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領導人文明觀的演進及特征

張樹華 陳承新

【摘要】日本形成了“學習”、“極端”、“中國”的領導人文明觀體系。從脫中崇歐、西方文明至上，到倡建所謂“大東亞共榮圈”，從重新認識西方、一切向美看，到開始注重內省，重構自我，日本領導人始終堅持強國宗旨，以勤于學習、善于學習對待中西文明。日本領導人的文明觀始終貫穿著文明優(yōu)劣論、崇尚強者論和圍繞中國論三個方面的特征。正視日本與中西世界尤其是中國之間的文明淵源和紐帶關系，重新挖掘自己的文明內涵，可能是日本領導人未來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內容。

【關鍵詞】日本 領導人 文明觀 學習 極端

【中圖分類號】D80 【文獻標識碼】A

加強了解日本領導人文明觀的歷史變化以及其對日本對外交往的影響，有助于我們正確看待日本領導人文明觀和客觀預判中日關系前景。2019年是中日關系改善的關鍵一年。中日關系自2017年出現(xiàn)“回暖”跡象，但是兩國結構性矛盾以及由此帶來的根本性問題還沒有解決，兩國關系仍然處于不確定性狀態(tài)。當前，在中美貿(mào)易戰(zhàn)一波三折、世界局勢不穩(wěn)的情況下，日本領導人不會輕易定調定向，這與其一貫的文明觀大有干系。

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經(jīng)過日俄戰(zhàn)爭、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冷戰(zhàn)等曲折道路才走到今天，期間，日本領導人的文明觀也經(jīng)歷了相應幾個時期，最終形成以“學習”、“極端”、“中國”等為關鍵詞的領導人文明觀體系。

明治維新時期：脫中崇歐

談這一時期日本領導人的文明觀，不得不提巖倉使團。巖倉使團以右大臣外務卿巖倉具視為特命全權大使，以大久保利通（大藏卿）、木戶孝允（參議）、伊藤博文（工部大輔）、山口尚方（外務少輔）為副使，成員都是王政復古明治維新的主力軍武士。

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后，通過廢藩置縣、消除割據(jù)勢力，完成了中央集權，但在選擇什么樣的國家發(fā)展道路上，明治天皇和政府領導者們一直沒有明確的戰(zhàn)略。于是，巖倉使團以全面改革和修改不平等條約為初衷出發(fā)向西。從考察回國后的結果看，西方列強不愿修訂對日不平等條約給使團帶來深深的挫敗感，但是，“鐵血宰相”俾斯麥等人關于19世紀國際社會中強權政治現(xiàn)實以及弱小普魯士如何通過發(fā)展經(jīng)濟軍事實力成長為德意志帝國的講述，令日本明治維新的領導集團醍醐灌頂。歐美尤其是德國關于弱國振興的警醒和啟示，使日本領導集團轉向崇尚西方文明。文明觀轉型成為巖倉使團考察之行的最大結果。

明治時代以來，日本近代國家振興有三大目標——富國強兵、殖產(chǎn)拓業(yè)和文明開化，日本政治家們幾乎一致意識到，在這一過程中，如何對待中國和中華文明是建構近代國民精神無法回避和逾越的問題。日本領導人自向西考察后，懷揣著弱國振興的目標，開始與原先一衣帶水的中華文明表達決裂之心，擯棄以儒學為核心的中華文明對于國家體制的影響，通過向琉球、朝鮮和中國擴張侵略行為以圖強國，意圖實現(xiàn)與西方列強平起平坐乃至最后進攻他們的目標。

考察歸國后，使團精英在十月政變中戰(zhàn)勝留守派，以大久保為首的內治派（包括使節(jié)團的大部分成員）主政，巖倉具視曾擔任太政大臣，大久保利通和伊藤博文都曾擔任日本首相，鼎力推進維新立憲，把考察的收獲大部分變成了現(xiàn)實。明治政府靠西鄉(xiāng)隆盛的領導推翻幕府奪取了政權，靠大久保利通的領導奠定了明治維新的基礎，靠伊藤博文的領導把維新發(fā)揚光大。日本自此走上了保護民族經(jīng)濟、建立獨立自主工業(yè)技術體系的李斯特式自主發(fā)展道路，順利推進近代化、現(xiàn)代化，成為資本主義的后起之秀。1868年，日本明治維新開始，不到30年時間就成長為亞洲第一強國。

“純粹向西看”是他們文明觀的一大鮮明特征，也是其邁向軍國主義的惡源。明治維新時期，日本文明觀的核心是“脫亞入歐”。“脫亞入歐”包括兩個要素，一個是“脫亞”，一個是“入歐”。“脫亞”實為“脫中”，在文化文明上去中國化、去儒家化，然后進行徹底的、全盤的西化。“脫中”就是清洗此前從中國引入的儒家文明，以方便西方文明登場。顯然，在堅船利炮的打擊之下，日本領導人在仰視西方文明的同時也低看儒家文明。既然兩者都是外來文明，日本當然拋棄劣等而選擇先進。所以，“脫中”具體就表現(xiàn)為對儒家文明和中國歷史的徹底否定甚至惡毒咒罵。

日俄戰(zhàn)爭勝利至“二戰(zhàn)”投降：倡建所謂“大東亞共榮圈”

明治維新讓日本擺脫了淪為殖民地的危機，并進一步成為當時亞洲第一個獨立自主的強國。之后日本一如自己的“先生”——德國，開始對外擴張掠奪，企圖成為一個亞洲的大帝國。如果說，甲午戰(zhàn)爭的勝利，讓日本領導人強化了對中西文明優(yōu)劣論的認識，尤其加劇了對中華文明的藐視；那么，在中國領土上主動發(fā)起并取勝的日俄戰(zhàn)爭，則意味著一個亞洲小國在戰(zhàn)勝東方并成為深刻影響地區(qū)文明的帝國之后又戰(zhàn)勝了一個西方大帝國，這讓日本領導人進一步膨脹自信和野心，進而提出主導創(chuàng)建亞洲文明的“大東亞共榮圈”計劃。

日本軍國主義講求強者為王，不惜一切代價達到目的。繼日俄戰(zhàn)爭被號稱為“黃種人的勝利”之后，“大東亞共榮圈”就為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簡稱“二戰(zhàn)”）中擴張版圖、提出“將東亞從西方的殖民統(tǒng)治中解放”、建立類似邦聯(lián)制的戰(zhàn)略構想與政治主張奠定了基礎。日本首相近衛(wèi)文麿的“近衛(wèi)聲明”勾畫出該計劃的基本政策構想，即構建以“大東亞共榮圈”為整體，以日本、東亞與東南亞“共存共榮的新秩序”作為建設目標的政治體系。

這種一旦自身國力強大起來，又開始自我膨脹，否定中西的極端化文明觀視角，為日本日后的受挫埋下了伏筆。“二戰(zhàn)”期間決策人物裕仁天皇和東條英機等領導人，將日本拖入法西斯的深淵，作為“二戰(zhàn)”亞洲的主要侵略者，向中國、越南、緬甸等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發(fā)動了瘋狂的侵略，甚至萬里奔襲珍珠港，幾乎是憑一己之力撐起整個太平洋戰(zhàn)場。大勝之下付出沉重的經(jīng)濟軍事代價奪取俄國在遠東的利益，中國戰(zhàn)場八年消耗戰(zhàn)，加之戰(zhàn)略資源依賴美國，戰(zhàn)術技術又遠不及美，“大東亞共榮圈”的侵略受到亞洲各國抵抗，日本最終戰(zhàn)敗。

“二戰(zhàn)”后至20世紀90年代：一切向美看

“二戰(zhàn)”以后，日本在美國主導下進行戰(zhàn)后改革，一下從自我膨脹跌入谷底，開始了被迫向西方學習的過程。美國將領麥克阿瑟通過修改日本憲法，實行議會制君主立憲，取消了天皇總攬國家的一切統(tǒng)治權，改變了日本的政治制度。

美國對日政策的變化使日本保守派自民黨上臺執(zhí)政，并開啟了長達38年之久的單獨執(zhí)政。盡管換屆頻繁，但日本基本保持自民黨“五五年體制”開始的政治格局。在重創(chuàng)之后被迫學習西方，重新快速崛起，并獲得長久執(zhí)政，日本領導人對強者的崇尚一度升溫。自民黨堅信，日本只有追隨強者才有未來，也促成了戰(zhàn)后日本再次轉向西方、重新認識西方文明、全方位向美國學習、一切“向美看”的“美國化”過程。

但是，隨著日本重新快速崛起，無論是出于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考量，還是為對外謀求政治大國的目標，日本領導人又一次從早已整合中華文明要素的本國文明傳統(tǒng)中去追溯躍居資本主義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強國的原因。

20世紀90年代至今：注重內省，重構自我

冷戰(zhàn)結束后，自民黨一黨獨大的局面有所變化，曾出現(xiàn)過一段時期的他黨執(zhí)政或聯(lián)合執(zhí)政的局面。與自民黨的單獨執(zhí)政相比，多黨聯(lián)合政權無論是在政權構成還是決策機制及政策內容等方面都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隨著國力增強而政治地位式微，一直被壓抑的追求全面獨立的內在訴求又開始凸顯出來。為此，日本領導人在多黨執(zhí)政時期加強了向他國學習之外的反思和內省，開始審視日本究竟應該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對待中西文明，應該如何重塑自我。

這種反省是以統(tǒng)治階級標榜的國家利益而不是國民利益為最高追求的國家主義為基礎，這種反省也極大地依賴外部環(huán)境條件的變化。只要東亞局勢波動繼續(xù)存在，日本在21世紀初期政治體制的僵化和戰(zhàn)略上的謹慎是不會改變的。在可預見的未來，一旦外部環(huán)境明朗，日本很可能就會跟著強者帶領的新局面而轉變。基于日本歷屆領導人強大的對外學習能力和抗壓能力，它轉變的速度會相當驚人。

日本領導人文明觀的突出一點是善于學習，以文明優(yōu)劣論、崇尚強者論和圍繞中國論三個方面為特征

通觀日本領導人的文明觀，其突出一點就是善于學習，只要有利于自身強大，就愿意向中西文明學習，而在善于學習、勤于學習的過程中，始終貫穿著文明優(yōu)劣論、崇尚強者論和圍繞中國論。

作為亞洲一個規(guī)模較小、資源缺乏的島國，日本領導人的文明觀始終堅持強國宗旨。他們明白，只有強國為先，才能獲得自己的執(zhí)政基礎和合法性，并使之可持續(xù)。為了強國，他們急于獲取一切可用資源，勤于學習；為了強國，他們善于學習中西先進的科學技術和意識形態(tài)價值觀，哪怕主動派出使團遠渡萬里。

雖然后天學習的態(tài)度促成先天不足的日本逐漸強大，但是也暴露出日本領導人內生性的盲目和極端的單向度思維。反映在日本領導人的文明觀上，一方面，日本領導人始終以優(yōu)劣高低論中西文明。一旦因為中日國情和實力的變化出現(xiàn)自認為更好的學習對象，他們就視一衣帶水、早已內化在本民族文明之內的中華文明為劣等文明，或否認，或貶低，開展各種意識形態(tài)上的割裂嘗試。一旦樹立的西方學習對象被自己超越，他們又開始自我膨脹，無限抬高本民族文明的優(yōu)越感，視西方文明為低一等級的文明。

另一方面，日本領導人在以優(yōu)劣評判中西文明并對應推出政策的同時，也展露出其文明觀當中崇拜強者的特性。日本領導人始終以崇尚強者的目光審視各國文明。從明治時期開始，日本領導人就一意轉向向西方學習尤其向由弱變強的德國學習；隨著國力上升和西方國家弱點的暴露，他們又重新轉向以自己主導建構文明世界；“二戰(zhàn)”后轉向全方位“美國化”。

圍繞中國論。在充斥文明沖突論的國際政治舞臺上，日本很少反對某一特定的文明，但是卻持有極端的優(yōu)劣觀和強者觀，一旦轉向，就表示出全面徹底轉向的決心，每次“轉換”都具有某種“質變”的特征。盡管如此，在日本的幾次文明觀轉換中，一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是，新文明觀的確立并不意味著前一階段文明觀的泯滅。歷史證明，每當日本的“入歐”“入美”取得顯著成效之時，往往也是其“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尤其是內生性中華文明元素的作用，甚或試圖“再造”獨自文明的開始。其中，“中國”這個國家概念，“中華文明”這樣巨大的歷史事實，在日本有史以來就已滲入其國民生存的方方面面。在日本政治思想史上先后出現(xiàn)的“脫亞入歐論”和“亞細亞主義”，其核心都是為了處理日本與中國的關系，都是為了重新評價已經(jīng)透入日本社會無數(shù)層面的“中國文化、中國文明的價值和作用”的問題。

日本需正視與中西世界尤其是中國之間的文明淵源和紐帶關系，重新挖掘自己的文明內涵

不同國家領導人有不同的文明觀，文明觀的差異不應當成為世界沖突和國際關系緊張的根源，而應成為世界秩序和諧、人類文明進步的動力。日本在中西文明兩邊的差異中勤于學習、善于學習，實現(xiàn)了自身進步，成為了強國，因此其文明觀有其先進性。

但是，完全脫離自己、摒棄自己根源去單向度判斷和學習的文明觀無法讓自己立于世并獲得長遠發(fā)展。1997—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發(fā)生后，亞洲國家的發(fā)展模式出現(xiàn)了分岔，把自己變得更為西方化的日本陷入停滯發(fā)展的陷阱，而新加坡、韓國等堅持自己的發(fā)展模式并加以改善的國家，發(fā)展更上一層樓。為了在風云變幻的世界格局中立于不敗之地，日本領導人可能更加需要從原來單向度的文明優(yōu)劣論和崇尚強者觀當中解脫出來，以平等、互鑒、對話、包容的態(tài)度和立場，正視日本與中西世界尤其是中國之間的文明淵源和紐帶關系，重新挖掘自己的文明內涵。

（作者分別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博導；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參考文獻】

①嚴紹璗：《日本當代海洋文明觀質疑》，《日本學論壇》，2005年Z1期。

②鄭永年：《中國崛起——重估亞洲價值觀》，北京：東方出版社，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