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
摘要:沈從文用他特有的牧歌式的語言塑造了一個充滿浪漫氣息、原始古樸的湘西世界,他努力想要構建一座“人性”的廟宇。但與此同時,沈從文又塑造了一個個有鮮明特色的湘西女性形象,她們美麗、淳樸、善良,但卻逃脫不了悲涼的命運。本文欲從社會環境、湘西習俗、女性宿命、男性主義四個方面來探究其筆下女性形象悲劇命運的緣由。
關鍵詞:沈從文;女性形象;悲劇命運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沈從文頗具爭議,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他的作品頗受批評,評論家們認為他是逃避現實,不具備徹底的反革命性。進入到新時期以來,學術界則掀起了研究沈從文的熱潮。沈從文以其獨特的生活經驗,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充滿著人性美的“希臘小廟”——湘西。湘西中的女子,淳樸善良、柔美如水、恬淡自守[1],但這樣如詩如畫的女子,卻往往無法獲得美滿的人生。
沈從文先生說:“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的悲痛也忽略了。”[2]其筆下的女性,大多有著悲劇的命運,其中也含有沈從文對于湘西現實社會的思考。他對湘西女性乃至中國廣大農村女性蒙昧無知的生存困境有著深刻的思考與深深的憂慮。故此,認為沈從文的創作是在逃避現實的評論是有些偏頗的。他筆下的那些柔美、淳樸的湘西女性,她們或是無法獲得美滿的愛情、婚姻;或是無法實現理想;或是無法擺脫其悲劇宿命,可以認為是社會現實、女性宿命論、湘西世界舊俗以及男性主義思想引起的。
一、社會現實與女性悲劇
沈從文大多的女性悲劇文章,都是創作于動蕩不安、新舊思想激烈碰撞的三四十年代,所以,他筆下的人物所蘊含的深層哲理思索都不可避免地帶上了這個時代特有的色彩,沈從文筆下的這些女性的悲劇命運,也與當時的社會現實密不可分。
沈從文的所有小說中,《丈夫》是現實主義色彩較為濃厚的一篇,鄉下女子為了生計,不得不到城中作妓女養家,而其丈夫雖傷心不忍,但還“得原諒媳婦的行為”,這樣的丈夫“在黃莊多著”,因為“地方實在太窮了,一點點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貼地的鄉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勞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時間,即或用紅薯葉子拌和糠灰充饑,總還不容易對付下去。”[3]。在這種困境中,他們還得活下去,這就使得“老七”們被迫來到城里討生活,但女人在城里,除了做這些不光彩的“生意”,還會有何事賴以生存呢?而老七的這種“生意”,在黃莊“也竟是極其平常的事情”,人們早已習慣這種生活。老七為了丈夫孩子,忍受著極大地苦楚,做著自己不情愿的事情,用自己的身體獲得家人生存的機會,最后在丈夫的痛哭之下,終于爆發,和丈夫離開碼頭,一同回到鄉下去,但一個“老七”的離開,還有許多“老七”還在繼續這種“生意”。而老七雖還鄉,苦難的生活仍在繼續,或許最后老七還會回來,社會現實不改變,她仍擺脫不了悲劇的命運。“老七”們被生活逼進苦難的夾縫中,她們的痛苦命運,和這黑暗的艱難現實社會有著直接的關系。老七不僅僅是湘西世界悲慘女性的代表,更反映了這個時代中整個民族大多數女性的真實生活,她們被殘酷的社會現實蹂躪著,無法掙脫,最后只得墮入無盡的深淵。
二、女性宿命論與女性悲劇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女性普遍有著宿命觀,這讓她們早已習慣苦難的生活。一方面,貧困封閉的生活使她們無法獲得外界信息,無法解放思想。一方面傳統禮教的束縛、女性反抗者的悲慘結局使得她們不敢再反抗。所以,對這些痛苦,她們早已麻木,選擇不震驚、不反抗,這就形成了她們的“柔弱者的哲學”。“柔弱者的哲學”本是指弱勢的下層民眾面對苦難、對抗苦難的特殊意義系統[4]。這里的“柔弱者的哲學”指湘西生活在社會的底層的女性在面對悲慘苦痛的生活與命運時的麻木無感與妥協。
由于女性宿命論的存在,使得這些飽受生活摧殘的女性變得懦弱,她們選擇平靜地接受一切苦難,不敢反抗,且反抗也無效果。《邊城》的翠翠是沈從文所認為的“真善美”化身,但翠翠身上也同樣帶有湘西女性的共同特征。在她知道了天保大老的事故、儺送二老的出走、爺爺的去世這一系列的悲劇時,學會了平淡地接受這一切。而且面對自己的愛情,沒有主動爭取,爺爺無論是旁敲側擊還是直接詢問,她總是躲躲閃閃,不愿直接回答。在最后,二老儺送出走,爺爺去世,翠翠成了孤兒,自己今后不知何去何從,她還是平靜順從地接受這一切,在渡頭邊等著那個不知會不會歸來的人。
若翠翠的悲劇是朦朧的,那么蕭蕭的悲劇是強烈的。蕭蕭向往城市文明,她想要做“女學生”。但在祖父說將來也要她做女學生時,她卻出自本能地回答道:“我一定不做”,心中卻充滿著對女學生的幻想。后來蕭蕭作了童養媳,且在花狗的蒙騙下,懷了花狗的孩子,被婆家的人知道后,面臨著被沉潭或是被發賣的命運,蕭蕭在面對這種危險的境地時,曾想要變成女學生飛走,但這也只是“想要”而已,她還是接受了這一切。最后由于她的小丈夫的“不忍”,她也生下了一個男孩,蕭蕭留了下來。在小說最后,她又為她年僅十二歲的兒子娶了一個童養媳,蕭蕭認為這是湘西女子的宿命,自己是這樣,那么其他女子做“童養媳”亦是正常的事情,蕭蕭的苦難結束了,無數個“蕭蕭”的痛苦仍在繼續。這種帶有女性宿命論的“柔弱者的哲學”在湘西世界中的許多女性中體現著,并一直延續著,她們的悲劇命運就一直繼續著。
三、湘西封建舊俗與女性悲劇
湘西作為一個與世隔絕封閉性的世界存在,它保有了許多湘西社會特有的習俗。這些習俗有些是十分淳樸的,但也有一些習俗是十分野蠻的。在湘西,女性的地位低下,舊俗對她們的束縛也偏多。
這些傳統意義上的愚昧的、野蠻的舊俗也造就了多數湘西女性的悲劇命運。在這些習俗之下,女性沒有自由、沒有平等的地位。湘西中的女子一旦失去貞潔,就會面臨著被沉譚或是被發賣的命運。《巧秀與冬生》中的巧秀媽二十三歲便成了寡婦,不甘心一輩子就是這樣,于是和打虎匠私下交好,被發現后,就被族中的人堅決地沉了潭,留下只有兩歲的巧秀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兩個人相愛,就該完整地占有彼此。這才是一份純潔、正常的愛情該有的樣子。《月下小景》的儺佑和他心愛的那個美麗女子卻因湘西舊俗阻隔,服毒而死。“本族人的習氣,女人同第一個男子戀愛,卻只許同第二個男子結婚。若違反了這種規矩,常常把女子用一扇小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拋到地窟窿里。”[5]在湘西的一些部族中,認為處女是有邪氣的東西,只有被取走初夜后的女子才是圣潔的。可以得到女子的愛的男人得不到女子的貞操,能夠得到女子貞操的男子得不到女子的愛,由此形成了悖論。即便儺佑是族長的兒子也無法避免這種命運,所以他和她為了完整擁有彼此,在朦朧的月色之下,相擁著去到那個“只能走去不再回來的地方”。
沈從文總是用浪漫化的筆調淡化這些悲劇性的情調,但也只能淡化,我們仍能感受到作品深處的悲劇意蘊。湘西中的許許多多的女性都有著相似的命運。這些愚昧的舊俗,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阻斷了她們追求自由、平等、幸福生活的前行之路。
四、男權主義與女性悲劇
在沈從文筆下的湘西社會中,男權主義思想廣為盛行。自古就有“女子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三從四德”對女性的約束、壓迫。男性就是女子的高高在上的“天”。五四以來,隨著思想的不斷解放,“男尊女卑”的歷史局面逐步破除,女性地位不斷提高,但湘西由于封閉的地理環境,未受到過多現代文明的浸染,“男尊女卑”的現象仍普遍存在。
男權主義存在并成為大眾的共識,使得男性很大程度上可以決定女性的命運。《蕭蕭》中,蕭蕭懷了他人的孩子,面臨著沉潭或是被重新發賣的命運,最后因為她生了一個男孩還有她的小丈夫不忍她被“發賣”,最后她留了下來。蕭蕭可以繼續生存下來,完全取決于男性。
也正是因為這種男權主義思想的存在以及傳統禮教對女性的教育束縛,使得女性逐漸失去了自我意識,于是在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普遍的女性“性別集體無意識”[6]的存在,女性也形成了事事以男性為主,犧牲自我來供養、滿足男性,不考慮、不表達、甚至壓抑自我需求的自覺意識。《丈夫》中的老七外出做工是為了丈夫,選擇回鄉也是為了丈夫。她沒有自我意識,時時刻刻考慮著丈夫。《三三》中的三三對那個城里來的養病俊美男子產生了朦朧感情,并對城里的生活有了向往,但男子的去世,讓三三的夢破滅了,三三們只能依靠著男子才有存在的價值。在《愛欲》一文中,兄弟兩人以及他們的妻子在寸草不生的沙漠中垂死掙扎時,那嫂嫂“因為愛自己的丈夫”,便想著隨自己的丈夫而去,弟婦“因為愛自己的丈夫”,悄悄地選擇自殺,讓他們喝下自己的鮮血活下去。在這里,女性存在的意義是為了男性,所以女性犧牲自己為了讓男子更好地存活下去。
沈從文用浪漫的筆調來描寫這些湘西女性悲劇的命運,對這些不美好的東西進行了理想化、浪漫化的加工,這其中寄寓著沈從文的理想,他想要構建人性的廟宇,想要用這種“夢”和“真”交織而成的圖景來使人們認識到“這個民族過去偉大處與現在墮落處。”[7]在充滿著人性美的湘西社會的深處,沈從文用娓娓道來的故事來揭示了時代、社會、黑暗現實對女性的壓抑與迫害,這些女性她們在多重壓迫的夾縫中艱難頑強地生活著,這是沈從文對文化的理性反思,對社會黑暗現實的批判與揭露,體現了沈從文對于民族命運、現實社會的熱切關注與強烈的責任感。
參考文獻:
[1]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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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張均.柔弱者的哲學——《活著》_《許三觀賣血記》_閱讀札記[J].文藝爭鳴,2010(2).
[5]沈從文.沈從文別集:月下小景[M].江蘇: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6]張小瑩,朱準.論沈從文小說中女性悲劇成因[J].海南廣播大學學報,2013(3).
[7]蘇雪林.沈從文論,蘇雪林選集[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