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飛++吳妍
摘要: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創新問題首先是解決對象性問題,即“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涵是什么,研究認為在國學復興、傳統文化熱過程中,都還缺乏對這一元問題的厘清。其次,傳承和創新絕非今日始,那么今天要面對的恐怕是變化的語境。即從媒介而言,媒介化社會已然成型并成為社會發展的驅動力。
關鍵詞:傳統文化;自在;外在;媒介化社會
中圖分類號:G12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7)05-0014-005
習近平同志在2013年的一次講話中指出,“中國傳統文化博大精深,學習和掌握其中的各種思想精華,對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很有益處。學史可以看成敗、鑒得失、知興替,學詩可以情飛揚、志高昂、人靈秀,學倫理可以知廉恥、懂榮辱、辨是非。”[1]《詩經·大雅》有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傳統文化面臨著傳承與創新的問題。可以說,中華文明綿延數千年而不絕,最核心的動力應歸于其本身有著自我更新的力量。可是,傳承與創新的途徑又在哪里、當下的社會語境為我們提供了怎樣的契機與框定,如上種種都是需要面對和回答的問題。
一、如何理解當下語境中的“傳統文化”
梁漱溟先生曾經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提到,“我可以斷言假使西方文化不同我們接觸,中國是完全閉關與外間不通風的,就是再走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也斷不會有這些輪船、火車、飛行艇、科學方法和‘德謨克拉西精神產生出來。……若是同一路線而少走些路,那么慢慢的走終究有一天趕得上;若是各自走到別的路線上去,別的一方向上去,那么無論走好久,也不會走到那西方人所達到的地點上去的!”[2]72梁漱溟的這段話常被視作將東西方發展道路不同的比較性論斷,在對未來世界的文化展望時,他還提出“世界文化三期重現說”,并指出要“批評的把中國原來態度拿出來”[2]204。這里的“中國原來態度”就蘊指了中國的傳統文化,而要“批評”的“拿出來”,無疑是強調它一直是變化著的事實。
那么,當下語境中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涵是什么呢?本文所指的文化“是指一種由歷史延續下來,被深深植根于一個民族心中的,無論何時何地何種階層都無須思索地信奉和認同,并且在他們的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會始終表現出來的傳統精神”[3]。“中國傳統文化”是在中國數千年歷史中延續下來,內植于中華民族個體與群體心性中,并自覺或不自覺外顯于日常生活的傳統精神。這個內涵想突出一點:即便可以化約地將中國傳統文化看成一個整體,也必須認識到這個整體本身是在內核大體穩定的同時,容納并實現了變遷的可能性。
那么,什么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核?殷海光先生就此提出“文化基線”的說法,他認為,“如果地球上有而且只有一個文化,那么根本就不發生文化接觸的問題。如果不發生文化接觸的問題,那么也就無所謂文化基線的問題。”[4]90由此,他又進一步地析出近代中國文化的幾個基線,分別是:家、中國社會的基型、社會的層級、我族中心主義、離隔和心性凝滯、合模要求、長老至上、地位和聲威要求、兩性分別森嚴。[4]91-141
李亦園先生是從傳統中國的宇宙觀入手,來揭示“傳統文化”之名與實的。李亦園先生認為,“中國文化中的宇宙觀及其最基本的運作法則是對和諧與均衡的追求,也就是經典中所說的‘致中和的原意。”[5]19在“致中和”這個核心之下,則形成了三個有機系統,即自然系統、個體系統、人際關系(參考下圖)。換而言之,傳統中國人均要處理這三個層面的關系,甚至可以說整個中國傳統文化就圍繞著這三個層面的關系而展開。
李亦園更進一步指出,“時至今日,這一追求和諧均衡的想法,仍然成為海內外中國人種種行為表現的基礎所在。”[5]23為何會成為延續和遍布海內外華人行為表現的基礎?答案或許已然明晰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核就是“致中和”。
梁瀨溟也有類似的論述,他認為西方文明忽視人本身,對于物所知道的多,于人自己所知的甚少,且鮮有人性善的觀念。相反,他指出,中國古人卻有見于人類生命的和諧。——人自身是和諧的(所謂“無禮之禮,無聲之樂”指此),人與人是和諧的(所謂“能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者在此),以人為中心的整個宇宙是和諧的(所以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等等)。儒家對于宇宙人生,總不勝其贊嘆,對于人總看得十分可貴,特別是他實際上對于人總是信賴,而從來不曾把人當成問題,要尋覓什么辦法。 此和諧之點,即清明安和之心,即理性。一切生物均限于“有對”之中,唯人類則以“有對”超進于“無對”。清明也,和諧也,皆得之于此。[6]61
二、中國傳統文化的自我延續與革新潛能
梁瀨溟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提醒人們注意說,“西洋文化是以如飛的進步,于很短期間開發出來的;現在我們又知道中國文化是入于停滯狀態既千余年。我們就應當怪問:他為什么飛?而他為什么停?這一飛一停,豈是偶然的么?”[6]27這一問題問得好,因為這里涉及了文化革新的問題。
費正清等人力主用“沖擊與回應”模式來解釋中國的近代化進程。費氏認為,“傳統中國不是不變的,也不是靜態的或停滯的。正相反,它曾經有過不斷的變化,并且變化多端。可是變化總是在一個明顯的文化形式與規章制度形式的范圍之內。這個無所不包的典型之所以能如此堅強持久,是因為在中國的地理范圍內,中國規章制度——經濟的、政治的、社會的、文化的——曾經在許多世紀發展了規模宏大的自給自足、平衡和穩定。”[7]盡管費正清的表述受到包括柯文、史華慈、施堅雅等人的批評,他們認為費正清忽略了中國在近代化進程中所存在的內生潛能——用柯文的話來說就是“在中國發現歷史”——可是作為從戰后到60年代末就占據海外中國近代史研究主流的解釋框架,費正清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考察中國傳統文化賡續動力的視角。
如果說,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核是“致中和”,但傳統文化的表象卻復雜得多,并非所有的中國傳統文化的符碼,都是緊扣“致中和”這一主線,而是有流轉,有變異,甚至在某些時候還存在異化。再加上現代性提出了新的評估文化價值的尺度——德先生和賽先生,中國傳統文化確實顯現出顧此失彼的缺陷。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先賢們指出中國傳統文化存在著諸多不科學甚至反人性的要素或面向,比如女子裹腳,又比如煉丹養生,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如何面對這些尺度,是完全置之不理,還是創造性地改造?從另一個維度看,傳統文化在演進過程中,也會因時勢變動而出現新的解釋,而這些新理解,往往帶來新的尺度和標準,它自然會反作用于傳統文化的再生產過程。endprint
曹錦清先生認為,復興國學不僅“要根據當代的問題、當代的精神需求來重新解讀,這個解讀還要和兩個新的傳統結合起來”[8]。這兩個新的傳統,一個是五四運動以來,由胡適等開創的中國“自由主義”傳統,一個是隨著十月革命傳入中國的社會主義傳統。曹錦清先生提出的復興國學要和這兩個傳統相結合,是否可行與是否足夠,當然是一個可以再探討的問題,但是他在這里確實指出了一個傳統文化傳承與創新的方向,即“舊傳統”要容納新內容,成為“新傳統”。
三、外在賦值:媒介化社會的驅動力
如果按照媒介學者尼爾·波茲曼的說法,我們處在一個文化向技術投降的時代。在他看來,文化經歷了三個階段:工具使用文化、技術統治文化和技術壟斷文化[9]12,這其實并非先進取代落后的三個階段在今天當然都還可以找到,但是毫無疑問的是,技術壟斷文化的時代已經來臨。所以,“新技術改變我們的符號:我們賴以思考問題的符號要變化。新技術改變社群的性質:我們思想發展的舞臺要變化。”[9]10
技術的存在形態是各式各樣的,如果非要給當下的技術發展找到一個核心的話,那一定是媒介技術,更具體來說就是互聯網的發展。丹麥傳播學者克勞斯·布魯恩·延森將此視作從具身化的傳播(embodied communication)到技術中介化的傳播(technologically mediated communication)的轉向[10]。卡斯特則將之命名為“網絡社會的崛起”,他總結說,“在工業化的發展過程中,生產力的源泉是在生產和流通環節在新能源的引進以及能源使用的去中心化。而在新的、信息化模式的發展過程中,生產力的源泉是基于信息處理、符號傳播以及知識生產的科學技術。”[11]在此基礎上,社會的媒介化進程急劇加速,全部的社會生活、社會關系和一系列稍微有點影響的社會事件,都被或刻意或無意地展露在媒介上,媒介影響力對社會實現全方位滲透——一句話,媒介化社會已然成型。
在媒介化社會里,媒介實踐處于文化實踐的中心地位,媒介型塑了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念——當然,社會的價值觀念又會以內在互動的形式投射在媒介實踐中。以此觀照,就能很好理解為什么今天類似于《中國詩詞大會》、《漢字聽寫大賽》這樣的節目會如此成功和受歡迎了。
有學者認為,《中國詩詞大會》的成功除了在節目策劃本身所下的功夫,更重要的是由于作為一檔原創文化類節目,它在節目模式、節目題目、節目風格、節目賽制與評判標準、節目人物角色等五個方面實現了多元創新[12],才保證了自2016年2月首播后就迅速紅遍大江南北,連參賽者都成了“網紅”。這樣的分析從節目營銷的層面,分析了這類文化節目成功的原因,是有價值的,對類似的文化節目的創新提供有益的啟示。但僅從內容“創新”的角度來回應和解析《中國詩詞大會》等的成功,依然是停留在一個描述性層面上。
在這一點上,倒是有些批評的聲音反而能夠更加切入到節目的內里。例如,在《中國詩詞大會》走紅之后,批評者就指出,“縱然《中國詩詞大會》有著‘賞中華詩詞、尋文化基因、品生活之美的基本宗旨……可終究不過是一場由‘背書秀演化而來的‘文化焰火秀而已”[13],并進而認為,它是“網絡技術環境下‘形而下的物質主義在精神層面的一種‘異化”。這種批評的聲音能夠從文化的角度試圖以形而上的標準對類似的文化類節目提出規范性期待,自是反映了一部分有識之士對于社會整體文明的擔當。但是,如果我們在承認媒介化社會的文化實踐從起始便存在著展演、娛樂、淺層諸般缺陷的前提下,就應該能夠理解,《中國詩詞大會》所能夠擔負和應該擔負的使命,大體上也就停留在這樣的層面。
所以,類似這樣的批評,“它不但無法為我們開辟并形成新的、具有啟示作用的精神道路,更無法引導我們走向通往人類本己家園的大道。更重要的是,人類的獨立思考精神很可能最終消解在這種快速的‘來回搬運的熱鬧之中”[13],無疑既是與當年法蘭克福學派對大眾文化的批判如出一轍,又確實是一記對生存于媒介化社會中的個體的警醒。
除此之外,恐怕還要更多地給予對《中華詩詞大會》這類節目,以及相應的活動的肯定,要能抽絲剝繭般去發掘其內在的文化“創新”。
首先,從最淺的層次看,即便是“背詩秀”,或者類似的各種文化秀,都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對固定知識的傳播——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三國熱”、“武俠熱”等都有其積極貢獻。
其次,更進一步地,我們知道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曾提出一個著名的概念“想象的共同體”,用以指稱“民族”這樣一個“文化的人造物”,可是,想象的共同體“不是虛構的共同體,不是政客操縱人民的幻影,而是一種與歷史文化變遷相關,根植于人類深層意識的心理的建構”[14],而這個建構的過程與路徑繁復多樣,自然也包括《中國詩詞大會》和各種文化熱、國學熱。這就回到前面所提的新媒介技術所具有的潛能。根據央視官方發布的數據顯示,整個《中國詩詞大會》第二季首重播累計吸引4.87億人次觀看,10期節目在調查的中心城市平均收視率為1.65%,最后的總決賽更是高達2.39%[15],而根據360搜索提供的用戶畫像,對《中國詩詞大會》感興趣的群體中,19歲以下的人群遠高于總體占比。這就意味著:第一,在校學生對詩詞大會的偏愛程度較高;第二,考慮到這些群體的媒介接觸習慣,可以推斷他們非常有可能更熱衷于參與網絡的收看和討論。換而言之,電視收看也罷,網絡點播也罷,這一媒介實踐本身就是參與到人類深層心理的點滴建構中了。
再次,如果同意上述媒介實踐有助于推動“想象的共同體”的建構,那么反過來,我們或許也能同意雷蒙·威廉斯所述,“一個好的共同體、一個鮮活的文化不僅會營造空間,而且也會積極鼓勵所有人乃至所有個體,去協助推進公眾所普遍需要的意識的發展。”[16]也就是說,《中國詩詞大會》等類似的節目與活動一方面參與到共同文化的建設,一方面又推動了個體心性的鍛造。當然,唯一需要補充和強調的是,絕不能奢望著“萬千使命全系于斯”,也不能奢望著“畢其功于一役”。endprint
四、總結:講好中國故事,要講到文化的根本上
2015年6月6日全球首個《外國人對中國文化認知調查報告》在北京發布。此次調研由北京師范大學首都文化創新與文化傳播工程研究院、國際著名調研平臺Survey Sampling International(簡稱SSI)共同完成。調查對象覆蓋英國、法國、美國、澳大利亞、日本、韓國等不同區域和經濟發展水平的6個國家,每個國家選取了400份樣本,均來源于SSI全球樣本庫。調查將中國文化元素分為人、哲學觀念、藝術、自然資源、生活方式、人文景觀等6個類別,每個類別提取能夠體現認知難易程度的三個文化符號。
從調查對象對中國文化整體認知程度來看,中國文化符號的接受度和熟悉度都正在被越來越多的外國人認可,但對六種不同維度的中國文化分類認知程度差異較為顯著。外國人對中國人文資源的文化符號認知度最高,認知指數為3.13分;外國人對中國人物的文化符號認知度最低,認知指數為2.03分。中國人物在外國青年對中國文化符號認知的比例中是最低的,這說明我們在這一類別的傳播力度上有所欠缺。
這一調查有一個有趣的發現,即認知指數最高的三個文化符號是:長城(3.74分)、竹子(3.54 分)、和諧(3.44分)[17]。看來,中華文明的核心部分——“致中和”的內容,在被調查的這些國家和地區,得到了較好的認知。可惜調查未能更深入揭示,這些被調查者如何看“和諧”觀的。
無論是中國文化走出去,講好中國故事,還是中國國內文化的穩定性的訴求本身,我們必須打破少數國家的規則壟斷和話語控制, 增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道路、制度、理論、文化自信,[18]關注文化傳統的傳承和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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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第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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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焦德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