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鵬斌華東政法大學社會發展學院
論我國保險合同復效制度
姚鵬斌華東政法大學社會發展學院
保險合同復效制度是民事合同的一項特殊規定,我國《保險法》第三十七條對于保險合同復效要件采取同意主義的立法模式,但是此種立法模式并不利于保護投保人、被保險人和受益人的合法利益。因此,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以下簡稱《司法解釋三》)第八條對《保險法》第三十七條進行了修正,使用了有條件的可保主義,但是司法解釋的修正并不徹底,對于保險合同復效要件的規定并不明確,仍然存在不足。故應當對現有法律條文予以解釋或修正,以符合當前保險行業的發展,保護當事方的合法利益。
保險合同復效制度作為《保險法》的特有制度,對于維持保險合同效力及投保人的權益具有重要意義。我國對于保險合同復效制度的規定主要體現在《保險法》第三十七條。但是,關于具體的保險合同復效要件學界還存在著各種爭議。除此之外,學界就保險合同復效的法律性質、保險人的同意權以及不可抗辯條款等諸多問題也均存在不同見解,至今未有定論,導致司法審判實踐中產生同案不同判的結果。復效制度存在諸多問題,也導致復效制度的可操作性受到嚴重影響,在保險合同復效糾紛的審判過程中缺乏法律依據。因此,應當探究保險合同復效制度的立法價值,厘清保險合同復效制度的構成要件,從而進一步完善立法。
作為區別于一般民事合同的一項特殊制度,國內學者對于保險合同復效制度的概念表述不盡相同。徐衛東(2009)認為,保險合同復效是指在導致保險合同中止的法定事由消除后,如果具備相應的條件,其效力應當即行恢復如同未中止前的狀態。彭紅等(2003)認為,保險合同復效,是指效力已經終止的保險合同,在符合一定條件時又恢復合同效力的一種制度。我國臺灣學者認為,保險合同復效制度與保險合同的中止相聯系,“保險契約之停止者,是指在保險契約的存續期間內,因為某種原因,而使其效力暫時停止之謂;保險契約之恢復者,系保險契約之效力停止后,依一定程序使其恢復之謂”。因此,基于不同的法律價值考慮,對于保險合同復效制度的定義也將不同,例如,保險合同復效制度是符合可保條件后即行恢復,還是需要保險雙方再次進行協商即保險人是否享有同意權,對這些問題的探究應當首先從明確保險合同復效的法律性質開始。
對于保險合同復效制度的法律性質,學界有三種觀點。
第一種學說(新合同說)認為,復效后的保險合同是一個新的保險合同。其理論依據在于,在人壽保險的情形下,人的身體狀況已經發生變化,作為原有保險合同的基礎已然喪失,在保險實務中表現為,保險人會重新審視保險合同的風險,讓當事人再次提交體檢證明等文件。同時,我國保險法第三十七條規定了保險合同復效還需要“經保險人與投保人協商并達成協議”這一法律要件,因此,保險合同復效后相當于產生了一個全新的合同。美國部分州法院認為,復效后的保險合同是原有保險合同的延續。但是也有州法院認為,復效后的保險合同如果從形式和實質上與原有保險合同未曾發生改變,那么復效后的保險合同與原有保險合同具有相同的法律效力;但若復效后的保險合同與原保險合同的情形并不相同,應當將復效后的保險合同視為一個新的保險合同。
第二種學說(原合同說)主張,復效后的保險合同是對原有保險合同法律效力的延續。我國學者多持此類觀點,認為保單復效是原保險合同的繼續,因為一旦承保風險或承保狀況恢復到保險責任中斷前的狀態,保險人的承保責任便自動恢復(陳欣,2000)。此種觀點認為投保人申請復效時,可以基于單方意思表示,并不需要保險人行使同意權,保險合同的效力就可以恢復。我國司法解釋三第八條在一定程度上借鑒了此種學說,規定“投保人提出恢復效力申請并同意補交保險費的,除被保險人的危險程度在中止期間顯著增加外,保險人拒絕恢復效力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即在保險風險沒有顯著增加時,保險人不能拒絕復效保險合同。
第三種學說(特殊合同說)則認為,復效后的保險合同的性質屬于特殊契約。日本通說認為,復效是基于當事人的合意而恢復效力中止前狀態的特殊合同,復效之合同并非是一個全新的合同,而是對原有保險合同效力的延續(西島梅治,1991)。
就保險合同復效的法律性質而言,筆者認為,首先,新合同說忽視了復效后的保險合同與之前保險合同的一致性,在大部分保險案例中,保險雙方當事人對中止前的保險合同的各項條款并無異議,由于某種原因,諸如投保人忘繳保費或者保險工作人員的操作失誤而致使保險合同效力中止,雙方并未對保險合同的基本條款產生新的合意。并且,雙方當事人再次就保險事宜進行磋商,會增加雙方當事人的成本,不符合保險法的基本原則。
其次,原合同說的觀點符合社會普遍理念的認可。但是,原合同說認為投保人只需做出單方意思表示,即可復效保險合同。這種觀點擴大了保險人的承保風險,增加了人壽保險復效制度的道德風險,違背保險法的立法本意。筆者認為,我國《保險法》第三十七條規定保險合同復效需要經過雙方當事人的協商,但是《司法解釋三》第八條的規定又對《保險法》第三十七條進行了修正。從現有法律條文和司法解釋出發,對于保險合同復效的法律性質宜認定為對原保險合同的延續,但這種延續應當有著一定的限定條件,即并未發生“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的情形。
(一)保險功能的發揮
保險作為風險規避的工具,其主要功能在于風險分散、經濟補償。經濟社會的發展導致風險種類的增加,投保人希望通過保險預防風險,從而達到風險補償的功能。但是,在保險操作實務中,保險程序過于復雜,投保人也并沒有足夠的精力去了解保險合同的具體規定,如果不是由于當事人的主觀故意而導致合同失效,勢必損害被保險人與受益人的合法權益。但是通過保險合同復效制度,被保險人能夠迅速恢復原有的保障。因此,保險合同的復效制度具有風險分散的功能,從而更大限度地發揮了人身保單的保險功能。
(二)降低交易成本
倘若保險合同沒有規定保險合同的復效期間,在當事人沒有繳納保費的情形下就直接使保險合同失去效力,即使投保人或被保險人與保險人之間仍希望訂立保險合同,也需要重新對保險合同條款進行磋商,這必然發生一定的時間成本。尤其對保險公司而言,保單失效后,會給保險公司造成不必要的損失。這是由于對于人身保險而言,大部分成本主要花費在前期投入上,而成本則是通過訂立保險合同后通過投保人繳納保險費來回收的,倘若因為保險合同中止而致效力喪失,這樣會造成保險公司不必要的經營損失。
(三)均衡雙方利益
首先,對于投保人、被保險人以及受益人而言,由于人身保險合同的保單價值一般是累積計算的,保單的年限越長,其保單價值越高,倘若因為欠繳保費而要求保險雙方重新訂立一個新的合同,則原有保單的年限將被清零,而此時被保險人的年齡也已經增加,保費也必然增加,這樣顯然有損投保人、被保險人與受益人的權益。
其次,對于保險人而言,倘若重新訂立保險合同就需要對保險風險再次進行評估,并且要重復履行原有手續,增加保險公司的經濟成本。在重新磋商的過程中,投保人可能選擇其他保險公司,此種情形下,也會造成原保險公司的經濟損失。
因此,保險合同復效制度能夠有效保護投保人、被保險人、受益人以及保險人的多方利益,使人身保險合同的保險功能得到有效發揮。

在復效條件上,世界立法的規定可以劃分為三種模式:同意主義、可保主義、寬松的可保主義(梁鵬,2011)。
同意主義認為,保險合同復效須經保險人同意,保險人對復效擁有絕對的主動權,這種模式以日本為代表。日本的保險法并沒有明確規定保險合同復效制度,但是在實踐過程中,雙方通常約定保險合同復效條款。
在美國,法院認為保險合同的復效審查并不是保險人對于投保人的權利的擴張,也并不需要使用一個新的合同去代替原有保險合同,當保險人希望與保險人復效保險合同時,應當認為是原有保險合同的延續,保險人也沒有權利單方面變更原有保險合同的任何條款。
寬松的可保主義將保險合同的中止期間分為兩個期間:在第一個期間內,投保人只需要補繳保費,保險合同合同即恢復效力;在后一期間內,投保人則需要證明保險風險沒有增加,并提供可保證明,否則,保險人可以拒絕復效保險合同。以我國臺灣地區立法為例,臺灣地區“保險法”第116條第3款規定,在保險合同效力中止之日起6個月內,只需清償保費,保險合同就開始恢復效力,保險人也可以要求投保人提供可保證明,只要被保險人的危險程度未發生重大變化,保險人不得拒絕恢復保險合同的效力。
三種模式孰優孰劣,難以簡單做出結論。根據我國《保險法》第三十七條,“保險人與投保人協商并達成協議”,保險合同才恢復效力,由此可以看出,我國保險法采取的是同意主義的立法模式。但是,《司法解釋三》第八條第一款的規定明顯與《保險法》上述條款不同,明確了除非被保險人的風險顯著增加,否則保險人不得拒絕恢復效力。司法實踐中,部分地方法院根據該條規定做出了相應的判決,遵從的原則是:如果被保險人的危險程度在中止期間顯著增加,則保險人享有同意復效或拒絕復效的決定權;如果被保險人的危險程度在中止期間并未顯著增加,則保險人不能拒絕復效。
有觀點認為,《司法解釋三》第八條采取的是有條件的可保主義,除非被保險人的危險程度在中止期間顯著增加,否則只要投保人提出復效申請,并補交保險費后,保險人就應當同意復效。這是對《保險法》第三十七條的修正,去除了“雙方當事人協商”這一要件,該規定對保險人的復效自主權進行了適度的限制。如此規定,能夠防止保險人隨意拒絕復效,更好地保護投保人的利益,更利于當事人利益的平衡,有助于發揮保險的功能和實現立法的本意(劉振,2016)。
筆者認為,《司法解釋三》第八條在一定程度上確實起到保護投保人利益的作用。但是,《司法解釋三》只規定了“危險程度并未顯著增加”這一條件。對于這一要件的舉證責任由誰承擔并未作出明確的規定。此外,該規定還存在過于模糊寬泛之不足,特別是其沒有區分保險合同中止的過錯在哪一方。假使保險人未曾履行應盡義務,如保險人本應主動扣繳或者墊付保費而沒有扣繳或者墊付,抑或保險人存在重大過錯,沒有發送繳費通知書致使投保人在二年期間內未能繳費,在這些情形下,筆者認為,應當認定人身保險合同本來就未發生效力中止,更不用提保險合同的復效問題了。
就我國保險合同復效制度的相關法律制度以及司法實踐而言,《保險法》第三十七條與《司法解釋三》第八條之間存在著立法理念沖突。其實,《司法解釋三》第八條是通過司法解釋的辦法,對現行《保險法》第三十七條內容存在的瑕疵進行糾偏和補正。筆者認為,下一步有必要對現行《保險法》第三十七條進行如下修改。首先,明確保險合同復效要件,應當采取有條件的可保主義,放寬保險合同復效的可保條件,明確風險顯著增加的具體標準以及對風險增加的舉證責任分配。筆者建議,在保險合同復效時,投保人負有說明義務,證明在保險合同中止期間保險風險并未明顯增加。在被保險人的危險程度有明顯增加時,保險人可以根據危險增加的程度,要求增加保費或將增加的風險作為除外責任。投保人不同意的,保險人有權拒絕復效并解除合同。
其次,應當考察保險合同中欠繳保費的事由,是否可以歸責于保險人,當保險合同欠繳保費是基于保險人的原因,則保險合同并不中止,保險合同無需復效。在一些案例中,投保人欠繳保費確實非基于自身原因,而是由于保險人的過錯,在此種情形下應當判定保險合同的效力未曾中止,以維護投保人的合同利益。
最后,建議對《保險法》第三十七條做如下修改:
“合同效力依照本法第三十六條規定中止的,投保人申請復效時,被保險人必須生存,且其危險程度與合同訂立時保險人應當或已經預見的危險相比,沒有明顯增加,保險人及時通知投保人補交保險費及其逾期利息,合同效力即刻恢復。但是,自合同效力中止之日起滿2年投保人未申請復效的,保險人有權拒絕復效并解除合同。
“被保險人的危險程度有明顯增加時,保險人可以根據危險增加的程度,要求增加保費或將增加的風險作為除外責任。投保人不同意的,保險人有權拒絕復效并解除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