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鐘 王霄
【摘 要】本文通過回顧韓寒跨界導演的兩部電影作品《后會無期》和《乘風破浪》,分別從創作方式、表達主題和小說與電影的跨文本轉換的角度闡述韓寒電影當中難以調和的撕裂感,以及在電影創作道路上不可避免的從撕裂到妥協的變化軌跡。
【關鍵詞】韓寒;跨界;導演;撕裂;妥協
中圖分類號:J94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1007-0125(2018)27-0076-02
在諸多跨界導演當中,韓寒和郭敬明無疑是最惹人注目的,這對文壇上的歡喜冤家常常被讀者拿來作比較,此般“斗法”到了2014年更是延續到影壇跨界導筒之路。雖然韓寒起步晚,在執導的數量上不及郭敬明,但在票房表現和口碑評分上卻后來居上,《后會無期》和《乘風破浪》兩部電影的貓眼評分高達8.3和8.7,力超郭敬明執導的影片。作為為數不多的兼具作品品質與票房保證的跨界導演能夠同時被資本市場、觀眾和評論界多重肯定,韓寒可謂是華語電影市場上最為成功的跨界導演之一。回顧韓寒的跨界導演之路,盡管僅有有限的兩部作品,但卻管中窺豹,從中可以看出韓寒作為新人導演的種種努力、跨越與成長,以及在電影創作道路上從撕裂到妥協的變化軌跡。
一、堅持原創劇本到回歸改編小說
眾所周知,郭敬明執導的電影小時代系列和爵跡系列都是由其同名小說改編而成,在眾人滿心期待韓寒將其成名作《三重門》搬上銀幕的時候,韓寒卻另辟蹊徑,一連兩部電影都刻意選擇自己原創劇本。跨界導演最大的優勢就是有一技之長的專項優勢,比如演員跨界導演的關注人物塑造、內心挖掘和表演層次,美術跨界導演的注重場景陳設、服化道細節和顏色搭配,自然作家跨界導演他的最大優勢在于前期劇本創作環節,他有現成的小說作為改編劇本的基礎。然而跨界執導的起步階段,韓寒并沒有選擇這一捷徑,堅決不從自己已完成的成熟小說改編,反而舍近求遠、費力地開發全新的人物、故事,刻意地與郭敬明的創作方式做出區分、保持距離。這種自覺的創作選擇說明了什么?說明了韓寒的擔心,害怕觀眾根據他既有的文學作品早早給他的電影創作貼上標簽,源于內心中拒絕被貼標簽和渴望被認同的雙重驅動(同樣是這種內在驅動讓他選擇退學和參加賽車比賽),以此證明自己的個性和與眾不同,韓寒就要努力打破觀眾的預想期待,這樣才能不落窠臼,才能引起更多的比較話題。同時說明了韓寒的決心,他選擇跨界當導演并非一時熱血趕潮流、玩票之舉,或是眼紅別的跨界導演賺快錢、撈一筆過把導演癮就跑,而是沉下心來、踏踏實實開發劇本、設計人物、建構故事。韓寒的電影公司——亭東影業公司,其英文名簡寫PMF,即Professional Making Film專業做電影,由此可見他的野心與志向。事實上,早在2009年韓寒就動了執導電影的心思,無奈各方面條件不成熟,于是把故事寫成小說出版,先后出了《他的國》和《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兩本小說。從韓寒的自述中可以窺探出,他試圖獨立于寫作之外,在電影創作中闖出另一番新天地,即全新的劇本創作打造出一套與小說文本不重復的影像作品序列。很可惜,這只是理想,自編自導的原創劇本創作意味著更久的劇本開發周期、更少的觀眾期待和更高的營銷宣發成本,從資本市場的角度出發,原創劇本肯定不及小說改編話題性和關注度高。韓寒以作家成名,其文學作品銷量一直在市場上表現強勁,小說改編具有廣泛的讀者基礎,可以開發IP屬性深度包裝,在吸引項目投資和原著黨關注上遠超過全新創作的故事。在巨大的現實利益下,韓寒終將回歸到代表作《三重門》的改編創作中。
二、從怨恨到和解的父子關系轉變
韓寒原創故事的兩部電影都有一貫的主題表現,都涉及父子關系這一核心敏感問題。不同的是,在《后會無期》中這個主題的表達更為顯性,傳達的是對于父親缺失的怨恨和象征父權的反抗,整個故事創作都有主題先行的嫌疑,電影中充斥著大量的符號和直白的觀點闡述。整個電影采用公路片的類型樣式,表層的情節主線是馬浩漢送江河去西部履職,一路上遇見了周沫、蘇米、劉鶯鶯和阿呂等形形色色的人,每個人都代表著一種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在這迷茫的旅程當中主人公浩漢在努力地尋找生命的意義。這里面既有時代家國的隱喻,故事構建的背景——主人公所在的家鄉東極島在“大島建小島遷”的國策下面臨著被島民拋棄的命運,這與浩漢見劉鶯鶯的關鍵情節——兩人為同父異母的兄妹,即10歲那年浩漢被親生父親拋棄的設定相呼應。韓寒用極具儀式感的一場告別戲來渲染這種被時代或出身拋棄的悲壯情緒:離開東極島前放火點了自己家,并意外炸毀了鄰居周沫和胡生的房子,從那一刻起他們都成了無根的人,既回不到過去,又不知該去往何方,從那一刻起他們注定了漂泊和尋找,從那一刻起注定了浩漢與父親的關系。浩漢看似灑脫,用父親的“名言”自我安慰:帶不走的留不下,留不下的別牽掛;而劇情的發展可以得知,父親并沒有像他所說的那么灑脫,因為牽掛所以讓劉鶯鶯以幫扶偏遠地區學生的名義打探浩漢的消息。對于浩漢而言,兒時抗臺風出海的“英雄父親”轉瞬成為背叛家庭、拋棄妻子逃避責任的“狗熊父親”,這種打擊徹底摧毀了浩漢的人生信念,讓其對生命的終極意義產生巨大的懷疑。影片套用好萊塢公路電影“在路上”的旅程式結構,浩漢和江河從最東邊出第一縷陽光的東極島出發,一路橫穿整個中國到達最西邊看到火箭發射的大戈壁,直到旅程的最后一刻浩漢對父親的怨恨以及生命意義的質疑都沒有得到消解。韓寒最終借助旅行者號的話題來闡述主旨,浩漢、周沫等奮力逃離故土,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眼,可到頭來“那又有什么意義呢”,對于片中涉及的家庭、情感、生命和父權社會的虛無、悲觀論可見一斑。
《乘風破浪》的故事相對簡單,初始設定徐太浪與父親徐正太因賽車的職業選擇而父子關系緊張,加之徐正太早年入獄、沒有盡到照顧妻子小花和年幼的太浪的責任。一場賽車的勝利,徐太浪試圖借此契機證明自己選擇賽車手職業的正確性,并修復與父親的緊張關系,不料卻發生車禍,自己竟意外穿越回父親年輕時代。在與年輕父親朝夕相處的過程中,徐太浪認識到父親身上正直、仗義的性格魅力,改變了一直以來對父親敵對的成見。整個故事相比《后會無期》更加圓潤,沒有過多的符號和隱喻,通過穿越這種老套橋段和極端戲劇化的方式來講述一個從父親經歷的年代來理解、接受父親,浪子回歸家庭、與父親和解的傳統故事。從怨恨、抗爭到和解、接受,父子關系的轉變反映出韓寒探討主題的變化,從時代之問到家庭之和的轉變反映出韓寒電影格局的變化,背后折射的是韓寒創作心態上的變化,不再是與社會、世界尖銳對抗的姿態,不再執著于思想深度的挖掘與表達。從電影化的角度而言,《后會無期》在敘事上呈現出片段式和碎片化的特征,故事與表達、人物動作與語言存在比例失當,具有較明顯的撕裂感;相較而言《乘風破浪》無疑更具備電影性,故事與表達、人物動作與語言融合得更為貼切、自然,更具備觀賞性與娛樂性。這一方面表明韓寒作為導演更為精進成熟的講故事技巧,更加巧妙地將個人表達隱藏在故事內核當中;另一方面傳遞出韓寒在電影創作上自覺地進行“自我修正”,更加屈從于故事的戲劇性和完整性而逐漸遠離宏大敘事與情懷表達。
三、從文學到影像撕裂的文本駕馭
韓寒的電影處女作《后會無期》是一部極具野心之作,這從他試圖探討的影片命題:人的終極存在以及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可以看出來。然而電影上映后卻遭遇了兩極化的評價,雖然大多數觀眾認可了韓寒的導演水平和努力,但引來了一些吐槽:結構松散、臺詞刻意、段子薈萃、販賣情懷等,甚至地嘲諷他和郭敬明:“一個Word就別嘲笑做PPT的了”。顯然,這并不是韓寒拍攝之初期待和預料到的,正如前文所說,他刻意堅持純粹的電影創作,選擇從原創劇本開始創作旅程的跋涉,誓要撕掉作家身份的文學標簽,可惜從小說到電影的跨文本轉換上韓寒最終還是功虧一簣。
有人說韓寒的電影更像是他文學作品的延伸,《后會無期》不論是劇情設定、人物塑造或是臺詞對白都大量使用《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以下簡稱《1988》)書中相同的元素,在故事的開始主角都離開了家鄉,在路上呈現出人物漂泊疏離的人生狀態,至于上路的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展現個體在社會重壓下的無力感、生命在時代洪流中的荒謬感。電影與書中都有溫水煮青蛙的對話和實驗,只不過書中的孟孟變成了電影中的浩漢,陸子野變成了江河?!逗髸o期》電影中幾乎每個出場的人物,韓寒都給設計了一句“金句”來揭示人物的價值觀,諸如蘇米的“從小到大我都是優,你讓我怎么從良”、三叔的“小朋友愛分對錯,大人只看利弊”以及阿呂的“你連世界都沒觀過,哪來的世界觀”。這些俏皮的金句在短時間內愉悅了觀眾,展示了韓寒的文字功底和才情,可以起到很好的傳播效果,但從人物塑造和故事整體而言,過分追求金句使得人物對話脫離了場景規定情境和人物性格設定,顯得突兀、矯情,放大了文學化的語言手段,意味著損害了影像的敘事功能和情緒的渲染共鳴,顯得生硬、直白。頻繁地抖出金句、低俗的黃色段子與沉重的主題表達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與撕裂,嚴重破壞了電影的整體協調。到了《乘風破浪》,韓寒開始有意識地克制在人物對白當中脫離情境的抖機靈、蹦金句,更加關注故事本身的整體邏輯性和內在動作性,更加遵從電影文本的影像特征和創作屬性,在更嫻熟的視聽技巧包裝下換來的代價是表達的弱化、淺層化和風格的喪失。從有追求的文藝電影降格為娛樂大眾的普通商業電影,這對有作者電影期待的韓寒而言無疑是得不償失的。韓寒在《乘風破浪》中對電影文本的駕馭看似進步和成長,實則是對自身文學性、作者性的放棄和妥協。
四、結語
綜上所述,從電影處女作《后會無期》當中可以看出韓寒作家和導演兩種身份的斗爭,以及由此帶來作品中無處不在的撕裂感:對父親既愛又恨、無所適從的撕裂感、為了深層表達而犧牲故事完整性的撕裂感(在蘇米仙人跳段落中體現最為明顯)、嚴肅主題與俏皮金句、黃段子之間的撕裂感、文學手段與影視技法、跨文本轉換之間的撕裂感,而所有這些匯集在一起都呈現出韓寒電影的命題:個體與社會、當下與歷史、現實與理想無法逾越的鴻溝與撕裂感。在修補這種創作中的暴露出來的搖擺、不堅定的立場,從已有的實踐可以得出結論:在電影創作道路上跨界導演韓寒不可避免地從撕裂走向妥協的變化軌跡。從時代轉向家庭,從對抗轉向和解,從叛逆少年走到溫和中年,但愿韓寒在平凡成長的導演路上多一份孤勇、多一分堅持、多一點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