風險保額為零的保單,或未來無需繳納任何風險保費的保單,這類保單的現金價值本質上就是儲蓄,可以視為投保人的財產權益,從而用來償還其債務,法院可以強制執行。例如,兩全保險保單生效若干年后,風險保額通常會逐漸降低,風險保額變為零后,保單就可以被強制執行。
第二,對于滿足養老生活費用的養老年金保險保單,法院應該對這類保單的現金價值進行測算,或委托第三方專業人員進行測算,為被保險人留下未來的基本生活費用,而不是全部強制執行。例如,如果被保險人沒有其他養老資金來源,只有這份養老保險保單,如果現在停止繳費,這份養老保險保單從其60歲開始,每年可向被保險人支付5萬元養老金,那么可以按照當地未來最低生活標準,如每年2萬元為被保險人留下養老費用,將剩余的每年3萬元養老金對應的現金價值作為投保人的財產強制執行。
第三,對于既有保障又有儲蓄成分的保單,即風險保額不為零的保單,應該將現金價值進行拆分,將用于未來風險保障的風險保費從中扣除,然后將剩余的保單現金價值用于強制償還投保人債務。例如,某保單現金價值30萬元,此時投保人面臨債務償還問題。我的看法是,將30萬元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是用于支付保單剩余期限的風險保障的風險保費,假如精算結果是20萬元;第二部分,是純粹的儲蓄部分,假如是10萬元,則法院可以強制執行的是后面這10萬元。
第四,可以推斷,儲蓄性為主的兩全保險的現金價值大部分是可用于強制償還投保人債務的;終身重大疾病保險、終身壽險的保單現金價值是基本不能用于償還投保人債務的;養老年金保險則需要進行拆分;其他產品需要根據具體情況確定。
如果這樣實施的話,有助于人們在購買保險時選擇真正具有保障功能的保險產品,而不是僅僅為了投資和理財的目的而購買保險。對于保險公司來說,在銷售人身保險產品時也可以有一個關于保單“避債”功能的合理說法,避免使消費者產生錯誤的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