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漸歆 劉羿佟
周一晚上八點五十五分,第六教學樓零層的下課鈴準時打響,從教室傳來的討論聲立刻增加了好幾個分貝。
如果在這時走進零層東南側那排經過重新改造的房間,很容易就可以發現它們與普通教室或階梯教室的差別:排列整齊的長方形桌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圓桌,一小群同學正圍繞著桌子站成圈,繼續進行著熱烈辯論。
在此之前的90分鐘里,這里進行了清華大學2018-2019學年全新開設的文化素質核心課:寫作與溝通。
2018年7月,清華大學“寫作與溝通教學中心”(以下簡稱寫作中心)正式成立,四名專職教師和六名來自不同院系的兼職教師成為了寫作與溝通課的首批主講人。9月17日,由中文系教授、著名作家劉勇(格非)和歷史系教授、教務處處長彭剛領銜,寫作與溝通正式登陸清華。
不多于15人的小班教學,專題討論,一對一課后寫作指導,面向2018級本科生開放的寫作與溝通課的授課內容和形式都足夠引人關注。開課兩個學期,累計設置42個課堂,覆蓋500余人次,這些正踏著下課鈴聲走出教室的學生,就是這門課程的第二批體驗者。
“這課你還是要這么上啊”
下課鈴響的時候,社科學院八字班的孫盛(化名)合上了那本厚厚的參考書,滿篇古文,沒有注解;然后把標志著選課同學身份的名簽還給了教授“寫作與溝通——《史記》與司馬遷專題”的鄧耿老師。
在第一節課上就做出退課決定的他坦言:自己的語文水平“本來就很渣”,看到課程提綱上清晰要求的3000字短文、5000字長文和間或布置的古文翻譯、文獻綜述等寫作任務,他感到“十分煎熬”。
孫盛表示,自己一開始報名寫作與溝通課,其實“就是迫于文化素質核心課學分的壓力”。直到真正開始上課時,才發現這門課根本不是什么“刷分水課”的級別。幾經權衡,他最終還是選擇放棄了這2個學分。
孫盛不是唯一一個體會到課程壓力的同學。在微信群里詢問曾經選過課的同學,他們對寫作與溝通課的評價往往是:非常“硬”、任務量大、對寫作標準的要求很高……甚至有不少同學一致表示,自己“選了,又退了”。
新聞與傳播學院八字班的劉雨婷(化名)在秋季學期選擇了王巍副教授開設的“科學哲學”專題。在進行期末論文寫作的時候,劉雨婷將自己準備的所有參考資料都打印了下來,仔細整理后的結果甚至出乎她自己的預料。
“你想象一下,材料有這么厚。”她用手指比了五厘米的高度,“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寫一篇文章要看這么多文獻。”
選課的同學不是唯一感受到課程壓力的群體。作為寫作中心的專職教師之一,鄧耿老師今年開設了“《史記》與司馬遷”、“智能生活”兩個專題,負責四個小班。這意味著他要為近六十名學生提供深入、細致甚至針對性的教學,課后還要與他們一一進行兩次半小時以上的面談。
鄧耿老師的背包里裝著一個筆記本,里面記錄了他每一位學生的院系、特點和在課堂上留下的印象。然而即使如此,迅速熟悉六十個學生還是個不小的挑戰。“我剛課上還愣了一下,想‘哎那個同學叫啥名字來著。”他說。
“但這課你還是要這么上啊。”他表示,為了最終寫出兩篇相對規范的學術文章,前期布置的文本閱讀、資料查找和文獻綜述是必不可少的,而在面談的過程中,師生之間也能夠針對論文的具體寫作進一步交流。“只有這樣才能把學分落實到位。”
扎實的兩學分帶來的高要求、高標準,也讓選課同學有所收獲。劉雨婷說,一學期課后,自己對“人工智能新聞”這一領域有了一定了解,甚至將它作為了她某個研究計劃面試中與考官的交流重點。“感覺自己有了一個可以侃侃而談的課題。”她表示。
對社科學院八字班的胡曉清(化名)來說,上學期堅持上完寫作與溝通課的最大收獲,當屬在文字表述、寫作格式和調查方法上受到的規范性訓練。她指了指自己電腦屏幕上的一篇文檔:“我現在都有強迫癥了,寫什么東西都要調字號行距和頁邊距。”
傳說中的3000字狀態
為了達到“提升學生的寫作表達能力和溝通交流能力”的效果,寫作與溝通課程設計了專題討論配合寫作指導的授課模式。然而,這兩個授課板塊給同學的感受卻截然不同。
機械、航空與動力大類八字班的唐思遠(化名)本學期選擇了李成睛老師開設的“西南聯大”專題,第一節課的課堂討論環節就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為了介紹西南聯大的學生長途跋涉抵達昆明的過程中遭遇的問題,老師引導他們設計了“一群人上山迷路,只有一鍋粥作為口糧”的模型,新穎的討論方式讓唐思遠大開眼界。他表示,上課時發表觀點、小組交流的氣氛“非常自由”。“同學們都很善良。”他笑稱,即使是互相分析問題、指出不足的溝通過程也讓人受益匪淺,不是想象中尷尬的“公開處刑。”
不過,當談到課后寫作任務的時候,唐思遠顯得有點低落。即使有文獻閱讀的積累和課堂討論的鋪墊,他還是遇到了困難。“上課溝通很有趣,下課寫作很頭禿。”唐思遠坦言,雖然課堂中會傳授文章架構搭建的方法,但自己距離熟練掌握仍有距離。
錢學森力學班大一年級的陳榕(化名)對此感同身受。同樣作為“西南聯大”專題的一員,她描述了自己目前完成那傳說中的3000字的狀態:整整兩天,一直在寫,“然后才寫了600字”。她表示,自己平時也喜歡閱讀人文社科方面的書籍,但由于專業的緣故,“以前真沒有接觸過完全把寫作當成重點的課”。
有中肯的觀點卻不知如何表述,有深入的思考卻不知如何論證,同學在上課過程中暴露的問題,恰恰證明了他們對這類訓練課程的迫切需要。寫作與溝通課力求的,就是用合適的訓練模式來填補這片能力空白。
在秋季學期“智能生活”的課堂上,寫作中心的專職教師鄧耿通過對維納《人有人的用處》中部分章節的文本功能分析,介紹了在智能時代伊始對于智能機器與人的關系的再思考,并研究了維納表達觀點、組織材料的方式,以此訓練學生闡述問題的能力。而在訓練結構搭建或駁論時,一篇文章從初稿到終稿的結構修改,兩篇不同觀點的文章如何相互回應,就會成為教師分析的文本材料。
鄧耿老師強調,寫作與溝通課要的目標,是讓同學走出課堂之后,能夠知道一篇給學術界、給知識分子看的說理性文章應當如何構思、組織并有效論證。在他看來,現有的專題設計便是“寫作的生長點”,因為技巧和規范都不能空談。
“否則兩個小時就能把技巧講完,但你能掌握嗎?”鄧耿老師直言,專題的真正意義恰在于利用知識層面的內容可以激發學生的思考,指出寫作的方向,并帶動他們有條理地闡發自己的獨到觀點。
在環環相扣的系統性訓練下,盡管過程中不免掙扎和痛苦,完成階段性目標的同學們也會體驗到超越自我的成就感。
作為唐思遠的難兄難弟,機械、航空與動力大類八字班的黃書宇(化名)本學期選修了土木工程系邢沁妍老師的“結構”專題,他的練習作業是為孔明鎖寫一篇說明書。根據唐思遠的描述,那段時間,黃書宇“性格暴躁,十分難受,經常罵人”,頗經一番掙扎。“不過我覺得,當他真的寫完了之后,那種精神狀態仿佛整個天下在他手中。”唐思遠調侃道。
“有點通識課的感覺”
除了滿足同學迫切需要的能力訓練,寫作與溝通課的另一重目的便是開拓同學的知識面。根據清華大學教務處負責老師的介紹,寫作與溝通課力求打造的是沒有門檻的通識教育課程,任何同學不需要相關的學科背景,都應該可以在老師的指導下加入課堂討論。
事實上,學科差異帶來的挑戰似乎難以避免。在“科學哲學”專題的第一次討論課上,文科出身、理工科背景相對薄弱的劉雨婷“心里直打鼓”。身邊同學接連舉出科學史上的各種案例作為論據,她不僅“想不到那么多例子”,甚至“很多時候都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好在,課堂辯論的氛圍相對開放,沒
鄧耿老師強調,寫作與溝通課要達到的根本目標,
是讓同學走出課堂之后,能夠知道一篇給學術界、給知識分子看的說理性文字應當如何構思、組織并有效論證。
在他看來,現有的專題設計便是“寫作的生長點”,因為技巧和規范都不能空談。
鄧耿老師反映,他的課上很明顯有“學的相對吃力”和“根本吃不飽”的同學,而這樣的差異可能會影響到他們的聽課效果。他回憶了在“《史記》與司馬遷”專題第一節課上布置的翻譯作業,盡管只要求200字以上,還是有同學翻譯了近千字,“攔都攔不住”。而受到目前課程設計的局限,專職教師只能盡全力通過課堂討論和課后單獨面談的機會,對不同水平的學生做出分別的引導,保證他們都能在課堂上有所收獲。
有想象中“臉紅脖子粗”的爭吵,而是自由的互相請教,讓所有人都獲得了深入了解更多知識的機會。“更像一場座談會。”劉雨婷表示,自己確實在課堂上體會到了通識課的包容性。
盡管寫作中心還在探索多元的教學模式,但現行的“將能力與通識相結合”的授課方式,是重要的努力方向。
在一部分同學猶豫著是否承擔課程壓力,一部分同學在能力訓練中超越自我,一部分同學選擇挑戰學科差異時,另一些同學正在懷疑寫作與溝通與“通識課”的界線。
新聞與傳播學院八字班的季筱(化名),是一位少有的稱呼寫作與溝通為“水課”的同學。
季筱在秋季學期選擇了人文學院陳老師開設的“詩與世界”專題。據她回憶,由于專題內容是詩歌鑒賞,難以與最后的學術性寫作無縫銜接,所以這門課程的論文并沒有選題范圍。
文學作品鑒賞、前沿研究介紹、時事新聞評論……季筱表示,最后她身邊的同學“寫什么的都有”,寫作與溝通變成了一門“自由創作課”。但是即便如此,課程作業的評分標準卻依舊涵蓋“表達方式、邏輯思維”等項目,而這些“其實沒有人教”。
“太像通識課了。除了幾首詩歌外,學不到什么東西。”季筱坦言,自己希望看到的是更具有針對性的論文訓練課,但又擔心這樣覆蓋面較廣的課程能否平衡不同院系、不同水平的同學的需求,“感覺一些理工科的同學是真的不太會寫作。”
授課教師也觀察到了同學能力分層的現象。
鄧耿老師反映,他的課上很明顯有“學的相對吃力”和“根本吃不飽”的同學,而這樣的差異可能會影響到他們的聽課效果。他回憶了在“《史記》與司馬遷”專題第一節課上布置的翻譯作業,盡管只要求200字以上,還是有同學翻譯了近千字,“攔都攔不住”。而受到目前課程設計的局限,專職教師只能盡全力通過課堂討論和課后單獨面談的機會,對不同水平的學生做出分別的引導,保證他們都能在課堂上有所收獲。
“吃不飽的,再多給他看一點東西;感到吃力的呢,就看看能不能幫他減掉一些壓力。”鄧耿老師說。
能力訓練與通識教育如何平衡才能讓兩者較好融合?如何選擇專題深度照顧不同專業背景同學的通識需求?如何調整課程設計讓更多層次不同的同學都有所收獲?寫作與溝通登陸的第二學期,這些問題漸漸浮出水面。更專業、更平衡、更有針對性的寫作與溝通課,成為了同學期待的改進方向。
所有人都需要一點時間
從2017年“更創新、更國際、更人文”的口號提出開始,到2018年7月寫作與溝通教學中心掛牌成立,9月寫作與溝通正式開課,11月普林斯頓大學寫作中心應邀來訪清華,《寫作與溝通》課程說明會召開,寫作與溝通課登陸清華,其中草蛇灰線,固有跡象可循。
最先開始的是對教室的選擇。得到寫作中心青睞的是六教重新配備了活動桌椅的小教室:可以自由移動的小方桌,和那些被戲稱為“像在吃火鍋”的大圓桌,營造了更加開放、輕松的課堂氛圍,為集講授、辯論、小組討論、個人展示各種形式于一身的寫作與溝通課提供了必要的硬件條件。
其次是寫作中心25人專職教師團隊的建設。根據教務處負責老師的介紹,專職教師的選拔相當嚴苛,除了設置筆試以考察應聘者的寫作能力之外,還要由來自校教學委員會、不同院系的教學主任等專家組成面試小組,針對應聘者的學術背景、寫作水平、溝通能力、語言表達能力、批判性思維能力等方面進行全面考察。“在教師招聘中,我們希望教師的學科背景可以更豐富一點。這也是考慮到清華理工科學生占比較高的特點,希望能吸引更多具有理工科背景的優秀教師人才加入這門課程。”她說。
在今年四月,第四批專職教師的招聘工作即將展開。學校爭取寫作與溝通教學中心25位專職教師能夠盡快全部到位,同時繼續邀請各院系的老師與寫作中心合作開課,打造一支多元化的團隊。但是,考慮到招聘的嚴格要求,和部分通過面試的專職教師在站博士后等特殊身份,部分教師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
需要時間做準備的不止那些即將上崗的專職教師們,寫作與溝通課直接面向的大一學生也需要時間。
大多數八字班的同學對“2018級必修,2020年全覆蓋”的傳言感到擔憂。數理基科班大一年級的陳穎(化名)在本學期初咬牙選了“性別視角”專題,但終究還是被“一學分20000字,兩學分40000字”的課程說明嚇退。她直言,自己退課之后還有三十多個學分,若這門課真的變成必修,真的“壓力山大”。
“請清華爸爸留我一條活路吧。”她自嘲道。
不過事實上,根據教務處計劃科的安排,寫作與溝通課的推廣模式還在探索當中,目前只在計算機實驗班(姚班)、錢學森力學班(錢班)、能源動力工程烽火班(烽火班)實行全覆蓋試點,而下一步推進計劃則必須要與整個大類中的所有院系取得一致,按照大類協調培養計劃。
教務處需要時間。
課程目標的針對性,學生的能力分層,通識與專題的平衡,怎樣的課程設計更符合現狀是他們亟需思考的問題。
在改革的過程中,同學間的討論提供了一定思路。寫作與溝通課也許并不適合所有同學,來自同一學院的季筱和劉雨婷的觀點非常相似。
她們從親身體會出發,表示新聞與傳播學院開設的大類平臺課“走在路上的敘事藝術”,以及“新聞評論”、“國際新聞報道”等專業課程,訓練性更強,而且可能比寫作與溝通更有針對性。
針對師資緊張和課程必修之間的矛盾,教務處也在考慮通過“認定課程”的方式,主要是面向文科院系中一些讀寫要求高的課程,以替代寫作與溝通課程要求。針對課堂中出現的能力分層問題,由于目前試點探索獲得的數據不足以代表全校的整體情況,教務處將會充分調研國外同類型課程的分層教學模式,在大一本科生全覆蓋的基礎上,根據更為全面的調研數據,分析學生寫作能力的水平差異情況,開展分層教學的探索工作。
授課教師也需要時間。
教務處負責老師表示,寫作與溝通教學中心專職教師的要求相對比較嚴格。寫作中心內部會對主題設計和授課方式進行反復研討,并對每一個入職的專職教師進行相應培訓。
對于本就承受教學、科研負擔的兼職教師來說,寫作與溝通的192個課時并不輕松。“我有時候會和彭剛老師開玩笑說,我現在的課時都可以在人文學院開教學系列了。”“科學哲學”專題教師,科技與社會研究所的王巍副教授說。
更何況,寫作與溝通的通識模式意味著要面對更加復雜的學生組成,對老師調整自己的教學難度構成了一定挑戰。第一次開設通識課的院系教師需要時間對課程進行微調,以適應非本專業的同學們。
“我們始終相信一門課要建成統一的標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探索期間需要包容很多問題。”教務處負責老師表示。
“學術、寫作、溝通,缺一不可”
大力支持、長期籌備、積極改良、步步推進,寫作與溝通的發展勢在必行,需要的大約只是同學的參與、及時的反饋、恰當的調整和足夠的時間。
“寫作與溝通是基礎,是從事任何工作必需的技能。”寫作中心的鄧耿老師曾反復強調,想要在這個越來越開放的時代取得成就,“為人類的知識總體做出貢獻”,學術、寫作、溝通三者缺一不可。
“在我讀清華化學系的時候,就接受過這樣的教育:”鄧耿老師回憶,“一個優秀的科學家,三分之一的本事是做研究的腦子,三分之一的本事是寫文章的筆,三分之一的本事是講報告的嘴。”
(由清華大學《清新時報》提供)
責任編輯:尹穎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