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菁晶
摘要:構建性重譯指從新的角度出發來理解原作而進行的重譯。1869年版的《貂蟬:一部中國戲劇》與1861年版的《中國史之一章:大臣的計謀》雖然是基于同一原文本翻譯的作品,且譯者均為喬治·加德納·亞歷山大,但二者在文體、語言、內容和主旨等方面都存在較大差異,類似于一種重構性創作。因此,本文將采用“構建性重譯”的理論對兩部作品進行對比研究,并試圖探尋譯者的重構意圖,以期對中國古典文學的西譯有進一步的認識。
關鍵詞:《貂蟬》;構建性重譯;對比
重譯(re-translation)是指在已有譯本的基礎上對原文本進行重新翻譯的做法。國內重譯概念的提出始于20世紀早期,其后幾十年間不斷有作家、學者從各個角度對重譯理論進行闡釋和完善。本文所采用的“構建性重譯”的說法來自王曉麗對重譯類型的研究。她從伽達默爾哲學詮釋學的角度出發,提出了勘誤性重譯、構建性重譯和傾向性重譯三種重譯策略。其中構建性重譯,即指從新的角度出發來理解原作而進行的重譯。
作為基于同一原文本翻譯的作品,《貂蟬:一部中國戲劇》(Teaou-Shin:A Drama from the Chinese)和《中國史之一章:大臣的計謀》(A Chapter of Chinese History:The Ministers Stratagem)(1)卻在文體、語言、內容和主旨等方面存在巨大差異。這種文化現象與構建性重譯理論的研究形成了某種呼應。尤為有趣的是,這兩部作品的譯者屬于同一人,即由譯者本人重新翻譯了自己之前的譯著,并在原有譯著的基礎上構建了新的內容。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對比分析兩個譯本,我們可以發現很多有趣的地方。
一、差異對比
(一)文體
1861年,喬治·加德納·亞歷山大在《每周一報》(Once a Week)雜志上發表了《中》作為對《三國演義》(2)第八、九回連環計部分的翻譯。從整體來看,他的翻譯力求還原原著史書的樣貌:在文章開頭,亞歷山大雖然承認《三國演義》“具有傳奇作品的諸多特點”,但也直指其“所記事件嚴格遵循時代順序”,并隱隱表達了對多數人只注重該作的文字之美而忽略其歷史精確性的不滿。因此,在翻譯連環計片段時,亞歷山大并未保留小說原有“章回體”體制,一些說書人套語也都被刪除,使人讀來更像是歷史真實。此外,他還花了大量篇幅梳理連環計的前情和人物的線索脈絡,承諾將盡可能用中國史學家自己的語言來講述后面的故事。
1869年,亞歷山大重譯《中》,并將其改編為戲劇劇本《貂》出書發表。此時,譯著的文體發生了巨大的轉變,歷史演義變為五幕劇,并且是歌舞滑稽戲。這種改變,順應了19世紀戲劇發展的潮流——當時諸如歌舞滑稽戲之類的大眾娛樂型戲劇廣受歡迎,亞歷山大的改動,有利于提高讀者接受度。正如他在前言中所說,“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將中國戲搬到歐洲舞臺上,除了滑稽戲之外的其他任何形式都是非常困難的。”
(二)語言
除卻文體上的差異,兩個譯本在語言表達上也相去甚遠,而這主要源于二者所采取的翻譯策略不同:歸化法與異化法。所謂歸化法,就是依據譯入語的語言表達習慣對原文進行重新組合,以使譯文的句法結構和表達手法符合譯入語的語言習慣;而異化法則是按照原文的句法結構和表達方式進行直譯。(3)
在《中》中,亞歷山大采用異化法進行翻譯。正如他在文章開頭所強調的,“自己將盡可能用中國歷史學家自己的語言來講述后面的故事”,因此,他在翻譯中盡可能遵循原著,以求在最大限度保留原文本的面貌。
但在《貂》中,亞歷山大卻一改之前的譯法,改編原文本使之融入譯入語的文化語境,這尤其表現在一些文化意象以及詩歌創作上。首先,亞歷山大在這個劇本中加入了很多具有基督教文化的意象:“gods”的運用在全劇非常普遍,無論是董卓、王允抑或是尋常百姓,他們在日常的祈禱、祝酒、即興感嘆時,無一例外都會提及,頗有口頭禪的意味;而“demon”“witch”“monster”等詞,則出現在說話者對厭惡的人或事的描述上,如張溫之死后王允和慕華對董卓的評價、貂蟬被董卓占為己有后呂布對董卓的評價等。這些詞匯的使用,既起到了強化感情的作用,又便于讀者在現有文化語境下對文本的理解。
而在詩歌的翻譯上,亞歷山大也匠心獨具。《三國演義》原著在描寫董卓、貂蟬二人初見時,夾有三首詩、詞作為小說敘事的補充,李漁曾作眉批曰:“有味乎其言之也”。由此可見,這些詩詞并不只是小說煽情的需要,對整體劇情的發展也有暗示作用。因此,亞歷山大在《貂》中也保留了“詩歌”的形式,并順應英語文化的語境,將其改編成遵循英語格律(如aabb、abab等韻式)的詩歌,由貂蟬之口或水手之口唱出。這些詩歌雖然在表達方式、內容意境上與原著截然不同,但卻從“他者視角”向我們展示了英語世界的音韻美。
(三)內容
兩個譯本內容上的改動,最明顯地體現在人物的設置上。1861年的《中》,基本上如實還原了《三國演義》原著,特別是男性人物的刻畫,如王允的忠義智慧、董卓的殘暴好色、呂布的勇而無謀,與原著相差無幾;小說的中心觀念也是男性化的,它從家國同構的角度出發,將連環計與國家大義相聯系。而在《貂》中,亞歷山大在保留小說原有主人公的前提下,增加了慕華、阿蘭等角色;同時又對貂蟬的形象做了豐滿和補充。值得注意的是,重譯本對女性角色的描寫占了相當重的篇幅,下文將以此為切入點對劇中出現的幾大女性人物作出分析。
1.女性角色的改造:貂蟬
(1)自身性格的柔弱
在《中》中,貂蟬仍然是原作中的“女將軍”甚至是“女死士”的形象,當她看見王允愁眉不展時,她主動提出“若有用我之處,我會萬死不辭”,并對接下來的安排成竹在胸“我已發下誓言,大人請相信我,時機到來時,我會知道該如何去做的。”
而在1869年的戲劇中,貂蟬的形象則顯得比較柔弱,也比較符合人們想象中的十六歲少女應有的模樣。她雖忠心于她的主人,甘于為主人排憂解難,但卻并不知該如何為王允效力。這種書寫方式,也與原著中“妾自有道理”的“女將軍”形成了鮮明對比。
(2)對愛情的忠貞不渝
傳統意義上對貂蟬的書寫,都是作為王允巧施連環計中的政治工具,她對呂布、董卓都是曲意逢迎,并無真實情感。毛批曰:“吾嘗謂‘西子真心歸范蠡,貂蟬假意對溫侯,蓋貂蟬心中只有一王允爾”,所言不虛。作為忠于“中國史學家自己語言”的著作,《中》通過對貂蟬一面哄董卓,一面哄呂布,使出兩副心腸,妝出兩副面孔的還原,將原著貂蟬形象忠實再現。但在這種書寫模式下,貂蟬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愛與恨、苦與樂,無人知曉,無人過問,甚至連她的結局,都無人交代。
但在戲劇劇本中,貂蟬搖身一變,不再只是王允的附庸,而更像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在初見呂布時,她便動情,但同時又被肩上的責任所折磨,這使她最終無法面對呂布,沖出宴席。這種情緒的失控,將戲劇推向一個小高潮,也使貂蟬的形象更加真實動人。但是,貂蟬畢竟還是要受其既定命運的支配,她雖已愛上呂布,卻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只能為了信守承諾犧牲愛情,甚至為此獻出生命。這些情節是對《三國演義》及亞歷山大1861年譯本中貂蟬“女將軍”形象的正面回應,這里的她,是陷于愛情的困境中無法自拔的女人,而非一個機械地執行任務的“女丈夫”。
2.女性角色的增加:慕華、阿蘭
在1869年出版的《貂》中,亞歷山大增加了兩個女性角色:慕華和阿蘭。
在劇中,慕華是王允的妻子,她的形象對于烘托王允的形象有至關重要的作用。一方面,她的身上體現了中國傳統綱常倫理對女子所要求的妻性,她是個合格的賢內助,與丈夫患難與共,處處為丈夫著想,雖然偶爾也會因為懷疑丈夫與貂蟬的感情而吃醋嫉妒。另一方面,她身上又有“巾幗不讓須眉”的果敢與勇氣,并不完全認同丈夫的一些做法,敢于在丈夫面前提出自己的意見。這與中國傳統社會女性對丈夫唯命是從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
阿蘭在全劇中屬于配角,但其在戲劇中的發展軌跡,與慕華、貂蟬和何慶息息相關,而與這三者的相處也體現了她性格中的許多側面。首先,阿蘭是慕華的婢女,她始終忠于慕華,無論是起初替慕華監視“貂蟬”,還是后來為連環計的實施出力,她始終毫無怨言。其次,阿蘭也是貂蟬的朋友,當貂蟬為履行使命接近董卓而默默垂淚時,她十分關心、同情她的遭遇,并且通過阿蘭的轉述,我們看到了一個弱女子對于愛情的犧牲,加深了讀者對貂蟬命運的同情。而對于劇中的丑角何慶,阿蘭并不如她的主人般把他當作“傻瓜”“奴才”,而是真心相待。她的身上,是忠、情、善三個側面的匯聚,這也使得阿蘭形象鮮活而接地氣。
從以上分析來看,1869年版戲劇對于女性人物形象的改動有其文學價值。相比原著以及1861年譯本中單薄的女性形象,1869年版譯本中的三位女性人物形象各有其突出的側面,比較豐滿、立體、真實,更易于被讀者接受。
(四)主旨
1861年的《中》,主旨仍然與原著相同,是一部政治題材的小說,主要聚焦于王允巧施連環計以及他與董卓、呂布之間的周旋斗爭,目的在于歌頌王允為國分憂、一心為君的忠臣形象和貂蟬顧全大局、舍身救國的崇高精神。但1869年的戲劇,則把焦點更多地放在貂蟬身上,從政治小說一躍成為愛情劇,貂蟬與呂布愛情的忠貞不渝以及貂蟬為了國家大義犧牲個人愛情的無奈都被展現地淋漓盡致。
二、重譯意圖
在對比分析兩個譯本在文體、語言、內容、主旨等方面的差異之后,我們有必要對亞歷山大重譯的意圖作出細致探究,即他為什么會選擇構建性重譯的方式,對原作做出如此大的改動。
(一)自我理解
在不同的歷史時空中、在不同人的視角下,對同一個作品的解讀都是不同的,因此,沒有一個譯本是普適或完美無缺的,都需要不斷地進行修訂、改進。學者勞倫斯·韋努蒂曾研究過重譯現象,在他看來,重譯的最根本原因是重譯者在充分了解前作的前提下,試圖構建與眾不同的作品。而對于亞歷山大來說,由于他本人既充當了前譯者,又充當了重譯者,所以更具特殊性和研究意義。
當亞歷山大在進行重譯時,他的自我意識分裂成兩個部分:一個是作為原譯者的自我,一個是作為重譯者的自我。這兩個自我相互斗爭,同時又相互補充、相互溝通,使得他在重譯時既需要考慮對原著的理解,也需要考慮對原譯本的理解。在對二者做出深入的分析和判斷后,他賦予了重譯本新的主題和焦點,最終造就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貂》。
(二)身份背景
作家與作品人物的互映關系一直以來都是文學研究的熱題,盡管不能將二者直接等同,但不可否認的是,作家的人生經歷會對其創作有重要影響。根據現存資料考證,亞歷山大于1838年加入英國海軍陸戰隊炮兵,并于1867年以少將軍銜全薪退伍。將近三十年的戎馬生涯,對亞歷山大思維方式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1869年的戲劇中,我們能感受到一種英雄主義情結與浪漫主義情懷,這一點尤其表現在同為將帥的呂布身上。呂布為人的豪邁義氣、行事的果敢直率、對待愛情的熱烈浪漫,無不具有譯者本人思想觀念的投射。亞歷山大有意避開原著中呂布勇而無謀的形象,或許正是因為二人身份相通而對其偏愛所致。
(三)時代影響
1.戲劇的流行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19世紀的戲劇,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大眾娛樂,嚴肅戲劇逐漸被流行劇所取代,特別是歌舞滑稽戲,廣受歡迎。因此,重譯在文體上將小說改編成歌舞滑稽戲,在人物形象上增設活潑靈動的阿蘭、滑稽可笑的何慶,都有利于提高讀者接受度,吸引讀者的閱讀。
2.女性主義思想
亞歷山大重譯本對于女性形象的改造和增加,一方面體現了作者對女性的認識的全面和深化,另一方面也與時代風氣不無關系。
首先,西方社會風氣更為開明自由,因此人們對于男女平等的認知較早開始萌發,并且對愛情的態度也比較包容開放,而中國社會由于長期以來受到男尊女卑思想以及男性本位文化的影響,女性在文學作品中多作為男性的附庸、政治的工具和道德的說教而存在,這一點,直至五四新文化運動后才有所好轉。對比兩個譯本中的貂蟬,1861年譯本更傾向于原著的“女戰士”形象,1869年重譯本則是在西方文化土壤中滋生的西式羅曼蒂克的女性形象,兩者的不同體現了中西文化的差異。
其次,亞歷山大生活在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女性有著特殊的道德使命”是當時社會上盛行的思想。當時的男性多多少少認為女人在本質上確實比男人有較高的道德,她們對男人有升華性的道德影響力。名噪一時的畢屈小姐就曾說過,女人不必親自前往投票箱也可以滿意地影響政治事務,因為她可以影響身邊具有投票權的男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和兒子。在這樣的社會思想影響下,慕華形象的產生就不足為奇了。
(四)讀者接受
自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德國接受美學興起以來,讀者在文學研究中的作用逐漸得到關注。人們開始意識到“文學若要存在,讀者和作者一樣不可或缺。”雖然亞歷山大的作品屬于譯著而非創作,且其作品成書早于讀者理論的提出,但仍不可忽視讀者接受對其翻譯產生的重要影響。其一,任何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擁有更多的讀者,希望自己的作品廣受歡迎。因此,作家在創作時就必然要考慮到讀者的需求。其二,讀者的文學閱讀,通過文學文本向作者對話,作者又通過文本回應讀者。這種雙向互動,有利于加深作者本人對于創作的理解,促使作家改進自己的創作。亞歷山大對作品文體的修改、對人物形象的改造、對翻譯策略的改變和對戲劇沖突的突出,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亞歷山大本人的讀者意識,這也是促使其進行構建性重譯的因素之一。
三、結語
構建性重譯,其實質是一種再創造,是重譯者基于對作品的深入理解、對時代風氣的把握和對讀者心理的揣摩后作出的一種綜合性的考量。當我們帶著這樣的認識走近亞歷山大的兩部譯著,我們會對翻譯的實質與發展有更進一步的了解。而當我們以一種交叉文化的視野將西方譯著與中國古典文學聯系起來對照觀看,我們會通過“他者形象”對自己的古典文學有新的認識,這將對未來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發展同樣有著重大而深遠的意義。
注釋:
(1)下文分別以《貂》和《中》指代兩部作品。
(2)亞歷山大在翻譯時,將原著稱為《三國志》(History of the Three States),但是其中的情節又與《三國志》不符,而更接近《三國演義》,這不禁讓筆者疑心他是否將這兩部作品名字弄混。
(3)此處采用的歸化法與異化法的定義來自于美國翻譯家勞倫斯·韋努蒂,見劉澤權著,《紅樓夢》中英文語料庫的創建及應用研究,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0.05: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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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