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夢奇傳》對《林蘭香》的繼承與突破

孟婕

摘 要：《蘭花夢奇傳》在人物塑造和情節發展的諸多方面繼承了《林蘭香》，可以看作《林蘭香》的仿作。在悲劇意義，女性的自我實現和否定男權方面，《蘭花夢奇傳》又實現了對《林蘭香》的突破。

關鍵詞：《蘭花夢奇傳》；《林蘭香》；繼承；突破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4-0-02

《林蘭香》和《蘭花夢奇傳》是兩部相當有特色的古代小說，尤其在探討中國古代的女性（才女）悲劇方面，有較高的思想價值和藝術成就。并且，這兩部作品在塑造貴族女性形象，表現才女的婚姻不幸上有很多共通之處。

《林蘭香》的作者署名隨緣下士，其成書年代難以確定，大致在明末至清朝道光年間。《林蘭香》共六十四回，主要內容是耿家的貴族家庭生活。耿家是明朝開國功臣的支脈，富貴雙全。主人公耿朗有妻妾六人，《林蘭香》這一書名，就是取其中主要人物林云屏、燕夢卿和任香兒的姓名及象征意義合成的。耿家夫妻們朝歡暮樂，卻在四、五十歲時紛紛謝世，曾經的繁華煙消云散。有學者從這個意義上認為《林蘭香》上承《金瓶梅》，下啟《紅樓夢》。

《蘭花夢奇傳》的作者署名吟梅山人，最早的版本是清光緒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上海文元閣書莊石印本，有八卷六十八回。主要內容是松寶珠女扮男裝，讀書中舉，欽點探花，平定南蠻，建立功業，被皇帝封為公主，世襲爵位。但嫁給狀元許文卿之后，不到一年就被折磨致死。《蘭花夢奇傳》中多處征引《紅樓夢》，有明顯的模仿痕跡。

從人物塑造和主要情節來看，《蘭花夢奇傳》和《林蘭香》如出一轍。《林蘭香》最重要的女主人公燕夢卿，和《蘭花夢奇傳》的女主人公松寶珠有諸多非常相似的地方。

第一，蘭花是二人共同的身份象征。燕夢卿的命名來自“燕姞夢蘭”這一典故，這是作者一開篇就點明了的。燕夢卿在出嫁前和臨終前兩次夢見蘭花化為烏有，預言了萬事成空。松寶珠出生前，她的父親夢見仙人授予他一枝蘭花。松寶珠遍體蘭花清香。在她南征時，發現一個從未來過的花神祠中竟然塑了自己的像。神仙松鶴山人告訴松寶珠，她是蘭花花史，還有情緣未了。松寶珠的周年忌日，丈夫許文卿夢見花神們簇擁寶珠離去。

第二，二人都是罕見的“全才”，既是風華絕代、傾國傾城的佳人，又是滿腹經綸、出口成章的才子。書中對燕夢卿是這樣描寫的：“論夢卿之德，真乃幽閑貞靜，柔順安詳，正是將如悅懌為邦媛，豈止嬌柔詠雪詩。論夢卿之才，穎異不亞班昭，聰明恰如蔡琰，正是深明閨閣理，洞識古今情。論夢卿女工，真天孫云錦，鮫氏冰紈，正是玉筍分開郁岸柳，金針刺出上林花。論夢卿容貌，不數秀色堪餐，漫道發光可鑒，正是比玉香猶勝，如花語更真。”[1]3松寶珠則不但貌美才高，還明察秋毫，斷案如神，審清了兩個疑難案子。征討南蠻時更是統帥大軍，神機妙算，神威凜凜。

第三，二人在婚姻方面的不幸遭際相同。起初，男主人公都十分愛慕她們的才貌，求之不得，但是婚后卻百般壓制、忽視甚至虐待她們。二人都因此綺年早逝。耿朗和燕夢卿自幼定親，燕夢卿因為父親被牽連入獄，自愿進入宮中服役，以求赦免父親。耿朗與燕夢卿在長輩的主持下見面（入宮后可能再也無法相見了），耿朗從此相思成病。家中只好迅速給他另娶美貌妻子。不久，新皇登基，燕家被赦免了。耿家又來求親。照理說這段姻緣來之不易，但是耿朗認為：“婦人最忌有才有名，有才未免自是，有名未免欺人。我若不裁抑二三，恐將來與林、宣、任三人不能相下。”[1]101因此在妻妾之間行事偏袒，對燕夢卿處理家事多方限制。加之燕夢卿對耿朗“事事皆勸”，[1]217不能滿足耿朗詩酒風流的人生期待，耿朗便逐漸冷落她。松寶珠和許文卿兩家是世交，兩人又是同年進士，由朋友而成夫婦，幾經波折。許文卿在不知松寶珠是女子時，就非常欣賞她，表示：“若是女郎，吾當以金屋貯之”。[2]15得知寶珠的女性身份，許文卿欣喜欲狂，千方百計地促成這段姻緣。但是婚后，許文卿要“振夫綱”，待寶珠“暴戾非常”，[2]355將她視為玩物，罵為奴才，經常無理取鬧，松寶珠結婚不到一年就抑郁而終了。

第四，二人雖然在丈夫那里遭到了冷遇，但是長輩、親友乃至丫鬟仆婦都對她們贊不絕口。燕夢卿的好處是在與耿朗的其他兩妾的對比之中凸顯出來的。燕夢卿死后，其他兩妾任香兒、平彩云終日笑逐顏開，婆母康夫人再三訓導。“哪知香兒、彩云只革面面不革心，時當艷景撩情天氣，惹恨風光，兩個人病幾天又好幾天，樂幾天又愁幾天，真個是如癡如狂，可笑可惱。因想起夢卿在日，遇著可喜的事，從不見他大說大笑；遇著可憂的事，也不見他愁眼愁眉。總然身體清爽，從不見他催酒索茶，胡游亂走。就是疾病深沉，也不見他蓬頭垢面，遲起早眠。那像香兒、彩云的舉止？又見香兒、彩云于家人仆婦心愛者便連二連三的賞賜，丫環侍女心嫌者，就無好無歹的折磨。口中飲食總然日日珍饈，還要嫌酸說苦。身上梳妝任你般般珠玉，亦須換舊挑新。真個是自大自驕，無厭無止。因又想起夢卿在日，賞罰奴婢，從不自作威福。教導丫環，從不輕施責詈。儉所當儉，全無小戶規模。豐所當豐，總是大家氣度。那像香兒、彩云的心性？”[1]294-295先是康夫人的一番追思，接著又敘寫了幾個仆婦的議論，訴說燕夢卿的好處和對其早逝的惋惜。松寶珠在自己家中，母親、姐姐都很疼愛她，弟弟很尊敬她。嫁到許家，公公很贊賞她的經濟文章，婆母“待媳婦是好極了，比待兒女還高百倍，千般體恤，萬種愛憐，連飲食寒暖，都照應到了，真是含在口里也不好，拿在手里也不好，一點規矩沒有，見面就同媳婦鬧笑話，引他開心。” [2]355松寶珠死后，她的貼身大丫鬟紫云不顧懷有身孕，感念小姐從小厚待，情愿追隨小姐而去。

第五，二人死后，都是貼身大丫鬟被扶正，代她們履行主婦的職責，充當她們的替身。燕夢卿生子順哥，夢卿死后，貼身大丫鬟春畹被耿朗收為妾室，撫養順哥。后來，耿朗伯母棠夫人寡居喪子，就打算從耿朗的妻妾們中間過繼一人，管理家務。棠夫人本來最喜愛燕夢卿，發現春畹處處都依照燕夢卿行事，就過繼了春畹。因為春畹盡職盡孝，棠夫人將順哥繼為國公嫡孫，春畹母以子貴，成了繼母，受朝廷封贈。松寶珠去世前，請婆母善待貼身大丫鬟紫云。紫云又生了兒子，因此被扶正，有專房之寵。春畹和紫云都是和小姐一同長大，情如姐妹，才貌俱佳的貼身大丫鬟，為人行事都是向小姐學來的。因此成為燕夢卿和松寶珠的替身。

《蘭花夢奇傳》在主要人物塑造和情節發展方面，和《林蘭香》有較高的相似度，可以被看成是《林蘭香》的仿作。《蘭花夢奇傳》不僅繼承了《林蘭香》對古代才美女性在禮法制度下婚姻悲劇的敘寫，還在三個方面實現了對《林蘭香》的突破。

首先，二者的悲劇意義不同。《林蘭香》所描寫的婚姻悲劇，是“婦人不得于其夫”的悲劇。燕夢卿是遵從禮教的典范，她能夠舍身救父，寧愿降為妾室，也不愿改嫁他人，這種“節孝”是許多須眉男子也難以望其項背的。出嫁后，她又處處按照“夫為妻綱”的標準來嚴格要求自己，是一個完美無缺的“賢妻”。即使舅舅問她丈夫待她如何，她都表示：“夫者，婦之天，萬有不齊之物，皆仰庇于天。婦人一生苦樂，皆仰承于夫。以婦而議夫之是非，猶以人而議天之寒暑災祥也。”[1]187。丈夫耿朗病重，她還“割股”，為他熬藥。但是耿朗根本不能“刑於寡妻”，是一個靠著祖蔭安享富貴的公子哥，并不喜歡燕夢卿的“道學”。耿朗還毫無定性，好聽讒言，嫉妒多疑。他才德平平，沒有什么遠見卓識，最寵愛的小妾任香兒出身刻薄商賈之家，嫉賢妒能，善于挑撥是非。但是耿朗最聽任香兒的話，沉迷酒色，疏遠良朋。耿朗就像一個昏君，既不能明辨是非，也不能親賢遠佞。燕夢卿則“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好比得不到明主賞識的賢臣。所以說，燕夢卿的悲劇，從小的層面來看，是一個古代才女婚姻悲劇；從大的層面來看，是一個士子不遇的悲劇。

《蘭花夢奇傳》則是“才子佳人大團圓后”的悲劇。這在古代的小說中，展開了一個獨特的視角。才子佳人小說，較多的筆墨用于描寫才子佳人一波三折的婚戀故事，較少關注他們婚后的生活。《蘭花夢奇傳》則著重描寫“大團圓后”。許文卿和松寶珠的感情接近“自由戀愛”，二人從小相識，互相愛慕。而且男為狀元，女為探花，是當之無愧的才子佳人。但是婚后，許文卿暴露出自私狹隘、狠毒無情的本性。這時，許文卿已經成為一個大男子主義的符號，不再是風度翩翩的狀元郎了。連正常的親戚往來應酬都不讓妻子參加，抹殺妻子的獨立人格。不能容忍妻子的才華勝過自己，就隨心所欲地施暴。無論事情的真相如何，自己男性的權威不容侵犯。許文卿婚前婚后的變化，很有心理依據，許家因此產生的種種家庭矛盾，都描寫得合情合理。正是因為如此，這個“大團圓后”的悲劇，才具有更深遠的批判意義。

其次，燕夢卿還停留在“賢妻良母”的層面上，而松寶珠真正走出了家庭，達到了自我實現的層面。燕夢卿從來沒有走出家庭，她的賢良淑德，都用于輔佐夫婿，當然，實際上她因為地位尷尬，絕大多數時候無法施展才能。她的人生追求，全都圍繞著家庭，真正做到了在家從父，已嫁從夫。

松寶珠女扮男裝，雖然是因為父喪弟幼，不得不支撐門戶，但是她有一種不自覺的實現自我價值的追求。苗人叛亂，情勢危急，松寶珠主動上了“十不足慮書”，被皇帝派去平定南疆。松寶珠只有十六歲，卻毫不懼怕，還提出要專任統帥，以免他人掣肘。在征戰中，松寶珠展現出大將風度，賞罰分明，任人唯賢，多謀善斷，百計拒敵。松寶珠去世前，在遺書中寫道：“妾以雄服，游戲人間。……憶自出師以來，滅海寇，定南蠻，縱橫天下，直抵苗疆，頗不負少年之志；即須眉男子，亦未必如斯。茍國家非妾身一人，正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2]439松寶珠有一種非常強烈的建功立業、經世致用的意愿，相夫教子并不是她的人生追求。

最后，《蘭花夢奇傳》對男權表示了極大的否定。《林蘭香》中，任何人都不敢公開表達男人無能無用，明明知道耿朗無德，只是勸燕夢卿忍耐。而《蘭花夢奇傳》中，作者借皇帝之口說：“朝廷用人，不過要忠心報國，既能為朝廷出力，就是朕的賢臣，又何分什么男女？”[2]338結合其他人物來看，松寶珠的姐姐松寶林，兩次當著丈夫的面說：“這些男人最賤，給他點臉，就象意了。”[2]417寶林從小管理家事，教訓弟妹，十分威嚴。出嫁后，在婆家也是八面威風，把丈夫管得服服帖帖。許文卿的妹妹銀屏，與寶珠交好，得知哥哥把寶珠氣得吐血，就來大吵大鬧，把許文卿亂抓亂咬，衣服都撕破了。母親還支持女兒，認為兒子確實該打。寶珠婆母許夫人對丈夫也全無尊重，在兒女姻事上都不聽從他的意見，認為他不能管教兒子，罵他德薄無福，幾次吵嚷著要和他分居。寶珠的貼身大丫鬟紫云，在寶珠死后，經常冷言冷語地譏諷許文卿。書中所有的婚姻中，只有松寶珠對丈夫言聽計從，無比恭順，百般討他的歡心，但是卻早早地被折磨死了，這實在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蘭花夢奇傳》在人物塑造和情節發展的諸多方面繼承了《林蘭香》，兩部書中的女主人公形象高度相似。《蘭花夢奇傳》可以看作《林蘭香》的仿作。在悲劇意義，女性的自我實現和否定男權方面，《蘭花夢奇傳》又實現了對《林蘭香》的突破。

參考文獻：

[1]隨緣下士.林蘭香[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

[2]吟梅山人.蘭花夢奇傳[M].山東：齊魯書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