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永鵬
摘要:思想史如何寫作和建構,需要注意哪些問題,又有哪些不經意間便掉入的陷阱,思想史寫作者需要詳細考察這些問題,并得出關于思想史研究的方法論。以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為研究對象,闡釋思想史寫作中面臨的研究對象的確立和與其他學科之間的關系兩大難題以及用“思考”解決這兩大難題的具體措施和方法,在此基礎上提出以反思性和批判性的“思考”為思想史建構的方法論,將有助于思想史未來的研究工作。
關鍵詞:思想史 思考 研究對象 界限
十幾年前一部個人視野的思想史橫空出世,掀起了關于思想史若干問題的討論。十幾年后回頭再來讀葛兆光這部一百二十余萬字、歷時七載完成的《中國思想史》,感嘆作者驚人學識和毅力的同時,也給后世學人帶來不一樣的思考角度和思考方法。
一、思想史寫作面臨的兩大難題
對于思想史的寫作而言,首先必須明確的是思想史的界限問題,即它的內涵和外延問題。思想史究竟應該研究些什么,這似乎是橫在從事思想史研究者面前的第一道鴻溝。以《孔子研究》和《中國儒學史》兩本精深的研究專著蜚聲學術界的趙吉惠先生曾就這一問題發出無可奈何的感慨,他在《試論中國思想史的研究對象與方法》一文中寫道:“(思想史)產生了兩個頗感困難的問題:一是對象廣泛無邊、包羅萬象,沒有具體的規定性,難于研究;二是若在某個方面有所側重的話,勢必造成與某一專門思想史學科研究對象的重復。”
這段作于20世紀80年中期的文字對思想史的邊界問題做了相當深刻的思考,按照趙吉惠先生的闡釋思路,在思想史的研究中往往出現兩方面的問題。
一是思想史界限的模糊導致研究對象的復雜化、多元化。這種復雜化、多元化的直接結果是消解了思想史研究的對象,使思想史的研究失去中心,變成一個無所不包、沒有邊界、空洞的集合體。然而,“思想史真的是可以包容哲學、意識形態、邏輯學說乃至政治、法律、科學的一個‘大歷史嗎?但是,又有誰能寫出這樣包羅萬象的思想史呢?”不得不說,即使有人能寫出這樣百科全書式的著作,但是它就真的是思想史著作嗎?網羅所有學科中有關于思想的部分,加以分類整理和描述,就一定夠得上一部合格的思想史著作所要求達到的標準嗎?……思想史著作有沒有自己的評價體系和評價標準?如果有,又該是什么?這些問題的提出勢必成為思想史建構意義上基礎性、建設性的問題,回答好這些問題,也就意味著真正開始了思想史的寫作和建構。
二是思想史與其他學科的關系問題。思想史的寫作中無疑會遇到與其他學科交叉的關系,梁啟超就曾用學術史的名稱來命名思想史的研究,《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雖然以“學術史”命名,實則是作為思想史斷代研究的著作。無論是過去了的20世紀還是21世紀以降,在思想史之前冠以限定詞的著作不時出現,而以某時代命名的斷代思想史研究著作的數量則相應地大量增加,更不用說以中國思想史命名的通史類研究著作的數量了。那么,如何清理思想史研究中與其他學科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交叉問題,是將這一問題加上括弧懸置起來,只將歷史遺留至今的經典著作當做思想史闡釋的文本,還是將各個學科的知識有所篩取然后融匯為思想史的敘述話語呢?這似乎是擺在思想史研究者面前的又一個難題。
二、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的回答
葛兆光在研究中對這兩個問題的討論圍繞著一個明確的中心:具有建構性意義的“思考”。通過對思考的確認,將思考作為思想史寫作過程中的評價標準,才能保證思想史寫作過程中不出現過多的枝蔓,從而將思想史的研究中心落到實處。這里所說的思考,不是日常經驗世界中人們依據常識所理解的思考,而是一種理論的敘述話語,具有建構性的意義。“思考”,不是將某一件事物的形式和內容翻來覆去地思索、探究,更不是在大腦中機械地重復著事物的質與量。這里所說的思考,是一種思維方式,更是一種人類存在方式,它擁有反思的思維方式和批判的精神,是理性地求知而非感性地比附,它是人對其所處的宇宙空間和古今時間的追問,更是人對自身社會以及對人本身所進行的反思,它表明的是人與宇宙空間、古今時間、人類社會、人與自身之間復雜的存在狀態和復雜的存在關系。可以這么說,人只有在思考中才能存在,也只有在思考中才能實現人之為人而區別于飛禽走獸花草樹木的價值。這樣說并不是想否認飛禽走獸花草樹木在時間和空間中存在的價值,如果從生存的持久性而言,前者恰恰要久于人類。但就存在狀態和存在關系而言,人以及思考的人確實區別于飛禽走獸花草樹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所闡釋的人的自覺的主觀能動性的意義也在于此。可以這樣講,人創造了人自己(請讀者注意,這里的兩個“人”都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人,而是思考意義上的人,且人有思考的人和不思考的人之間的區別)。前人的技術、知識、思想、信仰成為后人思考和實踐的資源或起點,也正是因為用思考作為思想史寫作的評價體系和評價標準,所以保證葛氏的思想史討論不至于丟失研究對象和研究中心。同樣,也是因為將思考作為思想史寫作的評價體系和評價標準,才能在具體的寫作過程中理清和其他學科之間復雜而纏綿的交叉、重復問題。
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對于這一評價體系和評價標準的運用,首先體現在葛兆光對中國古代思想體系核心的思考“秩序和建構秩序”這一點上。如果說要給葛兆光《中國思想史》概括出一個關鍵詞,這個關鍵詞無疑就是“秩序”。且不用看所寫的內容,單看一下兩卷的目錄:第一卷第一編第五節“后世思想史的背景:儀式、象征、與數字化的世界秩序”;第二編第八節“百家爭鳴與三種話題(II):社會秩序”;第二卷第一編第五節“重建國家意識形態與思想秩序:八至九世紀之間思想史的再認識”,將思想史的發展看成是秩序的解構與建構的思想便一目了然。縱觀中國古代那些優秀的思想家們和他們深邃的思想,無論是從先秦時期的儒墨道法還是到晚清康南海的《大同書》抑或民國熊十力的《體用論》,歷史的滾滾車輪中,思想的洪流總是重復又重復,千年后的人們同樣進行著千年前人們的思考,湮沒在歷史黃沙中的片紙只字,被千年后的人們闡釋成自己的理論所擁有的久遠的歷史記憶,韓愈挖掘出孟子在后世儒家中的思想地位,為自己“道統”思想的建立確立了久遠的歷史聯系,梁漱溟、熊十力搜尋佛學典籍,在玄奘、窺基的唯識學體系上嫁接救亡圖存的種子,凡此種種思想行為的背后,都有著明確的,甚至唯一的目的——秩序——建構天地人之間的秩序,建構人類社會的秩序,甚至是建構人心的秩序。可以這樣說,中國思想史的核心就是秩序渙散和秩序建構的復雜的互動過程。因為各種原因所導致的時代變化,使原有的秩序一次次被解構,也正是如此,新的、更能適應新時代的秩序又一次次被建構,于是,思想史的發展過程在某種意義上看起來就是這樣不斷地建構、解構,再建構、再解構的復雜的動態流動過程。這一點,正是葛氏思想史寫作過程中的基本立足點。正是基于對秩序這一關鍵詞的把握,才使葛氏在思想史的寫作過程中很好地確立了思想史的研究對象,也很好地清理了思想史寫作與其他學科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關系,為思想史清理出一方適合自己作戰的戰場。
其次,這種思考體現在葛兆光對建構思想史所需材料的選擇上。參照前人如胡適、馮友蘭、侯外廬、錢穆、徐復觀等人所進行的思想史研究工作,材料的選擇主要集中于經典文本,思想史的建構也不過是對于所選材料的解讀。這些材料選擇的方法著眼于精英主義的立場,顯然有嚴重的缺陷,如對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的研究就是后人追加的成果,“我常常希望有人能告訴我,當時有多少讀過王氏那些在深山中撰寫的精彩著作?”經典思想家的思想如果想要深入地影響普通人的生活,需要很長的時間。朱子的思想雖然在南宋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但真正被意識形態化而影響普通的知識、思想、信仰世界則要到元代以后。因此在對思想史寫作所需材料的選擇上應該將視野放得更寬闊,將關注的焦點多放在除經典思想家及經典思想著作之外而與普通人的知識、思想、信仰世界密切相關且能描述出普通人知識、思想、信仰世界的其他材料上。運用這樣的材料所建構起來的思想史,不再是單薄的、線性的知識文化精英對宇宙空間、古今時間、人與宇宙關系、人與自己關系的思考,而是一種厚重的、復雜的普通人對于這些問題的思考。可以這樣說,正是運用這些材料所建構的思想史,才是“人的”思想史,更是“活的”思想史,在這種思想史的建構中我們看到無論是知識精英還是普通大眾,他們都是思考的主體,都具有存在的意義,而非干巴巴機械教條式分析闡釋的對象。在這里舉一個例子來說明葛兆光所選取的思想史建構材料所呈現的思考意義。在第一卷第三編第一節中,葛氏將不為一般思想史寫作中所重視的“銅鏡銘文”作為該時期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考察的對象。且不用考慮銅鏡銘文中究竟表達了秦漢時期怎樣的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也不用考慮葛氏如何進行論證這些思想意義,單就其材料選擇的新穎性就能引起讀者的注意。然而我們接著去考察銅鏡銘文上的三類相互關聯的內容,即一是對人的壽命永恒表示期盼、向往神仙的永恒自由的思想;二是對世間的幸福表示期盼、向往“富貴幸福”的思想;三是對家國天下的思考。就會發現一個有趣現象,千年前人們所思考的問題在千年后的人們這里依然具有合理性。“幾千年來反復思索的問題以及由此形成的觀念,多少代人苦苦追尋的宇宙和人生的意義,多少代人費盡心思尋找的有關宇宙、社會、人生問題的觀念和方法,影響著今天的思路,使今天的人依然常常沿著這些思路思索這些難解的問題,正是在這里,歷史不斷地重疊著歷史”。也正是在這種思考中,思想變成了活的思想,思想者變成了活的思想者。
最后,這種思考還體現在思想史研究對象的方向轉變,即“一般知識、思想、信仰世界”的提出上。這一說法的提出,曾引起過廣泛的討論,這些討論中,有對這一提法嗤之以鼻、嚴加批評的,如陳克艱,他在一篇文章中說道,葛兆光所提出的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是一種生硬的理論劃分,將“精英思想”與“一般知識、思想和信仰”區分開來,是一種二元對立式的思考方式,并通過《第二次握手》的手抄本為例,指出“思想史研究與其他歷史研究一樣,重要的是對材料作比較、參證、融貫的工夫。是一個怎樣運用材料(How)的問題,而不單單是一個取什么作材料(What)的問題。任何課題,相關的材料總是收集得越多越好,這是不用說的。英語里相見問好,說How do you do?不說What do you do?在How的意識下,對眾多材料作比較、參證、融貫的長思路運作,弄清事實,弄清事實與事實的聯系,這是歷史的正常做法。反之,不問How,只問What,像老僧面壁似的對著材料,冥思苦想,或胡思亂想,結果必定是客觀事實少,主觀理解多,文章寫得長,思路實很短”。此人的語言充滿幽默和諷刺,頗具可讀性,但縱讀全文,卻能清晰地看出,第一,他并未真正深入思考過普通大眾的思想世界是否存在、何以以往思想史的建構過程中會出現諸多的“留白”、所謂的“精英思想”又是從何而來等問題;第二,他將思想史的研究完全納入了歷史學研究的系統,所要求的研究方法是歷史學的研究方法,絲毫不曾注意到思想史是一個復雜的交叉學科,有著自己的研究對象、評價標準、評價體系。但也有人對這種提法表示理解的同情,崔罡通過對從侯外廬到張豈之的思想史寫作研究,充分肯定了葛氏研究的價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才是中國思想史真正的起點”。然而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雖然《中國思想史》面世已將近二十載,然而對于葛兆光“一般知識、思想和信仰世界”的提法所做出的回應中,批評的力度依然遠超于肯定、贊賞的力度。有的學者從中西方對思想史研究的學術史分析中提出自己的批評,通過這種方式做出的批評性結論,少了個人的盲目自大和文人相輕式的嘲弄、少了字里行間流露的輕蔑和個人學術興趣所帶來的成見,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這或許可以解答崔罡為何不惜筆墨為葛兆光辯護的原因了。雖然按照葛氏自己的觀點來說,“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這一概念的提出是為了彌補傳統思想史寫作過程中重點關注精英思想和有精英思想出現的時代,葛氏認為思想史不是點鬼簿和光榮榜,思想史寫作中應該將人們生活的實際社會中作為底色和基石而存在的普通社會和生活的思想納入思想史考察的范圍和思想史寫作的軌道。“一般知識、思想和信仰世界”是這樣一種思考,它將普通人(大眾)關于宇宙、時空、社會、人生的思考通過思想史的寫法呈現出來,得以在后世構建起千年前普通人的思想世界,并力圖在這一思想世界中探索關于宇宙、社會、人生有效的答案,從而將線性時間中消失了的思考加以敘述,使其在千年后得以呈現,正如前文所說,這種思想史的主體是“活的”人,這樣的思想史是“活的”“思考”史。思考不是文化權力的擁有者自說自話的專斷獨裁,思考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和存在方式,應該是屬于每一個思考著的個體,是他們得以彰顯自我存在價值的有效途徑,思想史的寫作不能僅僅將經典思想家和經典思想著作作為闡釋的文本進行無限的解讀,應該在思想史的寫作過程中相應地納入普通大眾的思想世界、思想水平作為與經典思想家和經典思想著作并行的第二個層面出現而被加以考察和認識。
總之,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的寫作,將“思考”作為思想史寫作的核心,從而廓清了思想史研究的界限及思想史寫作中與其他學科過于枝蔓的糾纏,從而得以保持思想史研究的中心不受其他學科相關知識的侵蝕。
三、兩大難題如何解決?
何以將思考作為思想史寫作的核心,就可解決思想史寫作過程中的兩大難題而使自己的研究游刃有余?對于思想史的寫法,葛兆光在完成《中國思想史》之后寫過這樣一段話:“思想史究竟如何寫?有相當多的疑問仍然盤旋在我的心中,直到我寫完了這部兩卷本的思想史,回過頭來重新修訂這個《導論》,說實在話,仍有些沒有清楚。”這里所說的疑惑顯然針對思想史寫作過程中必須面對的兩大難題,但縱觀兩卷本思想史,從中可以看出葛兆光先生對這兩個問題的回應。首先是關于思想史界限的問題,對于究竟應不應該納入其他學科關于思想的學說,應該納入多少,葛氏在其著中雖然沒有進行明確的討論,可在《中國思想史》的寫作過程中無疑納入了哲學史、宗教史的相關內容,但這并不意味著將哲學史、宗教史的知識全部納入,而是將其作為思想史思考的背景。新世紀以來,由于受到西方理論界的影響,跨學科、多元化的理論傾向成為學者追求的貴婦,而那種嚴格確立研究領域界限的做法已被斥之為低賤的奴仆。從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的寫作過程中不得不納入其他學科系統的常識和知識作為自己討論的背景和基石這一點來看,這種纏綿悱惻的關系似乎是為了說明這樣一個問題,即思想史、社會史、宗教史,甚至是哲學史、文學史、藝術史等看起來并不相同但卻有著這樣那樣關系的學科之間很難將各自的界限定義的十分準確,換句話說,這類學科很難保持自身的純潔性。其實,并不是只有人文社科類的學科界限很難理清,甚至是在自然科學類的學科之間,這種問題依然相當嚴重,這種學科之間的互動,或許是20世紀80年代之后交叉學科、邊緣學科、跨學科等不再嚴格按照傳統學科門類進行嚴苛的學科限制的新型學科分類思想和方法興起的原因,又或許是這一原因的結果。但是,我們應該看到的是,如此所導致的結果是打破學科之間壁壘森嚴的天然或人為屏障,帶來知識更自由的流動,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種發展趨勢本身是否也包含著消解學科研究對象、學科結構自身的因素?在打破學科界限的同時,原本的學科還有存在的意義嗎?這是新一輪的知識主義和精英主義的居高臨下,還是知識的普及化甚至庸俗化傾向呢?這些問題似乎還需要更多人進行更深入的思考。
所以,在跨學科的研究發展得如火如荼的今天,思想史的寫作中想要保持純潔性似乎已經變得不太現實,剩下的就只有如何把握“跨”度。從葛兆光《中國思想史》中可以看出,如何保證不發生喧賓奪主的現象,首先就是要將“思考”作為思想史寫作的中心。思考不僅是一種思維方式,而且是一種存在方式,而這恰恰是其他學科門類諸如社會史、經濟史所不需要傾力關注的。這樣一來,思想史寫作過程中所存在的兩大難題實際上都已經被解決,即將“思考”作為思想史寫作的核心(中心),既規定了思想史的研究對象、思想史的評價標準、評價體系,同時也與其他諸學科劃清了各自的領地。
任何一門學科,首先要確立自己的研究對象,一旦研究對象確立起來,這門學科相關的問題便都會找到合理的解決途徑,研究對象的確立,就如同古代戰爭中的王旗,往往具有精神向導的凝聚力和號召力。而在思想史的寫作過程中,“思考”無疑就是這樣一面王旗。這里要再次提醒讀者的是,不要把“思考”簡單地比附為“想”,這樣就喪失了思考中反思的思維方式和批判的精神。而這兩者,正如葛著中所揭示的那樣,是一種復雜的存在方式。思想史復雜的寫作過程首先必須明確敘述話語的中心——思考,在思考這一中心的統攝下有效地區別于其他學科的界限,選擇能建構思想史核心的有效材料,還必須納入普通人的思想世界作為建構思想史大廈必不可少的支柱,以此方可建構起真正的思想史寫作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