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琳
摘要:20世紀30年代是近代大規模再版古籍的全盛時期。這一時期古籍的文化資本價值被大量置換成了政治資本,并被大量運用到了國家與民族主體的現代建構上,于國際上成為塑造國家形象的重要角色?!端膸烊珪罚ㄟx本)①的影印出版,正是古籍于近代發揮政治資本功能的典型事件。本文圍繞《四庫全書》跌宕起伏的近代出版過程展開敘事,解析其中隱藏的出版意圖,探討這次出版“走出去”活動中的現代意義。
關鍵詞:《四庫全書》;商務印書館;文化符號;建構現代
一、問題的提出:吊詭的近代版出場
《四庫全書》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賜名始籌,于五十五年(1790年)編纂抄寫竣工,除底本外又抄錄了七部。每部抄本包括書籍3,500多種,共計7.9萬卷,3.6萬冊,分藏于文淵、文溯、文津、文源、文匯、文宗、文瀾七閣內,分布于紫禁城、沈陽、圓明園、承德、揚州、鎮江、杭州七處。
大型古籍所身負的政治文化聚斂功能在《四庫全書》上體現得很明顯。在其編纂、抄寫、校訂過程中,有近4,000人受調用參與其中,前期的圖書征集更是直接動用了國家機器施以行政手段,后期的藏用則施展空間威權于南北建立七閣以藏儲。整個出版編纂和流通發行過程,皆示人以國家工程之形象,這不但是對政治文化職能的直接攫取利用,也制造出了為日后覬覦與利用的更為碩巨的政治文化功能。乾隆希望通過編纂《四庫全書》達到的“古今數千年,宇宙數萬里,其間所有之書雖夥,都不出四庫之目也”②的目標,形塑了其政治意義上的文化聚斂功能。這股文化能量,于近代在政治層面則起到了建構國家形象的功用,釋放出更為強烈的政治文化效能。
一個半世紀后的再版活動,使得《四庫全書》擁有了另一個漫長而悠遠的出版歷程。近代版的出版,始自1916年旅滬猶太商人哈同(SilasAaronHardoon)的提議;此后反反復復,十余載間歷經數屆政府的五次提案③,最終于1933年經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和商務印書館簽訂合同,正式踏入再版之旅。出版過程中,又一再引發多樣是非曲直。就該不該再版,再版什么版本,保留原貌清版(時稱庫本)還是用善本替換遭文字獄刪削過的清版,為何執意全盤影印還原清版等問題,口水戰打得不亦樂乎。整個出版進程中涉及的各項問題均極為耐人尋味:為何清時制造的傳統文化之標的物《四庫全書》,會被以西化為榮、以摒棄傳統為要的近代中國青眼相待?彼時的出版意圖是什么?為何一經出版,甚至還未出齊,便加緊送往國門之外?為何于相對風平浪靜的1920年代一再按兵不動,卻于風雨欲來的1930年代出版如此“巨觀”的大型叢書?對于彼時的人們來說,《四庫全書》究竟意味著什么?這些浮游在表面的種種現象,呈遞出什么樣的時代意涵?
以上問題,從目前對民國版《四庫全書》的研究中還無法尋覓到答案。落入目前研究視域中的近代《四庫全書》問題,主要集中于文獻學與歷史學角度的史料性概況梳理,包括對出版歷程的還原,以及對《四庫全書》相關書目的考據。本文將持著知識社會學的解剖刀進入對《四庫全書》近代版的解析,考察諸此種種未解之惑的背后因由。
二、近代的《四庫全書》認知:一種民族身份的認知物化
《四庫全書》自乾隆生產策劃之時起,“文化淵藪”的自我賦值便被有意識地內置化,成為《四庫全書》隨時間愈加固化的身份標簽。至民初開始計劃再出版《四庫全書》前后,這種沾染著朝堂色彩的符號意象已然向下舒展至市井,同個體生命發生了日常的勾連。不過,這種借助書籍進行民族主體層面的文化認同的方式非常特殊,也很有趣,因為《四庫全書》首先是被視作一種物質資產得到認知確信的。
1922年3月下旬至4月上旬,上海和北京的媒體被一則新聞占據半月有余:清室為紓積困和措辦廢帝宣統的訂婚之資,擬將儲存奉天的《四庫全書》以一百二十萬元的價格出售給各國有意購買的使署。這條處于計劃之內的消息,未加證實,便引爆了國人對《四庫全書》的大討論。這次基于認知的討論,實際上的關注點并非《四庫全書》文化身份,而是投入到了其物化層面的所屬權上。輿論認為,包括《四庫全書》在內的“禁城宮殿及所藏之圖書古物,皆系歷代相傳國家公共之產”④為“本國有之物,非清室之私物也”,“清室負保管之責”,其計劃販賣之行“于本國文化有絕大之關系,論其盜賣之罪實不減于賣路賣礦”⑤。清室的“罪責”已經被擴延至國家主權和經濟賣國的視閾,并且,“務須向盜賣主明者,向法庭提起訴訟,科以應得之罪”⑥,還處胎腹之中的買賣計劃,已然被口誅筆伐要求法律介入算賬。這之中的意味悠蕩,不可謂不深。
《四庫全書》作為由朝堂主導的規模宏巨的文化工程,加諸成書后藏諸南北七閣的藏通行徑,均指向束之高閣一途。這縱然給予民間以某種國家文化宏富的符號印象,終歸是徒有其名而無其實——作為一種深鎖七閣的意象,《四庫全書》被禁錮的實體和實際所容納的文字意涵始終疏離于普通民眾,不為民眾所查和所能查,同市井日常的勾連微乎其微。這種關系在民國依舊未得化解,甚至有不減歷年之勢。1933年,圍繞《四庫全書》影印而生發的“選本之爭”,口水戰荼蘼大大小小的報紙雜志。當時任影印合作方之一的中央圖書館,作為館內籌備處處長的蔣復璁,便被攻擊得顏面盡失。蔣為配合教育部聯合商務印書館的影印壯舉,連續在好幾個媒體上發文宣傳《四庫全書》,稱其“計有文津、文瀟、文溯、文源、文匯、文宗、文瀾七部。前四部均朝廷宮苑所藏,謂之內廷本,其冊頁甚大,抄寫精工,紙張亦佳;后三部為民本,系民間庶人所珍藏,冊頁較小,抄寫紙張較遜內廷本”⑦。這句略具常識意味的介紹語,旋即被痛擊批駁。除對“文瀟”一閣予以絕對的指正外,對“內廷本”“民本”一稱更是語帶譏諷,稱自《四庫全書》出,只有“北閣本”“南閣本”之稱,從“沒有‘民本這個名詞,亦不知道‘南三閣原來是‘民間庶人所珍藏”。雖然“乾隆五十五年因南三閣全書已陸續頒發藏庋,特下詔許該省士子,有愿讀中秘書者,需呈明道閣鈔閱,但不得任其私自攜歸,以至稍有遺缺夫”,但是“自天子至庶人,其間階級重重,不曉得清朝的臣民以何資格珍藏皇家開館鈔寫而成的書籍?且中國人口多頭,這三部書如何分配”?并猜測,“大概蔣君見過阮元的《浙江四庫提要跋》有‘士林傳布,家有一編的話”,便作“《四庫提要》為《四庫全書》”的“貽笑大方的妄談”⑧。“完全無稽”的“蔣君所談”,在當時恐怕并非孤例。以當時蔣復璁的“圖書館專家”身份,竟出如此“普通常識還沒有完備”的言論,可想而知普通民眾于此的常識儲備層次⑨?!端膸烊珪吩诋敃r市井中的認知由此可見一斑,這也正從側面印證了《四庫全書》通行民間的僅僅是一種文化象征意表的身份事實,民眾與其的關系始終徘徊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狀態,連一知半解也遑論。
這也解釋了為何到了民國,當聽聞清室對《四庫全書》的“盜賣”之舉,民眾的激憤心理竟不是來自于文教層面上可能會帶來的文化劫難,而是痛惜于物質層面即將造成的經濟損失,將《四庫全書》“古董化”,同“路權”和“礦權”相提并論。這當然指向于問題的嚴重程度,但也直觀說明了民眾對《四庫全書》的認知饑荒因長期的無人理會,已然溢出文本領域,轉而指向物權范疇。即便如此,《四庫全書》也確實同民眾發生了切膚聯系,助其擺脫了深陷意象性存在的抽象身份。在現代化的民族國家建制過程中,民眾在《四庫全書》上發現了“國有”的色彩,認識到古文化的民主性,為全民所共有,而非一朝天子所持私物?!端膸烊珪窂R堂之高的意象性色彩在民族國家的建構下被打破,生出了江湖之親近。
從邏輯走勢上判斷,灌溉個體民眾的文本認知理所當然為《四庫全書》近代出版活動的首要矢的。換句話說,普及《四庫全書》以便“嘉惠士林”是為當務之急。令人意外的是,這不僅不是民國影印《四庫全書》的目的,揆諸當時出版的各個環節,其所走的路途一直刻意避開并遠離這個指向。
三、暄囂的爭吵:為何再版?
民國以降,《四庫全書》屢輟屢起,歷經十余年來多次提案后,1933年步入影印再版之路。之后,圍繞“庫本”和“善本”之爭,以及其他聚合于選印、銷售方法等面向的論辯,掀起了輿論界的軒然大波。這場波瀾,將成為其“劍走偏鋒”出版之路的幾近完美的腳注說明。
民國教育部連同中央圖書館,以及商務印書館,此當事雙方⑩決議以影印的方式選印《四庫全書》?(即以乾隆時的庫本影印之,以原貌展現《四庫全書》)。這個決議立刻遭到以北平圖書館為代表的平津滬三地版本學與目錄學專家的強烈反對。文化本位與學術軸心的北平圖書館善本派認為,《四庫全書》“成書于專制帝王之私意,毀禁所余,仍有刪改”?,“卷數之增前倒置,序目之刊落改削,更無論矣;有據殘本入錄而原書尚存天壤間者,有據輯本入錄而所輯實未完善者,凡此種種,目錄學家類能言之”?。于是乎,以善本代替庫本當為善莫大焉之舉。否則,刻書而書亡,脫不了貽誤后人之責。
作為承印的當事雙方,教育部和商務印書館對善本派的回應,則所作多妙。雙方在回應董康等善本派基于學術考量上的“窮追猛打”時,皆承認“《四庫》所收,非盡善本,且有殘缺訛誤”。既然如此,為何一意孤行于庫本?當事二者為此提出了折中方案,他們認為選印庫本與選印善本應當分作兩橛,不應纏繞于一事上做千頭萬緒之爭。對此,王世杰代表教育部表態認為,如果“以庫本與刊本并印,則與普通叢書相同,恐與此次印行《四庫》存其真相之原意,似屬不符”。并承諾,日后印制善本版《四庫全書》時北平圖書館與商務印書館將攜手共進?。此舉得到作為承印方代表的張元濟的附和:“于印行庫本外,所有公私善本,允假敝館影印者,茍于照相制版技術上認為可能,極當勉力承印?!?
姑且不論日后是否踐行,王張代表的言論從事實上埋葬了善本派的反對合法性,最終掐斷了其聲討之路。此為其一。其中隱含的更為重要的信息在于,它暴露了《四庫全書》出版的真正意圖。眼尖的時人認知到“南京政府發起影印《四庫全書》是‘為印《四庫全書》而印《四庫全書》,不是‘提倡學術而印《四庫全書》”?。這句話被時任上海大夏大學國學系主任的陳柱尊說得更為透徹:“既名為選印庫書珍本,則自當以庫本為范圍,俾世人得窺庫書之真面目。若別擇古本善本以代之,則不得冠以四庫之名,且往時商務印書館曾影印《四部叢刊》《續古逸叢書》及發行《百衲本廿四史》之預約,此等書隨海內人士或商家自由搜輯刊行可耳。既非取自官本,無須與政府訂立約章,亦毋庸公開討論。今之所以與政府訂約,受公開之討論者,正以為釆自國家所藏之《四庫全書》耳。舍四庫之本而不刊,則為佚出題外之文章?!标惛员扔鲓W援庫本派,認為“影印古書,最要是不許失真。譬如影印古畫,即有損壞蟲食,亦不妄填一點,妄加一筆。故所影印之書,即有錯字,亦不宜改”?。
至于政府主持、商務印書館承印的影印活動,為何執意要“為印《四庫全書》而印《四庫全書》”,則是更加耐人深思之處。這股決絕的意志需要非常強硬,才能招架得住在報章中你來我往的各路質疑。當時的主事雙方,不只是要面對“選本之爭”,從占據1933年大眾媒介大幅版面的巨量文章內容看,教育部和商務印書館面臨的陣勢大似“舌戰群儒”。按照當時任職中央編譯館的鄭鶴聲的總結,其中有四路“敵人”需要二者同時顧慮到:除最為勢均力敵的善本派外,還有“不必印行”派、“委曲求全共促實現”派和“各行其是無庸競辯”派?。后二者觀點左右逢源,不必細究,“不必印行”派的觀點則大有意趣。他們與庫本派的爭辯,也更能體現出近代時期的《四庫全書》更注重同國家層面建立關系,而非急于同民眾層面產生勾連。
“不必印行”派的“不必印行”,當然并非真心實意反對印行,大有賭氣意味。此派號稱“平民立場”,既不要肅清和完善學術問題,也不要保留古物原貌,意向在于使《四庫全書》的再版實現“實際化”和“普遍化”,反對“整部發售”和“不許零售”,認為“照原書大小影印,每部所費當在萬金左右,即為縮小版本,每部亦需二三千金”,再加上不許零售,則是中產亦不能勝者,并質疑“誰能有此購買力”?。
此派的平民立場恰好同《四庫全書》“國有化”認知一脈相承,遙相呼應于《四庫全書》已入民間的現代處境。他們對文本的好奇,意欲一睹為快的訴求,卻偏偏被當事雙方刻意避開。換句話說,在《四庫全書》事實上已然全民共有,并被賦予現代屬權意識的時刻,自平民立場對《四庫全書》文本的主動呼求被視而不見。這意味著,國家對傳統的管理在朝向民眾所并不樂意接受的方式上行進。
庫本和善本的“選本之爭”,逼迫主印者暴露了影印《四庫全書》的真相;庫本派與“不必印行”派間的復雜性則暴露了更為深刻的事實。這一過程涉及國家管理傳統的現代方式與傳統被回收再利用的現代屬性嬗變問題,更深層上,也反映出當時的文化現代性建設必須讓步于處于權勢地位的民族主義話語建構的事實。
四、禮物里的新身份:國家民族符號的建構與外交輸出之路
教育部同商務印書館看似為承印此次出版活動不可分割的一體兩面,實際上商務印書館卻并非如合同所述是具備自由的主體,它更多扮演的是服從者的角色,絕非甲乙對等的經濟角色。還在處理庫本與善本之爭時,從張元濟拿“二十余年來先后輯印《續古逸叢書》《四部叢刊》《百衲本二十四史》”皆為百般搜求到的善本為例來鄭重申明商務印書館并非不愿意訪尋善本以饗士林的態度上能輕易看出,商務印書館畏葸的并非善本之難求,而是這種被動服從地位的不可抗拒性。這種非影印庫本不可的態度,自然宰制于以教育部為代表的國家意志。從所簽訂的合同內容也不難看出,商務印書館于其中的位置也僅是按政府訂立的合同辦事的印刷出版者而已?。那么,作為影印《四庫全書》出版活動絕對主宰者的國家,其影印庫本不可動搖的意志究竟因何而起呢?
1933年,當事雙方簽訂了關于影印的契約。合同第八條規定:“各書由乙方按實際印行部數,以十分之一贈予甲方,專供贈送各省市圖書館及國際交換之用。”這句輕描淡寫的話語,卻隱隱浮現了政府“非影印庫本不可”的意志源頭。
1930年代的中國歷史,以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和1932年的“一·二八”事變開篇,國家與民族滅亡的恐懼,填塞了這個時代中國人的心理空間,奠下了1930年代的整體基調與底色,更將現代民族主義話語送上了絕對的權勢之位。作為符號意象飽滿、政治意涵濃烈的文化遺產,《四庫全書》自然被送上時代的潮頭,成為抗爭和消解這股恐慌的得力手段。
在此之前,同商務印書館合作再版《四庫全書》一事,曾先后四次被提上出版日程,結果均不了了之。1920年代的不了了之與1930年代的勢在必得,《四庫全書》時代遭際之不同一目了然。然而有意思的是,若對比分析兩個年代的影印條件,則恰好呈現某種條件與實踐相錯位的詭論性。前四次所處的歷史背景,雖然軍閥混戰內亂不斷,內部不似1930年代穩固,然而在同外部的關系上卻也有著1930年代比擬不了的優勢,畢竟外在危機并不顯著。對影印更為有利處在于,1920年代的商務印書館正處于蒸蒸日上的全盛時期,出版實力不可小覷;1930年代簽訂合約時的商務印書館則元氣大傷,剛剛經歷“一·二八”事變的轟炸,廠房、機器、紙張等諸方面損失慘重。“此次教部以印事見委,敝公司灰燼之余,雖喘息未定,不敢稍有推倭”21,張元濟的坦誠正是商務印書館承接影印《四庫全書》時真實境遇的如實敘述。從任意條件推導,1920年代的影印條件都更為優渥,1930年代的影印相形之下不免勉強,且極具倉促意味。
這個倉促,從反面則更為直觀地接應了對外構建并強化民族主體形象的強烈愿景,也體現出了借助傳統塑造民族特性的現代國家建構的要義。1930年代的外患危機,將民族和國家的滅亡感拔置到了令人不安的程度,驅動著政府自國家和民族的層面向外輸送并強化自身特性的行為,以期加固自身國際形象的獨立性。政府所持上述意念,合同簽訂中對此表達婉轉,對外輿論也謹慎低調。然而這股隱匿的訴求卻意外被部分媒介捕捉到,為《四庫全書》的庫本影印注入了時代的共振。如一些支持以庫本原貌再版《四庫全書》的輿論,皆動輒談論局勢的危亡,以此作為支持選印庫本的論據,尤其在東北文溯閣藏本毀于戰事后情感流溢得更加直白真切:“東北所藏者,現既隨河山失去,而北平及杭州的不焚燒于日寇飛機炸彈之下者,真屬萬幸。此次北平的文淵閣《四庫全書》,隨著古物避難到上海,教育部趁這個機會,委托中央圖書館籌備處,與商務印書館訂立合同……這樣不費一文而與文化有功的事情,我想就讓教育部多作幾千百件,別人安有置喙的理由?”22“今于國難嚴重之際,當局肯分精力,注意景印庫本這件事,已使人不能不承認現在教育當局,較諸民十三及民十五時,實系此善于彼”23,“以現在飄搖不定之時局,對此問題,安可令其遷延下去?”24這樣的認知,所在多有。這個影印的邏輯起點,加諸合同中以“國際交換之用”暗示的出版意圖,皆在出版后的流通發行去向上實現了落腳。
1934年,工程始竣的《四庫全書》便被拿來于上海舉辦的國際圖書館展覽會上亮相。此次參會者分布于世界“都十六國……如美之國會圖書館、德之柏林圖書館、英之博物院圖書館、法之巴黎圖書館、瑞士之國立圖書館、意大利之那波里國之圖書館、丹麥之民眾圖書館等”25。有備而來的中方自陳道:“中國國立中央圖書館特陳立商務印書館出版之《四庫全書》影印本,尤有生色。”26寥寥幾句的新聞報道,作為主體與主角的圖書館一概未被述及,卻專辟篇幅談述與此活動瓜葛不多的《四庫全書》,此中深意指向何處已不言自明。
分四期出版的《四庫全書》,于第一期印刷完工,便已早早被教育部“為國際交換溝通文化起見”,拿去作“贈送歐洲各國著名圖書館八處,每處各贈一部”27的允諾;到出版了三期還有一期未完時,便急急“裝箱,分寄駐在歐洲之我國領使館,請轉前指定贈送之各國著名大學或國家圖書館”,當聽聞“德國因佛郎府設有中國學院”28后,主動贈送德國兩部。捐贈國際聯合會圖書館時,因“陳列日內瓦,以供國際人士閱覽”之故,亦專以“四庫精本之影印本”29自稱。
政府而外,作為出版者的商務印書館,于國際性的民間交流時,也主動承擔起了捐贈之務。1935年,商務印書館在交流活動中,贈送法國公益慈善會“最近出版的《四庫全書珍本》一部,作為中法文化繼續交換的一個紀念”30。捐贈之外,海外亦不乏因《四庫全書》的對外宣傳所動而主動訂購者。如還處于預售階段時,美國國會圖書館和哈佛大學圖書館便成為最早一批公開的預訂者31。
《四庫全書》通過符號繁殖展示民族形象的成功,不得不讓人導源回味1920年代的影印出版計劃。有意思的是,反觀所存的史料文獻,會發現1920年代計劃再版《四庫全書》時的邏輯驅動,竟同1930年代如出一轍——出版意圖極為青睞民族建構的話語,宣傳話語同樣不乏“發揚國光”“復興民族利器”之詞。
1919年,時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的葉恭綽于歐美考察并參加巴黎和會歸來后,向徐世昌呈文西方重視東方文化,并尤為欽羨《四庫全書》事。鑒于“中外人士多有以印行為請者”32,“政府為發揚文化起見,擬將《四庫全書》刊印,公之世人”33。同年,法國前總理班樂衛來華,“代巴黎大學丐此書一部”34,并向中國政府進言“世界各大學,可遍設《四庫全書》書庫”事35。于是,政府慨然決定每年補助2萬法郎在巴黎大學內設立中國學院,作為海外人士研究《四庫全書》的場所,并擬以180萬法郎在此地建設四庫圖書館以貯藏《四庫全書》36。1921年,朱啟鈐赴法交流并順道至歐美其他國家和日本時,鄭重攜帶《四庫全書簡明目錄》(此《簡明目錄》僅有類別、書名、卷數、著者四項,與現行附有每書說明者的《簡明目錄》不同)及文淵閣藏書內影彩圖12幅,贈送各國元首及各大學圖書館。時人認為此舉在于“圖謀銷售預約”37。1929年,《四庫全書》的再版亦“曾一度倡議,我國并在國際聯合會大會中,公開宣布,俟翻印后與各國交換刊物”38。于此可見,1930年代事實上是對1920年代《四庫全書》五彩想象的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