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會英
摘 要: 小說穿插詩詞韻文現象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但對小說中羼雜時調小曲的研究較少。明清小說作者羼入大量的時調小曲,不僅是將其作為娛賓遣興的工具,而且讓這些小曲參與小說敘事和情節的構建,充分發揮小曲在小說的作用。概括地說,時調小曲在小說中的作用主要有四種:以曲征實、參與敘事、抒發情感、構建情節。
關鍵詞: 明清小說 時調小曲 作用
對于古典小說以詩詞韻文為主要穿插內容的敘述模式,魯迅先生早有論述:“開篇引首,中間鋪敘與證明,臨末斷結詠嘆,無不征引詩詞。”[1]這些詩詞或穿插在全書、篇回開頭,或用于篇尾收束篇回內容,或穿插在段落之間起著由散文向韻文過渡的橋梁作用,不同位置的詩詞有著不同的作用。林辰先生在《古代小說與詩詞》中細致總結了詩詞在小說中的十種作用,這些詩詞大部分都是起著結構性的作用,少數具有構成情節的功能。小說中穿插時調小曲之情形與詩詞卻不盡相同。雖然小說羼入時調小曲的整體藝術水平和價值還有待商榷,但其作用也不能就此忽略,更不能把它們當作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徐文翔先生在《明代白話小說中的民歌——以〈金瓶梅〉和“三言二拍”為例》一文中,認為民歌在小說中的作用主要有增強故事的存在感和現實感以及更好地承擔文本的敘事功能。[2]實際上,小曲作為一種時興文體不僅用以征實、承擔文本的敘事功能,而且還用作表現人物心理活動以及構建小說情節。具體來說,小曲在小說中的作用主要有四種:
一、增強故事的真實性和現實感
“小說以虛構故事為主,但是敘述者在講述一個自知是虛構的故事時,千方百計地隱藏其虛構性,力圖給讀者真實的印象。”[3]小說作者巧妙地嵌入當時最為流行的時調小曲,不僅拉近了故事與讀者之間的距離,讓讀者自然地對當下流行文體產生認同感,而且有利于增強小說敘事的可信度。
問世于明末的《禪真逸史》是一部敷衍魏晉南北朝時期歷史故事的通俗小說,書中涉及較多魏晉風云人物史事,讀者對魏晉時期會不自覺地產生陌生感和距離感,那么作者是如何拉近與讀者的距離呢?那就是在作品中嵌入當時的流行文體——時調小曲,這些時調小曲為市民喜聞樂見,當讀者在小說中閱讀到當下最為時興的新鮮時曲,不能不產生一種真實感和文化的認同感。作者對明末流行小曲《吳歌》、《掛枝兒》信手拈來,這些時興小曲主要充當“用以為證”的功能,作者不直接出面聲明作品的真實性,而是通過小說中的人物道出,這顯然比作者直接陳述更具有說服力。作者即是以這樣一種印證當代文化的方式來增強小說故事的真實性和現場感。小說中充當“用以為證”的小曲俯拾即是,如第五回《大俠夜闌降盜賊 淫僧夢里害相思》描寫元宵佳節繁華的街燈景象和潑皮無賴在街上打架斗毆的場景,以《吳歌》為證:
好元宵花燈放。捱肩擦臂呀,許多人游玩的忙。猛然間走出一個臘梨王,搖搖擺擺妝出喬模樣。頭兒禿又光,鼻涕尺二長,虱花兒攢聚在眉尖上。乾頭糯米,動子個糴糶行,把銅錢捉住了就纏帳。何期又遇著家主郎,揪耳朵剝衣裳,一打打了三千棒。苦呵,活冤家,跌腳淚汪汪。明年燈夜呵,再不去街頭蕩。
第二十五回有五首《掛枝兒》詳細描寫明代官差明令勒索之情形,魏晉南北朝斷然不會出現像《吳歌》、《掛枝兒》這樣的民間俗曲。但是小說作者在作品中有意穿插這些時興小曲,讓熟稔小曲的讀者自然而然地產生親切感,不會認為此故事就是衍說魏晉之事。因此,這些時興小曲的植入,不僅不會產生“穿幫”之感,而且可以增強故事的現場感,使讀者產生如臨其境之感。又如《醒世恒言》第三卷《賣油郎獨占花魁》、《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二《錢多處白丁橫帶 逞多財白丁橫帶》、《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七《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清雍正年間的《姑妄言》等都不是敷衍當朝歷史,作者有意羼雜記錄當時文化的“代碼本”——時調小曲,會將讀者迅速帶入到熟悉而又真實的敘述語境中,大大增強小說敘事的真實性和現場感。
二、表現人物心理活動
小曲是音樂文學,適于民眾吟唱抒發內心情感,因而以抒情見長。謝桃枋先生云:“時調小曲是音樂文學中的新體歌詞,其美感效應與娛樂作用必須通過演唱方式才能充分實現;其所具市民文學的消遣性質是很突出的,因而成為明清數百年間民眾所喜聞樂見的文藝形式。”[4]小曲的這種娛樂抒情性質決定其吟唱方式主要以直接抒情為主,這顯然要比間接表現人物心理更具有表現力。
《喻世明言》卷十二《眾名姬春風吊柳七》有《吳歌》對人物心理活動的刻畫較為成功。柳永辭別玉英來到姑蘇酒樓,忽聽到姑蘇稚童采蓮戲水群唱一首《吳歌》,柳永聽到此首小曲后,觸景傷懷,遂擬作一首《吳歌》:
十里荷花九里紅,中司一朵自松松。自蓮則好摸藕吃,紅蓮則好結蓮蓬。結蓮蓬,結蓮蓬,蓮蓬生得武玲攏。肚里一團清趣,外頭包裹重重。有人吃著滋味,一時劈破難容。只圖口甜,那得知我心里苦?開花結子一場空。
民歌慣用“蓮”諧音“憐”,這里是以蓮蓬暗喻男女相思之情,這種手法在南朝樂府民歌中也較為常見。曲詞巧妙地利用雙關手法,以“蓮”諧音“憐”、“藕”諧音“偶”來表現柳永與知音玉英離別時的黯然神傷。此首小曲描摹人物心理復雜而又細膩,既有對蓮蓬的生動描寫,又有對人物心理的細膩描寫,集敘述、描寫、抒情為一體,小曲遂成為小說輔助性的敘述手段。
清中葉小說《夢中緣》則巧妙地將描寫人物心理與小說故事情節結合起來。如第十回《明說破姊妹拜姊妹 暗鋪排情人送情人》兩個妓女感慨自我身世,彈唱兩支《山坡羊》。隔壁吳瑞生聽到這兩支曲詞后,便向店主詢問二人情形,方有了后文吳瑞生與二人之間的情愫和故事。小說作者穿插此二曲的目的自然不只是讓妓女吐露心事,而是將心理刻畫與故事情節巧妙結合,讓小曲起到貫穿情節的藝術效果。
三、增強小說的敘事功能
小曲雖以抒情見長,但也具有一定的敘事功能。“正是韻文在小說中有著敘事功能才為散文敘事與韻文敘事的有機結合提供了可能。”[5]小說融入具有敘事性質的時調小曲能夠與散文敘述緊密結合,并形成韻文敘事與散文敘述相結合的有機整體。小曲在小說中有著描摹人物、描寫交歡場面和敘述事件的敘事功能。
(一)描摹人物
何滿子在《古代白話小說藝術漫話》中說:“在小說的一切藝術因素中,人物才是貨真價實的壓倒一切的存在,是小說的生命……人物寫活了,而且符合歷史的(生活的)真實,那么他們的行為所構成的情節也活了,也給出人以真實感……”[6]小說以塑造人物為中心,一般是用詩詞或賦來描寫人物外貌,塑造人物形象。但小說作者在作品中嵌入時調小曲時,也讓其承擔刻畫人物的作用。如《喻世明言》卷二十八《李秀卿義結黃貞女》有首做媒的口號就是用來描刻畫人物:
東家走,西家走,兩腳奔波氣常吼。牽三帶四有商量,走進人家不怕狗。前街某,后街某,家家戶戶皆朋友。相逢先把笑顏開,慣報新聞不待叩。
說也有,話也有,指長話短舒開手。一家有事百家知,何曾留下隔宿口。要騙茶,要吃酒,臉皮三寸三分厚。若還羨他說作高,拌干涎沫七八斗。
通過閱讀這首小曲,一個慣于走街串巷、能說會道、精于世故的媒婆形象便初步展現在讀者面前。當然這首小曲對人物的塑造還是比較粗糙的,只是大致勾勒人物形象和輪廓,沒有達到一定的高度,人物的刻畫不夠精細。清初艷情小說《鳳凰池》與之相比,則有較大進步,小曲對人物外貌有了較為細致的刻摹。小說第十二回有首《黃鶯兒》描寫人物外貌頗為細致,語言俚俗有趣。
君面好蹊蹺,似錘馗鍋底焦,痘疤好似珍和寶。舌兒帶刀口生亂毛,更兼裝出諸般俏。愛風騷,丫鬟盡怕私下把頭搖。
這首小曲著眼于人物的外貌、長相,描寫細致,著力給讀者塑造出一個“極丑”的人物形象,刻畫較為細膩。但是對人物的塑造僅局限于外形,未能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
問世于嘉慶時期的艷情小說《歡喜浪史》,不僅對人物的外貌描寫細膩,而且能夠深入到人物的內心和心理。如第十一回《平常羞愧見底妻》有《山坡羊》為證:
見了俊俏人兒難描難畫。半帶村半帶俏,少有這樣的扎掛。白生生的粉面淡妝淡描;黑摻摻的頭緊梳緊扎。上穿著一身縞素衫兒襯著暗花;下束著碾絹裙子把摺兒密拿。烏紗眼罩鬢邊高高掛起;通紅的汗巾,袖口里短短搭啦。甚堪夸,尖喬喬的小腳又被纏腳帶兒緊緊的纏殺。驚呀,旺鉆鉆的魂兒,引了那九霄云里去跳打。一雙瞇眼睜又睜,三毛七孔都定停。仙女出離桃源洞,癡癡呆呆把親成。
這首小曲對人物的塑造就很成功,曲詞不僅詳細地對人物的穿著打扮、神態、動作進行刻畫細膩,而且還通過神態來展現人物的性格和心理,與一些描寫人物類型化的詩詞相比,顯然更能展現人物的鮮明形象。
(二)描寫交歡場面
小說經常用雅化的詩詞來盡力掩蓋對男女性愛場面的直接描寫,但眾多的艷情小說作者則喜歡用小曲直接描寫男女交歡過程,對其場面大寫特寫,猥褻淫穢,純粹是為迎合某些讀者的低俗趣味,沒有什么藝術價值,應加以摒棄。茲選一首較為含蓄的小曲為例:
如《鴛鴦配》第五回《奸臣蠹國害忠良 獸友設計偷羅帕》有首《私情歌》:
郎情重姐意焦,不得和諧鸞鳳交。姐在簾內立,郎在簾外招。郎便道:姐呀,我為你行思坐想,我為你意惹魂飄;害得我茶飯不知滋味,害得我遍身欲火如燒。你不要推三阻四,只管約今夜明朝,空教我一月如捱一歲長,縱有那柳嫩花鮮嫩待瞧。姐便道:郎呀,你有我心終到手,我有你心非一遭。不是我言而無信,只為著路阻藍橋。你且堅心守免使別人嘲。到其間終有一日相會面,管和你合歡床上話通宵。
這首曲詞主要是通過人物之間的對答來展開的,屬于一問一答的小曲對唱形式,這種對唱對人物的心理描寫和情感交流起著重要作用。小曲對男女交歡場面的描寫較為含蓄,雖然描寫了一些情節,但沒有實際的細節描寫,并且著重描寫人物的內心和感受,要比那些直接把描寫重點放在性愛本身上要高明的多。其他艷情小說中有大量直接描寫男女性愛場面的小曲,語意低俗淫穢,此不贅述。
(三)敘述事件
小說經常用大段詩詞或賦來敘事,小曲本是音樂文學,最適于民眾抒情,但高明的小說作者會巧妙地將這些時調小曲與故事情節融合,讓小曲直接參與小說敘事。
如《喻世明言》第二卷《陳御史巧勘金釵鈿》有兩首《鎖南枝》:
寫供狀,梁尚賓。只因表弟魯學曾,岳母念他貧,曰他助行聘。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緩他行。
乘昏黑,假學曾,園公引入內室門,見了孟夫人,把金銀厚相贈。因留宿,有了奸騙情。一日后學曾來,將小姐送一命。
這兩首小曲具有較強的敘事性,將本卷主要內容敘于曲中:魯學曾自幼與顧僉事之女阿秀訂婚,后學曾父親病歿,顧僉事欲賴婚,阿秀之母得知女兒心意后,欲有意成全婚事,只好暗約學曾,豈料學曾表兄梁尚賓冒名頂替,騙取阿秀財色,阿秀得知后羞憤自縊。學曾因此入獄,后御史陳濂知學曾有冤,于是用計騙取梁尚賓阿秀送其金釵鈿。作者巧妙地將小說人物和故事情節直接編進曲中,讓小曲承擔敘事功能,從而造成一種真有實事的敘事語境。
四、構成小說的故事情節
小說作者早期插入時調小曲并沒有考慮到對小說情節的結構作用,更多的是將小曲作為增添小說娛樂性或趣味性的點綴,小曲與小說是一種松散和游離的狀態。隨著小說作者對小曲敘事功能的熟練掌握和純熟運用,小說作者并不單純地將時興小曲移植到小說中,而是讓這些小曲與小說故事情節接榫,成為小說情節的有機組成部分,并且在小說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如若讀者將這些小曲略過不讀,就會使小說的情節敘述變得支離破碎。
成書于乾隆中葉的神怪小說《綠野仙蹤》第四十回就是用兩支《寄生草》來構建小說故事情節。正是有這兩首小曲才引出后文眾人罰酒的情節,若抽去這兩支小曲,就會影響小說情節的展開。真正將小曲功能發揮到極致的是晚清小說《風月夢》。《風月夢》共有22首小曲,詩詞共20首,傳統詩詞退居次地位,小曲成為書中人物吟唱的主要內容。小曲不僅在數量首超詩詞,而且在質上也堪稱精彩,小說作者將這些時調小曲巧妙地與人物身份和小說故事情節接榫,并與散文敘事形成一個相互契合的有機整體。如《風月夢》第二十九回《背盟誓鳳林另嫁 卷資財巧云還鄉》:
酒飲三巡,賈銘向鳳林道:“罷罷,你我相好數年,你這一去,享榮華,受富貴,諒必今生不能重逢。我意欲屈你唱個小曲,不知可賞光否?”鳳林聽了,喊高媽將琵琶取來,接在手內,又叫高媽將腳籃內那一雙未曾穿過的白洋縐顧繡三藍鞋子拿出來,放在賈銘席前。鳳林彈起琵琶,囀動歌喉,唱了一個《離京調》,其詞日:
洋縐花鞋三寸大,未曾穿過送與冤家。送冤家留為憶念來收下。我沒奈何,硬著心腸來改嫁。你若想起我,只好看看鞋子上花。要相逢除非三更夢里罷。若要想團圓,今生不能,只好來生罷。
鳳林唱畢,將鞋子遞在賈銘手內,道:“你收起來,做個憶念罷。”賈銘接過去收了,向鳳林道:“你代我彈個《吉祥草》。”鳳林答應,彈起琵琶。賈銘遂唱道:
冤家要去留不住,越思越想越負辜。想當初原說終身不散把時光度。又誰知你抱琵琶走別路。我是竹籃打水枉費工夫,為多情,誰知反被多情誤。為多情,誰知反被多情誤。[7]
鳳林與京官盧老爺只一面之緣,聽得盧老爺為其贖身便決意拋棄賈銘跟隨盧老爺。賈銘知鳳林心意已決,便要求在鳳林臨行前為其餞行。鳳林遂將昔日為賈銘做的那雙白洋縐顧繡三藍鞋子作為結構小說故事情節和推動情節發展的關鍵。才子佳人小說以詩傳情,以詩結構情節,《風月夢》這里則是以鞋子來串聯情節。鳳林將自己的心思和意愿寓于曲詞當中,并道出自此以后與賈銘再無相見之可能,白洋縐鞋子是鳳林留給賈銘的念想。賈銘所唱的小曲《吉祥草》也是賈銘心理活動的真實寫照。賈銘回想起與鳳林昔日患難的恩愛情分,如今鳳林狠心離他而去,賈銘心中只得感慨煙花女子的甜言蜜語總是不可信,自己也是人財兩空。《吉祥草》這首小曲正是小說作者為表現賈銘的心理活動而特意進行的擬作。這兩首小曲與前后的散文敘述緊密結合,小曲也不再像之前小說那樣將其作為散文敘事的點綴,而是成為小說敘事的有機組成部分,與散文敘事相伴而生。只有這類小曲才真正實現了韻文敘事與散文敘事的完美融合,同時也說明小說融合小曲韻文這一體式的成熟。
綜上所論,小曲在小說中的作用既有插入性質的點綴,也有與情節緊密相連的融合。小說作者在最初羼入時調小曲時,只是將其作為娛樂消遣或是增強小說真實性的手段。隨著小說作者對小曲韻文的成熟運用,小曲逐漸在小說中承擔著重要作用,如結構小說故事情節、表現人物心理或情感活動,小曲與小說的關系也由原來的松散、游離狀態轉變為與小說情節緊密相連。小曲以其廣泛的通俗性適應了通俗小說敘事的需要,并以其鮮明的時代特色豐富了小說內容,在小說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顯示出獨特的文學價值和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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