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銘子
2013年11月,秋末,我與家人在臺東和花蓮交界的池上鄉旅行時,當地朋友小葛,要我們暫且放下選購撐腰糕和新米的計劃,趕緊跟他走,趕往錦園村背山面水的那片稻田。他說:“你們來得巧,可同這里的上千名種稻人一起看云門舞集的演出?!?/p>
一到現場,所有人都被震撼了,果然是稻田里的演出。遠處是懶洋洋的云和山,近處大約有一百平方米的區域,稻子已經被先行收割。舞者連夜平整土地,就在稻茬子剛剛被清理干凈的泥地上鋪上灰白色的地板,地板有一點透明的反光,遠望就像這塊土地已經放水休養,準備下一次播種。
年輕的舞者在上面跳了一支又一支現代舞,就在金黃色稻穗的包圍中。風來了,云朵在大片大片的稻田里投下急速變幻的陰影,風吹得男女舞者的衣袂獵獵作響。雨來了,稀疏的雨點打在旁邊的稻穗上,激發出更濃的香氣,舞者在突來的雨點中舉起高竿走動、跳躍、輕揮,就像在驅趕成群結隊偷嘴的飛鳥。很快,沖積平原上的大太陽又蒞臨了,陽光迅速蒸干了舞者衣服上的雨水,舞者沉穩踏地,用一種悶悶的、倔強的身體語言,傾訴對大地、對稻米的深愛。
這支舞叫《稻禾》,是云門舞集的創始人林懷民創作的。他計劃要去全世界最好的劇場演出,在征服那些挑剔的都市觀眾之前,在醞釀的初始地——池上,演給這里的父老鄉親看。
從來沒有受過藝術教育的人,在水田里勞作了大半輩子的人,能看得懂這些抽象的現代舞嗎?看得懂?。∨赃呑睦习⒔憬忉尳o我聽:“這是犁地,播種;這是風在讓稻田變得涼爽,你看跳舞的人就像被風吹歪的稻子一樣,上身搖擺,可底盤固實著呢;這是授粉;這是太陽光變毒辣了,稻子開始結穗飽滿;這是谷粒成熟時,要收割了,全村人兩頭忙到見星星;這是焚田,火燒著稻茬子,草木灰變成了肥料,人要躲著火,又要撩著火,樂趣就在這里;這是放水,讓稻田喝飽了水睡過去,為明年的種稻做準備……”我聽得目瞪口呆。這些純粹現代的身體語言,種田的老阿姐竟然完全看得懂!
老阿姐笑言:“我們池上的農民,打小會寫春聯,會演戲,會打太極,見過大世面,這舞能看不懂?再說,老林還帶著這些跳舞的弟弟妹妹到我們村收過稻子!體會那種直不起腰又要繼續干活的滋味?!?/p>
直到今天,我猶然記得其中“放水”的一幕,舞者的腳趾勾連黏土,腳背輕撩的姿勢仿佛舍不得驚動這秋水掩藏的夢。又一批稻谷離家了,大地母親露出欣慰又疲倦的笑容。這種令人惆悵的氛圍深深感染了左右端坐的臺灣老農,他們用手背忙亂地擦拭著淚水。稻谷成熟離家了,兒女成人離去了,只剩下種稻人固守著這一片家園,感受著這安身立命的自豪,如此寂寞,又如此安適。
這場舞,說出了這些面朝土地背朝天的人難以言表的心里話。
(朱權利摘自《人民日報》2017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