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洋洋
摘要:《莊子》一書是中國哲學史、思想史、文學史上不可或缺的煌煌巨著,東晉郭象稱之為“百家之冠”,(1)清人金圣嘆更以“天下第一奇書”許之。(2)不僅是一部發想無端的哲學著作,也是一部詞意相接、磅礴浩大的散文著作,其語言構思巧妙、馳騁天外,既有“道不可言”之妙,又有“自然之言”的神筆,其中“言”與“道”的哲學內涵一直是我們研究的主題,也是我們把握莊子思想的核心。本文便以《莊子》為文本對象,探討莊子的“言”與“道”的哲學,這也是莊子獨特的語言哲學。
關鍵詞:《莊子》;“道”;哲學語言
現代語言學多認為語體是適應不同交際功能、不同題旨情境需要而形成的運用語言特點的體系。不同的文本語境要求選擇和運用不同的語詞、語法、語調,形成自身適用的語言系統、語言修辭和語言風格,由此而構成一種文體特定的語言。且郭英德教授也認為:每一篇文章都有自己的系統,更有一整套自成系統的語詞和獨特的語音、語義、句法等修辭手段,形成各種文體獨特的語言風格。(3)這既是審美的需要,也是文章的一種表現方式。同時,文本的內涵與思想也需要特定的語言來表達,比如小說就應采用細膩生動的敘述性語言,詩歌的簡短而又言盡意遠,散文精煉準確,文辭稍松。而《莊子》作為一部思想遙深的哲學著作,同時也是一部具有鮮明文學色彩的先秦散文,又兼有詩歌、小說、散文、賦等文體的早期特征,這樣復雜而又兼具哲學的一本著作又有著怎樣的語言特征呢?
《莊子》一文構思巧妙,想象奇特,善于運用想象、夸張、比喻等手法塑造一系列恢詭譎怪的形象,借以闡發其哲學思想。清人方東樹在《昭昧詹言》卷十二《李太白》中說:“大約太白詩與莊子文同妙,意接詞不接,發想無端,如天上白云卷舒滅現,無有定形”。在《莊子》中,同一意境下的文章層次與所要表達的內容往往變幻不定,比喻之中含有比喻,不僅有詞意相接、邏輯嚴謹的論述性語言,也有語意變化、跌宕跳躍的詩性語言。文中發想無邊的文辭與想象,既有散文的自然流暢、氣勢磅礴,又兼具哲學著作的抽象與內涵。從表面上來看,莊子筆下所寫馳騁天外、怪生筆端,給人一種神秘浩大不可捉摸之感。而從本質來看,其語言系統又具有內在的邏輯性和一致性,用莊子所說的“道”便可統攝在一起。“道”也是其語言與精神之間的橋梁,不僅是莊子所要追求的精神境界,也是莊子統領其文的一個核心,幾乎所有無法用平常的看法來疏通的哲學深思我們都可以用“道”來解釋,并且通過“道”,我們會發現莊子筆下獨特的哲學語言,進而探討莊子的語言特征以及其“道”的內在聯系。這也就是說,我們想要談論《莊子》的語言特征,就一定要了解莊子的哲學之“道”。
莊子認為“道”普遍地內化于一切事物之中,因而世間的一切事物都能體現“道”。莊子的語言是用來“釋道”的,其思想全在于“道”,“道”是《莊子》全書之旨歸,也是其語言的靈魂所在,所以《莊子》一書的語言也是其“道”的哲學之體現。本文以《莊子》為文本對象,探討其哲學性語言,以及“道”是如何內化于語言之中的。依據《莊子》一書中“言”在文中的運用,以及莊子對“言”發表的主要言論,主要分為兩個方面論述,一是莊子所說的“道不可言”,二是結合其“道”所要表達的“自然之言”,這也是后來學者以及研究莊學的人對莊子的“言”的主要看法。
一、“道不可言”
在《莊子·天下篇》中,大約有一半的筆墨都在論說“言”,由此可見,“言”在莊子的眼中一定是個非常重要的概念。莊子以“道”觀物,眼之所見、心之所達而集于筆下的言便是“道”。大多數人認為莊子的“言”是要表達一種“道不可言”的境界,這么說有點難懂,我們或許可以從“道”與“言”的關系角度來理解。在《莊子》中,多次出現“不言”一詞,但這里并不是簡單的不可言說,而是要用“無言”代替“有言”,使有限的語言具有無限的意義。這里的“無言”也就更近乎“道”,也更接近莊子的精神境界。一方面,“道”的無限是有限的“言”無法表達的,莊子說“道”是“無”,但并不是不表達。時曉麗老師在其《莊子審美生存思想研究》中說:“‘言是不可執著于有形,也不可執著于無象,‘可言和‘不可言都是限于物的一偏,言論周遍,則終日言說都是‘道。”這里所說的“不可言”也說不能片面的理解,不可簡單為表象所染。莊子獨特的言說方式是建立在他獨到的見解之上,其理論依據是他的“道”之哲學思想,也是其文中所說的“逍遙、自然、無為”,所以“無言”是一種隨意而不約束的言語,是跟隨莊子人生哲學的一種“言”,是不受外無約束的“言”。我們在理解的時候一定是要與其哲學思想相聯系,才能真切地感受其語言之精髓。
莊子在《秋水篇》中說:“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致者,不期精粗焉。”(4)通過物的粗大與精細來討論言意是否能達,而最后表明言意也不僅限于此。莊子的“道”是由“意”來把握的,也就是說“道”不僅僅限于粗細之域了。人們可以言說討論或者意識到的東西要限制于“形”與“象”等物質世界,而作為“道”這種言不能論、意不能達的境界則不可憑借數量和外物來獲得。因此,在莊子看來,這種意義上的“道”是不可言傳的,是不受具體物象所限制的,也就是《知北游》中所說的“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另一方面,莊子并沒有簡單地把語言作為其思想的傳達工具,而是尋找這兩者之間的共通點,讓我們通過語言去感受到他所要表達的精神世界,而不是看重他的言辭表象,他認為思想的語言表達存在一個界限,有可清楚言說的東西與不可言說的東西。因為由于主體“成心”的存在,會容易介入自己主觀的看法與思想,進而導致他人無法真正的體會其“道”。“道”強調的是自然而流露,發乎天然。莊子認為“道不可言”的原因是“道”無為自適,而“言”大多時候有成心與己見,“可言”與自然無為相悖論,故而“道不可言”。其次,莊子也并沒有完全地強調“道”不能言說,有時會出現不得不言,既然不能完全地不言說,就必須在“言”上深究。所以又在這個基礎上指出我們要破除“名”與“形”的禁錮,使之成為自然的、無心的語言,這種自然無心之言便是“無言”。從“不可言”到“無言”,這也是莊子對“道”這種精神境界的追求。
二、“自然之言”
《莊子》一書中的“道”無為無形,更不是具體之物。它是天地萬物產生與存在的根源,謂“生天生地”。所以“道”也就超越物質世界的局限性而具有恒常性,并且在本質上是不同于作為具體存在的“物”的,是超越語言主體的感性與理性認識之外的,所以用“言”來對它描述則更會模糊不清,故而莊子便用“道言”去論說,這就是集于《莊子》全書的“自然之言”。
莊子對“道”的解釋其中就有指事物的自然本性,就如同他回歸于自然的人生理想一樣,也不過是對作為宇宙總體和宇宙根源的“道”的回歸。而本文的“自然之言”也主要是從其“三言”中的卮言來論述。莊子首創“三言”之論,而現今也有不少學者研究莊子的“三言”,但就如同莊子的哲學思想一樣,“三言”至今也無所定論。尤其是“卮言”。相比較而言,郭象的“自然之分”的解釋和成玄英的“無心之言”更為學術界以及讀者們接受。而本文更偏重于郭象的“自然之分”,也就是“卮言”即“自然之言”。這樣解釋既抓住了“卮言”所表達的內在涵義,也合于莊子本意。在《莊子·寓言篇》中說“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5)借用郭象注解的來說,莊子行文,語言中含有重言,重言中又含有寓言,并且用“卮言”解釋他的言論并不是偏漏的,乃是無心而自然流露的。張默生說:“‘卮是漏斗,漏斗是空而無底的,你若向里注水,它便立刻漏下,莊子卮言的取義,就是說,他說的話都是無成見之言的“自然之言”,正有似于漏斗,他是替大自然宣泄聲音的”(6)。
其次,“和以天倪”之意可理解為合于自然的分際,這也符合莊子的哲學觀。莊子認為真正的生活就是自然而然的,所以他所發表的言論自是“自然之言”,不以刻意,不見成心。其“言”是“體道”的一部分,而怎樣做到更接近于“道”呢?那就要通過語言,通過這種自然而然并且隨心而出的一些語言讓人們體悟。就像《莊子》一書中出現了很多發想無端的寓言和意象,甚至是一些熟悉的古代名人也以不同的形象展現在我們眼前,這并不是莊子毫無章法的隨興而寫,而是遵從于“道”,遵從于“自然”。
“道”是《莊子》全書的精神綱領,也是其語言的統帥。“道”的無形和不可見的特點客觀上決定了“道不可言”,進而又導致了《莊子》語言的言不盡意,以及貫穿全書的“自然之言”。“道”的縹緲無邊,“言”的意出塵外,二者緊密相關構成了莊子的語言哲學。文中境界開闊的哲學思想,想象豐富的寓言故事,夸言萬里的語言風格,都細膩得表現出了“言”與“道”深奧玄妙,也正如魯迅先生所言:“其文則汪洋辟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可見《莊子》實為先秦文章的典范之作。
注釋:
郭象《莊子序》,見郭慶藩《莊子集釋》,《諸子集成》本,上海書店1986年版。
白本松《逍遙之祖》,河南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57頁。
郭英德《中國古代文體學論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
陳鼓應《莊子今注今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430頁。
陳鼓應《莊子今注今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729頁。
轉引陳鼓應《莊子今注今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730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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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本松.逍遙之祖[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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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6.
[5]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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