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針對環境污染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作出進一步明確,對有效打擊犯罪、指導司法實踐具有重要意義。同時,該解釋也存在一定瑕疵:行為犯與結果犯并行模式缺乏上位法依據;混淆了污染環境罪與非法經營罪的構成要件;對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有類推適用之嫌。立法或司法上應盡快予以澄清與釋明,以便更好地發揮打擊犯罪、保護環境的法律效用。
關鍵詞: 污染環境罪;司法解釋;法律適用;構成要件
中圖分類號:D924.3 文獻標識碼:A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17.03.14
歡迎按以下方式引用:紀冬雨.污染環境罪最新司法解釋適用問題探析[J].克拉瑪依學刊,2017(3)75-79.
一、問題的提出
近代工業的發展往往以犧牲環境為代價,人類工業行為對大自然的肆意掠奪,使得生態環境嚴重污染惡化,危及人類健康與安全。司法作為社會治理的最后一道防線,亦應在懲治環境犯罪中發揮應有的作用,環境司法不應成為一只無牙的紙老虎,而應該是一把污染者頭頂上的懸頂之劍。[1]
為應對日益嚴峻的環境污染局面,199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新增了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環境刑事立法自此邁出了關鍵一步。然而,由于其將“人身傷亡、重大財產損失”設置為入罪的必備要件,過高的門檻使得該罪適用范圍相對狹窄,每年因環境污染而被處以刑事處罰的案件寥寥無幾,環境污染事故與違法排放行為頻發卻只能依靠行政處罰予以規制,打擊效力十分有限。201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對該罪進行了完善,擴大了適用范圍,降低了入罪門檻,并將罪名由“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調整為“污染環境罪”;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兩高”)聯合發布了《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2013年解釋》),對污染環境罪的定罪量刑標準等問題作出了明確規定。這一系列舉措取得了良好成效。與此同時,近年來又出現了諸如危險廢物犯罪產業化、大氣污染犯罪取證困難、自動監測數據造假等新情況、新問題。結合環境污染犯罪的新態勢,2016年12月26日,兩高再次聯合發布《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不僅針對新型環境污染犯罪作出相應規定,還細化、完善了很多內容,補校了原有解釋的不足,使得條文更加清晰明確、便于執行。
然而,法律文件的出臺必將帶來司法適用的難題,尤其是司法解釋的發布常常面臨與刑法條文銜接不暢的藩籬。此次《解釋》的內容細致入微,理念較為先進,對有效打擊環境污染犯罪、指導司法實踐有著重要意義,但仍存在一定的問題或瑕疵,有待進一步補正與釋明。
二、行為犯抑或結果犯之辯
1.結果犯的弊端日益顯現
1997年《刑法》所規定的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要求“發生重大環境污染事故,致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或者人身傷亡的嚴重后果”,這樣的表述無疑是將該罪作為結果犯處理?!缎谭ㄐ拚福ò耍穼⑵渥锩{整為污染環境罪并將犯罪成立條件改為“嚴重污染環境”,該條文保護的法益發生了由“公私財產和人身”向“生態環境”本身的突破性轉變,彰顯了立法者對日益嚴峻的環境問題的重視。但是從文理解釋的角度解讀該條文,污染環境罪的結果犯模式并未改變,正如有學者就此主張的,污染環境罪與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只是從雙重到單一的實害結果的差別,而不是行為犯與結果犯的差別。[2]74與行為犯相比,結果犯的立法模式在司法認定中有較高的入罪門檻,更符合刑法謙抑性原則,因此在環境刑法創設的探索性階段受到立法者青睞。
然而,隨著工業經濟的快速發展,過去的結果犯模式已無法適應打擊環境犯罪的客觀現實需求,缺陷與弊端在司法實踐中日益顯露。不容忽視的是,相對于向他人水杯、水缸、蓄水池、自來水水管投毒,直接導致不特定或者多數人人身傷亡或財產損失、危害公共安全而言,人類對于環境的污染與破壞,具有漸進性、長期性、復雜性、隱蔽性、潛伏性、累積性等特點。[3]110絕大多數污染環境的損害結果并非一朝一夕就能顯現,既遂標準過于滯后將導致追訴時效、證據收集成為難題,遑論污染行為與損害后果間因果關系的證明與直接損害后果的評估。如此將造成大量環境污染行為難以入罪的尷尬局面,不僅對生態環境造成了嚴重威脅,同時也與設立污染環境罪的初衷相背離。
2.行為犯與結果犯并行模式的確立
理論界對于污染環境罪屬于行為犯還是結果犯的爭論肇始于《2013年解釋》,數年來爭論未曾停歇,最新《解釋》的出臺更是將這一爭論推向白熱化階段。之所以產生這樣的爭議,根源在于對“嚴重污染環境”的理解不同。《2013年解釋》的第1條規定了認定“嚴重污染環境”的14項具體情形,《解釋》第1條予以吸收,并根據司法實踐作出完善:一是細化重金屬污染環境的入罪標準,二是突出對自動監測數據造假行為的懲治,三是將“違法減少防治污染設施運行支出一百萬元以上”“違法所得三十萬元以上”增加規定為“嚴重污染環境”的情形,四是將生態環境損害因素納入考量范圍。自此,“嚴重污染環境”的情形擴充為18項,其中除第十八項屬于兜底條款外,第一至第八項從污染物排放地點、排放量、超標程度、排放方式、行為人前科等方面[4]11為對某種特定行為予以描述,第九到第十七項才是對致使某種人身、財產損害結果的描述。概言之,前8種情形屬于行為犯,后9種情形屬于結果犯。依照這樣的表述,只要存在第一至第八項行為,即使沒有引起任何實際危害后果,也構成《刑法》第338條規定的“污染環境罪。”
生態環境一旦遭受污染和破壞將對人類社會產生難以彌補的毀滅性后果,因此改變環境污染犯罪的懲治理念,防患于未然,充分發揮《刑法》的預防與警示功能顯得尤為重要?!坝捎谟谜Z具有模糊性、多義性等特點,將文理解釋作為解釋理由,其說服力總是有限的”[5]13,因此應當同時進行目的解釋。因果關系理論只有在結果犯中才有適用的空間,正是由于污染行為與危害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難以認定導致了操作性障礙,才需要在立法中設置對環境犯罪行為犯的條款以增加可操作性。因此,在因果關系認定這一環境污染刑事司法的必經程序之外另辟蹊徑將司法實踐中具有極大導致污染后果可能性的惡劣行為類型化;也即結果犯的行為犯化,以實現對生態環境法益的周延保護,是充分考慮我國當前經濟發展狀況與環境污染局勢的應時、明智之舉,值得肯定。
3.結果犯向行為犯轉變的路徑探索
縱然愈演愈烈的環境犯罪趨勢為處罰范圍的擴大提供了正當性根據,但從法的規范性與明確性角度來看,結果犯與行為犯并行模式的適用只能是權宜之計。誠如部分學者主張的那樣,該司法解釋對嚴重污染環境“進行了基于環保實踐需要的適度性擴張解釋”[6]134, “是司法權侵入立法權”[7]126?!缎谭ā分幸粋€罪名的既遂狀態應當唯一,污染環境罪現行的結果犯與行為犯并行的模式難免引起人們對法律規范的困惑與詬病,也將大大折損法律的可預期性和權威性。一方面,污染環境罪作為典型的法定犯,其既遂標準的改變應該通過立法行為進行,《解釋》并不具備更改《刑法》規范構成要件的效力,其對行為犯的引入更是違背了罪刑法定原則;[8]14另一方面,犯罪行為與危害后果在時間上具有先后性,對法益的影響勢必不盡相同,《解釋》卻將這兩種情形設置相同的法定刑,易造成罪刑不相適、畸輕畸重的局面。
《解釋》第1條使得“嚴重污染環境”雜糅著在性質上無法兼容的異質性情形,既反映了立法與司法實踐的窘境,也指明了突破困境的方向。[9]88立法者對污染環境罪由結果犯向行為犯轉變的態度從罪名的調整也可窺見一二。從文字語義上看,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中“環境污染”著重于強調環境被污染的結果狀態,而污染環境罪中“污染環境”則側重于對污染行為過程的動態描述。而在新的《刑法修正案》對污染環境罪的行為犯屬性進一步明確前,應盡快通過司法解釋的形式對污染環境罪的罪量進行分層,具體可參照《刑法修正案(四)》修改的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因此,當務之急是在司法實踐中將此兩種處于不同階段的情形有意識地在法定刑幅度內予以分層對待,以實現罪刑均衡。
三、條文規范合理性之探討
1.與非法經營罪構成要件的混淆
針對污染環境犯罪呈現的規?;?、產業化特點,《解釋》第6條就污染環境罪與非法經營罪之間可能發生的競合關系作出了明確界定。該條第1-2款規定:“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從事收集、貯存、利用、處置危險廢物經營活動,嚴重污染環境的,按照污染環境罪定罪處罰;同時構成非法經營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實施前款規定的行為,不具有超標排放污染物、非法傾倒污染物或者其他違法造成環境污染情形的,可以認定為非法經營,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不認為是犯罪;構成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等其他犯罪的,以其他犯罪論處?!狈欠ㄌ幹梦kU廢物的情形構成污染環境罪應當同時具備兩個條件:未取得經營許可證且違法造成環境污染。如果處置危險廢物時未取得經營許可證,但沒有違法造成環境污染的,不應以污染環境罪論處,對于這一點理論與司法實踐中已經達成共識。那么這種情形能否構成非法經營罪呢?《解釋》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也即在第1款承認能夠同時構成污染環境罪和非法經營罪的情況下,第2款對“不具有超標排放污染物、非法傾倒污染物或者其他違法造成環境污染的情形”事實上作了無罪的規定。對比這兩款便出現了看似荒唐的一幕,有無“違法污染環境”成了能否適用非法經營罪的關鍵,這顯然混淆了非法經營罪的犯罪構成要件。
如果兩個法條規定的犯罪構成要件有一部分相同、而不同的那一部分要件之間又存在一種特殊與一般的關系,只要那個特殊化了的要件代表了另一法條中那個相應要件的一種可能性,因而在邏輯上能夠為該要件所包容,就可以確定這兩個法條之間有競合關系。[10]201應當看到的是,污染環境罪與非法經營罪是兩個相互獨立的罪名,保護的法益與各自的構成要件都不相同,兩罪之間并不存在包容與被包容關系,僅是某些情況下在部分構成要件上存在交叉重疊的可能。針對《解釋》第6條規定,如果有違法污染環境的,就按污染環境罪論處;如果符合非法經營罪構成要件的,就應當以非法經營罪論處;同時符合二者定罪標準的,則適用想象競合。事實上,根據2004年7月1日起實施的《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管理辦法》第15條和第25條,未經許可經營專營專賣物品,數額較大、嚴重擾亂市場秩序的,可以直接以非法經營罪論處,無需以污染環境為前提?!督忉尅返?條將污染環境罪的部分構成要件強行附加于非法經營罪不符合罪刑法定原則,實則變相提高了入罪門檻,不利于遏制犯罪。
有學者認為,如果對無資質處置危險廢物、沒有造成環境污染的情形認定為非法經營罪,則會導致定罪量刑嚴重失衡,即同是無資質處置危險廢物的情況下,若違法造成環境污染的,以污染環境罪最高可判處七年有期徒刑;若未違法造成環境污染,以非法經營罪處罰最高卻可判處十五年有期徒刑。筆者認為,此種看法嚴重混淆了兩罪之間的關系?!缎谭ā穼ξ廴经h境罪和非法經營罪的社會危險性評價不同,設置的法定刑也不同,倘若最終的量刑結果針對犯罪事實嚴格遵循了罪刑法定原則,就具有公正性與合理性。
2.對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有類推適用之嫌
隨著工業經濟的快速發展,環境犯罪的手段也日益智能化、多樣化。在環境犯罪刑事法網趨于嚴密化的同時,不少犯罪分子仍不放棄尋找法律的漏洞,轉而將目光投向了判定環境污染的關鍵一環:環境質量監測系統。目前,全國部分地方出現了破壞環境監測系統,影響監測系統正常運行的現象。例如石家莊、邢臺、鄭州等地污染高峰期、早中晚等時間節點在空氣監測點附近使用霧炮車灑水噴淋的情況時有發生。邢臺市政府官網發布的《市城管執法局六項措施防治大氣污染》中“全面覆蓋,提升效果”一節中更是堂而皇之地寫著“達活泉公園環路每天濕掃2次,重污染天氣增加到5次;利用濕墩布對設施進行保潔,用霧炮車對檢測點周圍進行降塵”①。此類行為欺騙了社會公眾、影響了政府公信力,甚至誤導了環境決策,后果極其惡劣。因此,《解釋》將破壞環境質量監測系統的行為納入規制范圍,強調以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論處。
根據兩高《關于辦理危害計算機信息系統安全刑事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1條的規定,計算機信息系統是指具備自動處理數據功能的系統,包括計算機、網絡設備、通信設備、自動化控制設備等。據此,國家環境質量監測系統屬于計算機信息系統的范疇,對其進行破壞的行為存在構成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的可能性。對于具體的破壞行為《刑法》第286條進行了明確的規定,大致可以概括為三種情形:對系統功能的破壞、對系統數據和程序的破壞以及對系統運行的破壞,簡言之,都是發生在計算機系統內的破壞行為。對于《解釋》第10條第1款第2項規定的“干擾采樣,致使監測數據嚴重失真”的情形,筆者認為其不當地理解了《刑法》關于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客觀方面的內容,突破了該罪的構成要件,頗有類推適用之嫌。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的法官對此的解釋是,該項屬于采用物理方法妨害自動監控系統采樣的行為,實際上是對計算機信息系統功能進行干擾,造成計算機不能正常運行,屬于《刑法》第286條第1款的規定。[11]此說明頗有混淆概念、欲蓋彌彰之感。一方面,從刑法條文的表述來看,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是對系統內部的干擾,而干擾采樣通常是環境質量監測系統與外界環境接觸的過程中被干擾,空間上發生在信息系統外部、時間上發生在監測數據形成之前,因此,談不上對信息系統功能的破壞。另一方面,干擾采樣僅對數據的真實性產生影響,并未導致系統功能的喪失,而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的成立以造成計算機信息系統不能正常運行為要件,將這二者等同未免有失偏頗。筆者認為,完全可以將“干擾采樣,致使監測數據嚴重失真的”作為《解釋》第1條規定的“嚴重污染環境”的情形,以污染環境罪予以規制,最能突出其對環境法益的保護。
四、結語
環境污染問題既是一個法律問題,也是一個政治問題。[12]12與嚴峻的環境污染現狀相比,打擊環境污染犯罪依然任重而道遠。在當前生態文明建設的大背景下,升級版的《解釋》對行為犯的引入,契合我國生態文明發展,與環境刑事政策相協調,不僅解決了我國污染環境罪“入罪難”的窘境,也使得懲治環境犯罪的規定更加明確、界定更加清晰,更易于在司法實踐中得到有力執行。不容忽視的是,在科學嚴密法網的同時,司法者的執法能力同樣是決定法律能否發揮應有效果的重要因素。面對環境污染犯罪中的科學性、技術性難題,公安、環保、檢察院和法院中的執法和司法人員應當積極提升專業素養,準確把握諸如污染、危險物質等專業術語的認定標準,熟悉環境質量監測系統的運行模式,確保其業務能力與日新月異的犯罪手段相匹配,以達到保護生態法益、提高環境刑事司法效能的目的。
注釋:
①觀察者: 西安有給空氣采樣器“戴口罩”,多地現用“治霾神器”給空氣監測點除塵(http : // www . guancha . cn / society / 2016 / 12 / 08 383405. shtml,2016-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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