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死亡觀淺析

尹 龍

首都師范大學，北京 100048

一、生死自然

老子的生命倫理觀建立在對生命和死亡透徹的了解基礎之上，珍惜生命是道法自然的產物，自然地面對死亡也是道法自然的應有之義。生，順其自然，死，亦順其自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莊子·大宗師》曰：“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天運》篇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尸祝齊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既然天地萬物都是依循自然的法則運行著，那么死亡也是遵循著自然規律的，而不是來自天地的主宰。生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如果人類個體永遠都不死的話，那么不僅地球將無法承受巨大的人口壓力，而且人類將會變得老朽不堪，失去新陳代謝的生氣和活力。另外，人類相對于永恒的宇宙而言，也是有限的存在，是無限物質世界發展的一個環節。一些人之所以貪生怕死，對生死不自覺，是因為主體意識的不成熟，對生命沒有覺悟，仍然沒有跳出有限性的束縛，以至于喪失了與普遍性、無限性、永恒性的聯系。

老子雖珍視生命卻不主張懼怕死亡，他既主張盡其所能地延年益壽，又主張對死亡抱有自然主義的態度。勸誡我們無需懼怕死亡，而是應該以自然的心態去面對。死亡倫理學家E·貝克爾認為，在所有扣人心弦的事情中，首當其沖的就是對死亡的畏懼。馬克思也說過：“死似乎是全人類對特定的個體的殘酷無情的勝利，并且似乎是同它們的統一相矛盾的。”正因為如此，自古以來，世人常常把死亡看成是人生的最大悲劇并心生畏懼而不知所措。而老子則不同，他把解決人的生死問題視為人生的一大課題，決意揭開死亡的神秘面紗，讓人自然地接受死亡，并以此來規范和調節人的現實人生。

在老子看來，人們之所以會貪生怕死，關鍵就在于他們不懂得天地萬物運作的規律，在于世俗之人的貪念太多，私欲太重。如果世人都懂得天地萬物生死盛衰的道理，能夠清心寡欲，恬淡為上，那么人們就會把死亡看的不是那么重，就會順應自然，平靜地接受死亡。老子還認為，出生入死，這一切本來就是自然而然的事，無需大驚小怪。不僅人有生死變化，天地萬物也是如此。老子主張用“順其自然”的態度來看待生死，故他提出“不自益其生”、“無以生為”的主張。老子曰：“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狂風尚且不能刮到一清晨，暴雨也下不到一整天，興風起雨的天地也不能長久，何況人類呢？正因為出生入死、此消彼長是天地萬物的普遍規律，那么又何需驚嘆人類的生死變化呢？人類來自于大自然，是處在大自然中的一份子，生老病死都要服從自然界的規律，故他反對世人為了所謂的“延年益壽”而“益生”、“厚生”，老子認為這些做法非但無益于生命，反而會戕害生命，“益生曰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用天地變化的自然規律來盡可能地消除人們對死亡的畏懼與反抗，讓人們像萬物一樣順應自然地接受自身必然的變化。他還認為，雖然在形式上人的生命是有生死的，但是生命的始源——“道”卻是永恒的，包括人在內的天地萬物的生死變化正是“道”的創生精神的衍生。如果人們能順應這個態勢，也就秉承了“道”的內核，因此也會秉有“道”的絕對永恒性。在老子看來，順應天地大化，生死任其自然，體道自然無為，正是使自身“根深蒂固，長生久視”的必要手段。筆者以為，“順其自然”的生活態度對于調節人們的現實生活有一定的積極作用，它可以為人們生活帶來不急不躁的態度，可以涵養心靈，但這種“任其自然”的生死態度對人的生命以及生活態度會產生許多不利影響，尤其在階級社會中，容易讓人甘受統治者的統治，深受統治者的奴役，而面對現實卻顯得無能無力，缺乏進取奮斗精神。

二、“復歸其根”

按照老子的理論，道雖然是不生不死的生命本原，是永恒的，但是經過道創生的形態萬千的生命，卻不具有道的永恒性，它們是有始有終的存在。生命既然是有限的存在，那么其生成的同時也意味著生命的終結，這種終結的形式就是死亡。從現象來看，死亡是從有到無，是對生命形體的破壞以致最后消失。但是消失的生命雖然從“生”的角度來看是一種無，是一種非存在，但是，從死的角度來看，它本身以相對于生的另一種方式存在，并不是絕對的空無，它像“生”一樣，也屬于“有”的范疇。既然死屬于“有”，那么生命才有最后的歸宿。生命最終歸向何處？老子給出了答案：“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根”即“道”。在老子那里，世間形態萬千的生命走向死亡時，都毫無例外地復歸于“道”，即生的生命本原。就人這種特殊的生命來說，在其出生之時就在邁向死亡的去處，并對這種去處心懷敬畏之心。

《老子》曰：“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道之用就是萬物的生育長成，萬物的生生不息，就是“道”的“用之不勤”，“道”的無限創造性和永恒存在性，包含著一種無私的奉獻精神，只有無私的道體，才能享有無盡的生命，無私的道體即一，一即全體。莊子把天地視作一個大熔爐，而死亡就是回歸熔爐，從而鑄造新的生命，《莊子·大宗師》在描寫病而將死的子輿時是這樣說的：“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意思是說，子輿在即將面對死亡時，不但不反抗自己的命運，而且表示完全與造物者合作，復歸于道。由此可以看出，道家認為個人的生命是短暫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讓人要自然面對之。英國著名哲學家伯特蘭·羅素曾經很形象地描述關于生命的理解：人生如同一條河，其源頭處河身比較狹小，夾在兩岸之間奔騰，碰撞巖石蕩起水花，然而，越到下游河面就越寬，河水流淌得也比較緩慢，到了最后悄無聲息地流進了大海，與大海混為一體，從而結束了其單獨的一段旅程，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大海。從這一方面來說，羅素對于生命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與老子有些相似之處，即對待生死持達觀態度，人應以自然的心態去面對。

生命何以由道而生卻又返回于道而終？從道與生命的關系來看，道主宰著生命的全過程，即生命從生成到死亡無不烙下道的印記，也就是老子說的“道生之，德蓄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那么，生命的終結也是受道的主宰，生命向道的復歸也是道的安排。老子的這種由道而生又向道復歸的生死觀，很顯然帶有形而上的神秘主義色彩。我們知道，生命是由細胞發展而來并不斷進化的過程，它是以物質的形態存在的，死亡的同時預示著生命的完結。

三、“死而不亡者壽”

老子提出“死而不亡者壽”，人的生命總是有限的，人們終究不能抗拒身體的死亡，但是，如果人的生命充滿著道的精神，那么，就能超越肉體生命的有限意義而獲得精神上的永恒。故此“不亡”指的是一種精神性超越多求之于內在精神的大自由、大超越，借助于永恒之道的橋梁，進而合于大道，實現精神永恒不死。相比道家而言，儒家也主張“死而不朽”論，主要指的是人們生前的政治偉業與道德文章在后世的頌揚，也就是儒家所倡導的“內圣外功”。唐甄說過：“生貴莫如人，人貴莫如心，心貴莫如圣，圣貴莫如功。”“性不盡，非圣；功不見，非性。”清楚地揭示了內圣的實質和外功的關系。人生貴在內心的純樸、高尚，同時還要有所行動，建立功業。由此可見，人要想死而不朽，就要為國家、民族以及人民建功立業，這才是人生不朽精華之所在。因此，在面對人生不朽這個問題時，儒家相比道家而言還是比較務實的。

另外，面對有限的生命，老子主張對其加以超越，而怎樣才能超越呢？故老子主張生命應該與“道”合一。他認為人應該像嬰兒那樣保持一顆赤子之心，這樣就能永遠地與“道”合一。對生命本身的超越，是老子生命倫理學的終極目的，他注重的是自然人生，力圖擺脫社會生活的束縛與限制，以此實現精神的絕對超越；與道家相比，儒家注重的是社會人生，“未知生，焉知死”，強調從有限的社會人生中創造生死的意義。所以，從這一方面來說，前者未免有些消極出世，后者則是積極的入世心態。但老子的這一主張，對于生活在社會中的人們來說有著一定的指引作用，人們在繁重的生活壓力面前，往往為了追求利益而忽視了對生命的呵護，忽略了精神世界的健康發展，忘了有所為有所不為，從這一點來說，老子的生命倫理觀可以在一定意義上與儒家互為補充。

四、死亡倫理之意蘊

老子的生命倫理觀是古人具有深刻生命意識的顯現。它不僅探尋人類生命的起源、性質、發展，而且還引申出了很多如何正確對待生命的準則，以及怎樣去看待死亡。老子把生死看作一種自然而然的過程，既然生死是自然的，那么在老子那里，生死是不由人為的，因此，就不必悅生惡死，一切順其自然。老子的生命倫理觀為人們如何進行生活、如何正確面對死亡提供了一定的借鑒意義：為人們減緩對死亡的恐懼，教人如何處理人際關系和為人處世，進而獲得身體健康和精神快樂的方法。它不僅教會我們要珍惜生命、歌頌生命、與人為善，還教會我們要自然地面對死亡，從而實現對自身的超越。

相對老子而言，儒家的生死觀是建立在社會關系的基礎之上的，其注重社會人生，強調從有限的人生中創造生死的意義。儒家主張人生的“三不朽”，即通過立德、立功、立言來實現人生的不朽。對于生，儒家說“生不可不惜，不可茍惜”。人總是要死的，所以生才顯得特別的珍貴，那么就更應該珍惜生命，講究飲食有方、行動有度，以求保養生命，把健康的生活方式作為學習、建業的前提，最終有所作為。從這一方面來看，孔子的生死觀主要在于重視人之“生”，“未知生，焉知死”，力求在有限的生命中，通過積極入世的態度，實現自我價值，進而實現社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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