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燕良
摘 要: 《紅樓夢》作為一部詩化的小說,它的語言體現出了中國古代詩文理論一再強調的“言近而旨遠,詞淺而義深,雖發語已殫,而含義未盡”的美學原則。即整部小說通過詩化的語言,給讀者營造了一個既五彩斑斕而又含蓄深遠的詩意的空間,給人以純美享受和無盡遐思。
關鍵詞: 詩化的語言 人物形象 故事情節 活動環境
曹雪芹的《紅樓夢》是一部優秀的古典小說,但同時是一首精巧絕倫的詩。不單因為《紅樓夢》中有大量詩詞曲賦,更重要的在于小說的整個氛圍是詩意和詩化的。作為一部杰出的小說,書中大多不是詩詞形式的筆墨,卻實實在在是詩化的語言,以散文形式出現的語言,充滿詩情畫意,令人讀后覺得情趣盎然、美不勝收。對于小說中詩詞曲賦的品評和鑒賞,歷來名家頗多,此處不敢再論。這里單以小說中散文式的語言為話題談談看法。因為《紅樓夢》首先是作為一部出色的小說而存在的,所以我們就談談小說中怎樣以詩化的語言構建小說的敘事策略。對于這部詩化小說的語言藝術,我嘗試從三個方面分析:一是用詩化的語言塑造詩意的人物形象。二是用詩化的語言展開詩意的故事情節。三是用詩化的語言構建詩意的活動環境。
一、用詩化的語言塑造詩意的人物形象
許多人讀《紅樓夢》后,都會心動神移、不能自已,甚至在實際生活中處處以小說中心儀的人物形象為偶像,模仿他們的言行舉止,更有甚者把自己幻想成某位主人公而如癡如醉,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在《紅樓夢》出現以前,沒有哪部小說能對讀者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我認為《紅樓夢》之所以有這樣大的魅力,是因為書中塑造的許多美麗而有個性有才華的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她們是一首首風格獨具、百讀不厭的詩。
1.用詩詞里的意境描繪人物的外形。
首先我們看看小說中對第一號女主人公的肖像描寫,在小說的第三回《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中寫道:“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文中除了點出她的眉目之外,未具體寫她鼻子如何,嘴巴怎樣。就寫她走起路來像楊柳在搖擺,靜下來時像一朵漂亮的花倒影在水里。這個景很美很美,但跟人的形象實際上有很大的差距。人如果真的像一朵花或一棵樹,就有點像妖怪了,這是傳統詞曲詩歌里意象的吸收。本回中寫賈寶玉也是如此,“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等等,也是一樣用虛的寫法。再看看薛寶釵,在小說的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中用:“面若銀盤,眼如水杏”形容這一等一的美人,如果你理解為“臉龐像銀盤,眼睛像水杏”,那么薛寶釵就不漂亮了。可小說中薛寶釵可是貌冠群芳的大家閨秀,其實此處是講她好看的,“銀盤”無非是講她生得潔白豐滿,“水杏”是說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充滿水的靈性。因為中國傳統比喻往往和西洋文里的比喻是不一樣的,西洋人講外貌更注重形,而我們更注重意,就像意境、神韻,所以《紅樓夢》里寫人物,特別是作者喜愛的人物,往往外形都借用詩詞里的意境描繪。
2.借用詩詞里的意象描繪人物的際遇。
晴雯是曹雪芹小說里的丫鬟中寫得最有個性最好的一位,或者說寫得最具有詩意的一個人物。寫她的一個代表性情節就是補裘,在小說的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中說賈寶玉的大衣燒了一個洞。當時,襲人母死回去,晴雯和在怡紅院里留下的幾個丫鬟鬧著玩,結果早上起來著涼了,于是生病了。服了醫生開的藥和在寶玉又是嗅又是貼的醫治下,差不多快好了,但還要靜養。就在此時,賈寶玉娘舅做壽,他得去。去前賈母把一件最高級的皮裘——雀金裘給了他,可回來時他卻唉聲嘆氣,原來皮裘不小心被燒了一個洞。這件衣服又不能換,因為賈母專門給他的,第二天壽辰正日又不能不到。這個雀金裘就是孔雀毛做成的皮裘,賈府上下做針線活的,甚至京城里最高檔的裁縫都不能補好。此時晴雯病還未好,就掙扎起來幫寶玉把這件皮裘補好了。等她補好時,自己也倒下去了。后來醫生說本來這個病已經快好了,肯定是經過一場大勞累又加重了。“晴雯補裘”這一意象正好在一首詩里,那就是唐代詩人秦韜玉的《貧女》。這首詩是這樣的:“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敢將十指夸針巧,不把雙眉斗畫長。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因為晴雯是一個貧家女兒,從小被賣到賴家,后來賴大的母親把這么一個小丫頭孝敬給賈母。貧家女不可能有讀詩、讀四書五經的機會,可是她卻是一個很有天賦的女孩,她的天賦表現在她的針藝,連京城里最高裁縫鋪里的裁縫師都無法補的雀金裘,晴雯能夠補,可見她的針藝是超凡脫俗的,所以“敢將十指夸針巧”這句詩用在她的身上是毫無愧色的。下面一句“不把雙眉斗畫長”是說她同別人不比畫眉打扮,事實上,這里的“畫眉打扮”暗含著另一種意思,也就是在賈府里隨波逐流、投其所好。晴雯本身就是一個敢于反抗、追求平等的具有叛逆性格的女性,這種性格在第七十八回的《惑奸讒抄檢大觀園》中得到最突出的表現。“敢將十指夸針長,不把雙眉斗畫長”在她身上形成了一種很強烈的反差對比,本事很高,但決不投人所好,這正好印證了上一句“風流格調高”的詩句。而《紅樓夢》第五回關于她的判詞中就已指出“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恰好與此詩中的“貧女”暗暗相合。因此,我們可以說晴雯的形象是從“貧女”這個意象詩化而來的。
二、詩化的語言展開詩意的故事情節
《紅樓夢》里的一些經典的故事情節讓人讀后神思飛越、魂牽夢縈。因為這些情節不僅新穎巧妙、曲折感人,更重要的是它能引你進入詩的意境中,讓你流連忘返,得到絕美的熏陶和感染。下面我們選取三個典型片斷一起欣賞。
1.“黛玉葬花”。在黛玉葬花之前書中先道:“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的橋邊桃花樹底下一塊石頭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吹過,把樹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此情景,我們可以想到李賀的詩“桃花亂落如紅雨”。再來說“黛玉葬花”的典型片斷:“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里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里……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可以說黛玉葬桃花也就是葬佳人葬紅顏,此情節應是作者從他的祖父曹寅《楝亭詩鈔》“百年孤冢葬桃花”句中得到靈感的。南宋的一個詞人叫吳子英,他在《風入松》里講“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瘞花銘》是悼念花的名字,“瘞”是“埋葬”,《瘞花銘》換一個詞就是《葬花吟》。唐代詩人韓渥有詩題曰《哭花》,里面寫道:“若是有情爭不哭”“夜來風雨葬西施”,“爭”是“怎”,“西施”指花。還有北宋周邦彥的《六丑》,其中曰:“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傾國。”“傾國”就是美女,諸如此類的詞是非常多的。
2.“憨湘云醉臥芍藥茵”。書中寫湘云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后頭的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原文曰:“果見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已香夢沉酣,四面芍藥飛了一身,滿頭滿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也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這景象讓我們想到李賀的《題趙生壁》:“曝背臥東亭,桃花滿肌骨。”赤膊、曝背、曬太陽、臥東亭,這時桃花滿肌膚。只不過史湘云不是“曝背”,她是“醉臥”,不是“臥東亭”,而是臥在“芍藥茵”上,臥在“青石板”上,不是“桃花滿肌骨”,而是“芍藥花滿肌骨”。
3.“寶玉癡看隔花人”。文中寫賈寶玉有一次偶遇一個名叫小紅的丫頭,因見她長得十分“俏麗干凈”,也就“留了心”,第二天還想找她,可見不到。所以他就假裝到外面去看花“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欄桿上似有一個人倚在那里,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只得又轉了一步,仔細一看,可不是昨兒那個丫頭在那里出神。”這里,脂硯齋評道:“余以為此書之妙,皆從詩詞曲中泛出者”,“泛出”就是“化出”,“皆系此等筆墨也”就是此類筆墨,“試問觀者,此非‘隔花人遠天涯近乎?”“隔花人”倒遠,“天涯”反而近,這句詩是一句詞曲里的,《西廂記》里崔鶯鶯的唱詞:“隔花蔭,人遠天涯近。”這情節便是從這句詩詞里化出來的。
以上這三個片段都是詩化的情節,真可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讓我們不得不佩服曹雪芹高超的駕馭語言的能力及深厚的古詩詞文化底蘊,順手拈來的語言都是從詩詞中幻化出來的,同時構成一首詩、一幅畫,使書中的情節都蘊含著濃郁的詩情畫意。
三、詩化的語言構建詩意的活動環境
《紅樓夢》不僅讓我們看到了別具一格、流光溢彩、美妙絕倫的人物形象,還為我們鋪開了一幅幅詩意盎然、妙不可言的情節畫卷。書中人物活動的場景也是構成詩化小說的一個有機部分,不可忽視。作者在書中往往只用三言兩語就營造了詩的氛圍,使人有“如在畫中游”之感,以下若干片段就是明證。
寫炎夏長晝的庭院:“士隱大叫一聲,定睛看時,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一半。”(第一回)
寫清溪:“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蕩蕩,曲折縈紆。”(第十七回)
寫大觀園繁華夜景:“只見圓中香煙繚繞,花影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景象,富貴風流。”(第十八回)
寫大觀園水上繁華夜景:“只見清流一帶,勢若游龍,兩邊石欄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光雪浪,上面柳杏諸樹,雖無花葉,卻用各色綢綾紙絹及通草為花,粘于枝上,每一株懸燈萬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諸燈,亦皆系螺蚌羽毛做就成,上下爭輝,水天煥彩,真是玻璃世界,珠寶乾坤。”(第十八回)
寫春天瀟湘館的竹林:“寶玉便順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看那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正是瀟湘館。”(第二十六回)
寫春夜怡紅院外:“(黛玉)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嗚咽起來。”(第二十六回)
寫大觀園夏日中午之景:“(寶玉)忙進大觀園來,只見赤日當天,樹陰匝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第三十回)
寫瀟湘館的竹影苔痕:“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第三十五回)
寫蘅蕪苑的雨后春晨:“一日清曉,寶釵春困已醒,搴惟下榻,微覺輕寒,及啟戶視之,見院中土潤苔青,原來五更是落了幾點微雨。“(其五十九回)
寫月夜空闊之景:“猛不防那壁里桂花樹下,嗚咽悠揚,吹出笛聲來。趁著這明月清風,天空地靜,真令人煩心頓逝,萬慮齊除,肅然危坐,默然相賞。“(第七十六回)
寫深夜尼庵:“三人遂一同來至櫳翠庵中,只見龕焰猶青,爐香未燼,幾個老道婆也熟睡了,只有小丫頭在蒲團上垂手打盹。“(第七十六回)
寫怡紅院的夜景:寶玉從噩夢中醒來,“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依然錦繡叢中,繁華世界。”(第九十八回)
寫瀟湘館最凄涼的一夜:“(黛玉死后)大家痛哭了一陣,只聽的遠遠的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墻,毫不凄涼冷淡。”(第九十八回)
《紅樓夢》這些片語傳神之處是其他古典小說中少有的,顯然是從詩詞藝術中吸取的手法。
縱觀全文,我們不得不承認《紅樓夢》確實是一部空前絕后的詩化小說,小說中大多數散文式的筆墨,雖不是詩卻勝似詩,但比起書中大家耳熟能詳的詩詞曲賦來說并不遜色,有的地方甚至更勝一籌。正是這些詩化的語言造就了這部偉大的小說,它是作者“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嘔心瀝血、窮其一生結出的一枚香氣遠播、令人癡迷、豐盈沉甸的碩果。它的內蘊博大精深、異彩紛呈,令人讀后口齒留香,手不忍釋卷。筆者少時對此書即情有獨鐘,而今在此處大膽用粗拙的筆觸,談談讀此書后的見解,希不至貽笑大方。
參考文獻:
[1]舒蕪.紅樓說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5.
[2]蔡義江.點評紅樓夢[M].北京:團結出版社,20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