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學來

曾大興先生從2012年7月正式接受《百家講壇》邀請開始,歷時7年,講述了18座中華名樓,按照文學地理學來講,就是18個文學景觀;按照城市社會學來講,就是18個城市地標;按照中華文化的傳承來講,就是18個文化符號。《中華名樓》這個系列節目終于完美收官。
古人講,天地四方曰宇,“宇”指的是空間;《管子》中用“合”,也就是“六合”來指空間;念天地之悠悠,詩人陳子昂對空間的千年一嘆,不知鉤沉起多少人內心深處的波瀾起伏。法國當代哲學家米歇爾·福柯在《不同的空間》一文中指出:“當今時代也許是一個空間的時代。我們都處在一個同時性的時代,一個并列的時代,一個遠近的時代,一個共存的時代,一個散播的時代。”《道德經》第十一章記載:“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從中可以看出,中國古代哲人老子在兩千多年前就發現了空間的奧秘與作用。而曾大興先生作為中國文學地理學會會長,多年來一直致力于文學地理學的研究與呼吁,從字面上來看,文學加地理,這不正是文化傳播的一個可行性路徑嗎?
當今世界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互聯網、數字化、新材料、人工智能、大數據、腦科學等深刻地改變著這個時代,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在學術界,專家們除了從事學科建設學科研究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為當今社會的發展提供新的工具和精神動力,尤其是人文學科。20世紀初期,我國現代人文地理學的奠基人梁啟超最早在《中國地理大勢論》一文里提出“文學地理”這個概念。之后專家學者們從文學地理的學術史、原理、研究方法、批評等不同角度展開研究探索,取得了很多學術成果。首都師范大學的陶禮天教授認為,1992年以后,“中國文學地理學已漸成顯學”。
文學地理學作為一門新興學科,也在積極地參與到新時代建設中來,正如曾大興先生在一次采訪中所講:
中國學術既追求一種天人合一、時空交融的境界,又具有一種強烈的實踐理性精神,講求經世致用。文學地理學這個學科與文學的其他二級學科相比,其實踐品質更為突出。研究文學與自然環境的關系,可以恢復人們對于大自然的記憶,幫助重建人們與大自然的聯系,培養人們對于大自然的親和感,進而達到保護大自然的目的;研究文學與人文環境的關系,可以啟發人們對于現實人文環境的思考,喚起人們改善現實人文環境、優化現實人文環境的熱情;研究文學地理景觀,則可以為文化資源、旅游資源的開發等提供重要的參考。
而一個新興的文學地理學科如何走向大眾呢?這的確是一個課題,文學地理學界的各位同仁通過書籍出版、論壇講座、主題網站、微信微博、景觀策劃等做了大量推廣工作,這是學術建設的一部分,也是進一步大眾化普及的源泉。為了弘揚文學地理學中的文化精神,更好地為大眾服務,首先與曾大興先生達成了一個共識,《百家講壇》是大眾化的講壇,大眾化是前提,這個大眾化首先是主題的,曾大興建議先從文學地理景觀入手,理由有三:首先是文學的價值,很多與景觀緊密相連的傳唱千古的文學作品承載著中國人的人文追求和家國情懷,很容易走進觀眾的內心深處;其次是景觀的價值,比如民俗的、建筑的、雕塑的、繪畫的、書法的價值,甚至音樂的價值,這些都是豐富的旅游資源,作為地方政府和旅游者都會十分關注;最后是鄉愁的載體,文學景觀是地方文化的一個重要標識,是人們懷念故鄉、寄托鄉愁的一個重要媒介和載體,通過文學景觀,人們可以找到在全球化、城市化、智能化浪潮中迷失的自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英國當代文化地理學家邁克·克朗指出:“將地理景觀看作是一個價值觀念的象征系統,而社會就是建構在這一價值觀念系統之上的。”文學地理景觀還是傳承中華文脈的重要載體,幾千年來,文人墨客,遷客騷人的吟詠書寫,層層累積在眾多文學景觀上,因此一座座文學景觀在無聲地訴說著歷史智慧,承載著一代代中國人人文精神塑造的責任與擔當。
然而作為唐宋詩詞研究專家的曾大興在給我的第一封郵件中,沒有直奔講座的主題,而是提出了這樣的課題:
過去許多講文學的人,為了往歷史上靠,基本上都把重點放在作家本人的生平事跡上,而沒有把重點放在作品上。他們這樣做,是為了設置情節和懸念。但是《詩經》都是無名氏的作品,他們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更談不上生平事跡了。所以《詩經》應該怎么講,乃至文學應該怎么講,確實要好好地研究一下。
言外之意,文學是人類的瑰寶,人們對文學本身的需求就是一種講者的努力方向,而不是把文學作品過度故事化,文學尤其是詩歌,要講述作品本身的情感共鳴,藝術審美,歷史哲思。從中可以看出,曾大興先生作為一位有責任擔當的文化學者,一位在教育領域傳道授業解惑的師者,首先追求的是一種專業精神,講文學就要把文學講透了,而不要用故事化來喧賓奪主。對于電視講座如何故事化,故事化到何種程度,可能有不少專家學者與曾大興先生有類似的思考與疑慮,當然這種疑慮和思考是有一定道理的。大眾化媒介電視更是要注重傳播效果,電視節目對于觀眾的吸引力,很重要的敘述方式就是故事化。美國劇作家羅伯特·麥基在《故事》一書中對人類對故事的需求有一段精彩的描述:
世人對電影、小說、戲劇和電視的消費是如此地如饑似渴,如此地不可饜足,故事藝術已經成為人性的首要靈感源泉,因為故事在不斷地設法整治人生的混亂,挖掘人生的真諦。我們對故事的嗜好反映了人類對捕捉人生模式的深層的需求,這不僅僅是一種純粹的知識實踐,而且是一種非常個人化的、非常情感化的體驗。
如此看來,人類對故事的需求真是難以遏制,而且對故事的需求不只是娛樂的需求,而是對人生模式的一種探索和追求。而電視講座中的故事化也不是很難做到的,每個人都是天生的講故事好手,只不過未挖掘而已,講座中的文學也好,哲學也好,學術也好,故事化也好,從講述對象的背后到講述者其實都離不開人,離不開歷史情境,在有人的情境中一定就會有精彩的故事,而電視講座就是要挖掘其中的故事,既可以是學術對象的故事,也可以是專家學者研究探索中的故事。電視講座節目不同于學術,其中很重要的一點,不只是講某個作品,更重要的是,專家學者通過講述作品背后,來展示他的才識、膽識和智識,講亙古不變的人性,講歷史的成敗得失,講人生的酸甜苦辣,講人們看似習以為常又不是很明白的人生哲理。總之與曾先生在講稿的溝通中一直在沿著故事和學術相統一的道路在一步步邁進,至于效果好壞還要觀眾朋友們來評判。
明確了題目方向,統一了講述方式的共識,下一步就是列舉具體的講座內容了,曾大興首先列舉出了62個文學景觀,讓我是大開眼界,其中有名人故居、樓閣亭臺、山川河湖、寺廟村莊、陵墓遺跡等,這說明文學地理學這門學科的研究領域是非常廣泛的。這些文學景觀都是我們非常熟悉的,也是非常感興趣的人文景觀,而且作為專家的心理也可以理解,總想把學科中的好東西傾囊相授給觀眾朋友們,可是作為學術來講,這些題目是被文學景觀這個學術概念所統帥著,而作為電視講座則切忌面面俱到,題無巨細,最好是擇其一點聚焦,以點帶面,放大其一,畢其功于一役,這樣才容易讓觀眾關注并記住。正好曾先生提供的第一批10集文案大綱中講到了三個樓閣:黃鶴樓、岳陽樓、滕王閣,這三個文學景觀正好可以歸為一類,而名樓是中華文化中一種很典型很獨特又很有文化內涵的載體,一步步《中華名樓》這個系列講座終于浮出水面。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聆聽先人們登樓遠眺的傳奇故事,觸摸古典建筑蘊含的靈魂物語。從古至今多少文人墨客,多少豪杰英雄登樓抒懷,抒發幽幽古意,奏響時代之歌,比如李白、杜甫、白居易、范仲淹、蘇軾、辛棄疾等眾多士子,他們與名樓之間的故事與傳奇,給后人留下了令人津津樂道的千古佳話,以及歷久彌新的精神財富。建筑是凝固的藝術,而樓閣更是中國傳統建筑中極具特色的人文精神載體。據統計,在中華大地上建有成千上百個具有歷史文化價值的樓閣,它們架起了歷史與人文,情感與哲思,人與自然的橋梁,這些樓閣不僅體現了中國古代工匠的勤勞與智慧,也從一個獨特的角度記錄著古代先人的個人憂思與家國情懷。
《中華名樓》系列講座的誕生,離不開曾大興深厚的學術底蘊,扎實的理論功底,腳踏實地的調研。相比其他選題,《中華名樓》這個選題涉及的橫向縱向的領域很多,比如建筑、歷史、民俗、地理、詩歌、小說、楹聯、哲學、軍事等眾多領域,如何把這些領域有機地統一在一起,確實要下一番功夫。為了講好每一座樓,曾大興先生一絲不茍,嚴格要求,除了查閱大量資料之外,還對每一座樓閣都進行了實地考察考證調研,為保證節目的順利完成付出了雙倍的努力。
在曾大興的講述中,一座座中華名樓又重新煥發出新的生機,名樓背后的人文精神也得到了進一步梳理和升華,比如黃鶴樓抒發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離別之情,岳陽樓則體現了家國情懷等。這是一次文學和地理的有機融合,這是一次追慕中華精神的名樓之旅,這是一次大眾媒體文化傳播空間化轉移的有益嘗試,這是一次文學地理學大眾化傳播的探索之舉。愿曾大興先生在文學地理學的大眾化傳播上再謀新篇,在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道路上再創佳績!
(作者系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欄目“中華名樓”系列講座節目編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