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雯
(常熟理工學院 師范學院,江蘇 常熟 215500)
“紅色文化”作為精神創造領域的文化現象,總是與時代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在當今以經濟為導向,全球多元文化沖擊的浪潮中,如何推動中華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成為文化轉型期一大難題。在藝術領域,對于經典作品的解構和重構,尤其是對于紅色經典作品的翻拍和再創作不乏可見,卻缺善可陳。這類作品的失敗固然是由諸多因素造成的,但從根本上可歸因為盲目迎合市場需求,滿足民眾的獵奇心理以及追求西方的價值觀,從而表現為對經典藝術作品中傳統文化的割裂和棄離。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具有中國“紅色文化”的特質性,題材的選擇令人耳目一新,開創了國內對“諜戰”舞劇的創新探索。《永不消逝的電波》由上海歌舞團創作、演出,以“100位為新中國成立做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范”人物之一——李白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地下黨員為原型,講述了他們潛伏于隱蔽戰線,行走在刀尖之上,最后把青春和生命都獻給黨的偉大事業和上海這座革命城市的感人故事。作品在尊重歷史的基礎上進行大膽創新,融入了青春色彩、紅色記憶、浪漫情懷和諜戰元素,將觀眾帶入那看似平靜卻暗流涌動的“諜戰”時代。舞劇不僅再現了那個年代革命黨人的精神與信仰,更是在全國范圍內掀起了一波“紅色文化”的熱潮。劇中革命黨人不懼生死、敢于犧牲的精神震人心魄,激發了觀眾對于生命真正意義與價值的感受和思考,充分體現了如何在傳承紅色文化的價值觀念中打造紅色文化的現代活力,從而引領當下的流行文化,構建文化自信的根基。
長久以來,我們的舞蹈創作受困于“風花雪月、無病呻吟”的狹隘審美中難以跳脫,但在新的時代背景下,人們的物質生活雖然得到了極大改善,但心靈深處卻出現了“荒漠”,開始厭倦小情小愛的作品,更加渴望從那些有理想、有信仰的革命者身上發現生命的意義和幸福的真諦。因此,我們的舞劇創作也應有新的視角,不僅要秉持個體思維觀念的表達,更應該指向普世價值的探討。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通過塑造“李俠”“蘭芬”等革命英雄人物形象,充分展現了我黨地下情報人員博大深邃的內心情懷,視死如歸的豪邁氣概,以及堅守真理和愛的純粹信念。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的舞者對民族文化的發展肩負起了更多的責任,他們對創作有著自己清醒的追求,從讓舞蹈動起來到舞蹈為何而動,編導運用人體所有的感覺與神經系統建構起一個既有“意”又有“象”,還具有“象”外之“意”,“言”外之“旨”的作品:“長河無聲奔去,唯愛與信念永存。”
2016年2月19日召開的黨的新聞輿論工作座談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在發表重要講話期間,提及自己有剪報的習慣,看到《信仰的味道》這篇文章不錯,就剪下來了。十八大之后,習總書記先后5次提及這篇文章,其中最令他難忘的是,在共產主義信仰的激勵和引領下,陳望道沉醉于學習、潛心翻譯共產黨宣言,竟將墨汁當成紅糖吃掉而渾然不覺、甘之如飴。這種不可言喻的精神之甘,信仰之甜,只有真正的共產黨人才能品味得到。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向我們深刻詮釋了什么是共產黨人的追求和信仰,那是“人性的綻放、困難的綻放、理想的綻放”。看到劇場里許多年輕觀眾肅立起敬的面孔和泛紅濕潤的眼眶,我發現,中華兒女對于祖國的愛,一直都是那么深沉、那么濃烈。
諜戰類的影視作品觀眾并不陌生,然而通過舞劇的形式來展現諜戰故事,卻是一項巨大的挑戰。舞劇大膽地使用了“珠玉在前”的電影原名,雖說具有較高的市場辨識度,但也容易讓觀眾產生“先入為主”的預判,進而以較為苛刻的眼光進行比較和批判。面對如此挑戰,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卻一舉爆紅、票房大熱,演出已過百場。究其原因我認為:
一是劇情的“精彩”,步步推進,懸念迭起,扣人心弦。在以往的認知中,舞劇一直被認為是“長于抒情,拙于敘事”的戲劇形式。這是因為傳統舞劇重在“舞”,不能舞的就用類似啞劇的形式來代替,演員更多的身份是“角兒”,而并非全是角色,因此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古典芭蕾舞劇演員在演出尚未結束就謝幕的場景。而現當代舞劇則越來越看重敘事的立場和視角,身體語言的多義性、不確定性和隱喻色彩不僅不是缺點,反而成為特點,可以使觀眾主動去尋求與角色心理和情感上的觸碰。在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中,編導利用了電影的敘事手法展現人物的內心狀態,大量使用了蒙太奇的手法,例如,在舞臺空間的一個場景里表現李俠在裁縫鋪子急切地尋找情報的藏匿之處,而同一個舞臺空間里并列的另一個場景則是蘭芬被假扮車夫的特務拉向危險之地。一個空間兩個場景,巧妙地鉤織了對比性、復合型舞臺藝術時空,把舞劇推向了高潮。同時,利用舞劇人物的心理流動作為舞臺影像空間轉換和移動的依據,隨著蘭芬的一聲槍響,之前的兩個時空被瞬間貫通。蘭芬的精神幾近崩潰和李俠即將慷慨赴死的橋段,使得整部劇既合情合理又出人意料地構架起引人入勝的藝術境界。
二是人物的“平凡”,一群平凡的革命者,他們有血有肉,也會受傷,也會痛苦,既有著相依相偎的愛情,也有著柴米油鹽的瑣碎,更有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當小裁縫為救下已經暴露正被追捕的李俠,在人群中一把奪下了他的紅圍巾,圍在自己身上,最終倒在敵人的槍口下時;當老裁縫在臨死前,手腳麻利地將情報縫在旗袍的滾邊中,用自己的死亡給予了無數人生的希望時;當李俠平靜而又決絕地坐在電報機前,發出最后一封紅色電波,那句“同志們,永別了,我想念你們!”在黑色幕布上熠熠生輝時,觀眾都給予了雷鳴般的掌聲,伴隨著陣陣的抽泣,無比鮮活的藝術形象便從舞臺上走入了觀眾的內心。每一個人物都是那樣的生動,沒有樣板化,更沒有臉譜化,蘭芬為丈夫輕輕地撣去衣服上塵土的動作,拿著笤帚裝作掃地實則在打探敵情的神態,黃包車夫回頭時謹慎小心的眼神,諸多細節就像生活中的場景一樣平凡和真實。劇中穿著旗袍的上海女子在弄堂里安安靜靜地做著自己手上的活計,一縷晨光照映在臉頰,她們時而用扇子遮擋,時而輕輕地扇著爐火,質樸、優雅的儀態完全不同于印象中十里洋場的旗袍女郎或百樂門舞女的那種妖冶形象,讓觀眾仿佛看到了一幅“石庫門七十二家房客”的生活畫卷,感受到了來自日常生活的舒服和熨帖。在劇中,沒有一個人物是“完美的”,他們白天是一副面孔,到了黑夜又是另一副面孔,不站在舞臺的“高光”中,反而是在“黑暗”中露出狡黠、謹慎的目光,讓觀眾看到了一群真實的“人”,感受到了人性的平凡與偉大。
三是細節的“完美”。首先,整部舞劇的燈光設計在兼顧舞蹈藝術性同時,準確地表現了戲劇的情節性。例如在序幕部分,一群舞者手里拿著黑色的雨傘在舞臺上來回不停地穿梭,這時一組LED光源成像燈作為高位流動,通過成像燈切片造型的功能,只將演員的上半身和雨傘的輪廓勾勒出來,形成了一道幽暗、神秘的藍色光線,在這種由光影營造出的隱喻感和形式感下,舊上海解放前夕那無比陰霾、緊張的氣氛躍然于舞臺之上。其次,舞劇中大量的多媒體設計不僅豐富了舞臺敘事亦非常克制地做到了不喧賓奪主,通篇采用質地莊重、冷峻的色調來凸顯舞劇濃厚的歷史感。例如在雨夜、暗房等故事的描繪中,采用了簡單明晰且不失現代感的多媒體呈現方式:一串串數字雨急促飄落、一張張相片匆匆顯影,在這種情境下,多媒體出現的時機需要與投影底板、舞臺燈光完美的契合才能展現出特有的感染力,使臺下的觀眾感受到舞臺上或劍拔弩張、或暗潮涌動的氛圍。同時由于人物和劇情的錯綜復雜,舞美設計使用了三層26條軌道條屏景片來完成,通過編程使景片產生快速、不間斷的空間變化,景片上隱約、片段化的建筑形象不斷被打破又重組,石庫門、弄堂、裁縫店等老上海味道的景象被生動地再現了出來。服裝的設計則是突破了表面化的“上海氣質”,旗袍面料的質感都十分高級,以淡雅的素色和簡約的花紋體現出上海女子內斂、優雅的氣質,遠遠觀望都能看得出的考究做工與合體版型,恰到好處地勾勒出演員完美的身材比例,又絲毫不影響舞蹈動作的發揮。較為克制的設計使得服裝褪去了勾人眼球的浮華和艷麗,讓觀眾在壓抑的故事氣氛中感受到了地道的海派文化氛圍和濃濃的生活氣息。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的創作和排演始終秉持著精雕細琢的“工匠精神”,光是從選題、研討到論證就歷時兩年多,主創團隊先后到一大會址紀念館、革命歷史博物館、烈士紀念館等地采風,對上海的紅色基因追根溯源,許多專家學者都參與其中,為舞劇提出許多寶貴的意見和建議。之后更是經歷了150余天幾乎每天12個小時的創作和排練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兩位“80后”編導韓真、周莉亞,向我們展示出了中國年輕一代編導的創新、活力與堅韌不拔的精神,在編舞方面不斷打磨、反復修改。總編導周莉亞在李白故居看到兩張結婚照,一張是李白和妻子為了革命事業假扮夫妻時拍的,另一張是兩個人日久生情后真正結為夫妻時拍的,在劇中,為了呈現出跨時空的敘事,編導設計了四對“雙人舞”同時出現在舞臺,將兩人從假扮夫妻到結下深厚感情,共同堅守革命理想的故事展現得清晰而自然。
除此之外我們可以看到,整部舞劇幾乎所有的舞段都是情節性的,這和舞蹈“長于抒情,拙于敘事”的特點有些矛盾,但是對于諜戰題材來說卻又是不可不為,例如,地下黨員如何獲得、傳遞、發送情報,國民黨機關又是如何發現、追捕、殺害情報人員……這些情節不斷推動著劇本故事的發展。其中唯一的一段情緒性的舞蹈《漁光曲》,成為整部劇的華彩段落,在上海人的記憶中,上海女人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弄堂里生煤爐燒水,舞臺上沒有多余的布景和道具,柔和的燈光仿佛清晨氤氳的霧氣,一群穿著煙灰色旗袍的上海女子,用小板凳和蒲扇做道具,伴著節奏緩和的《漁光曲》,在弄堂里輕輕起舞,市井又優雅。氣氛緊張的諜戰劇情融入唯美浪漫的《漁光曲》,不僅不違和,反倒產生了奇妙的“化學效果”,在虛實相間的敘事中,在人性和日常情感的訴求中建立起了人們的家國情懷。
主角李俠的形象和身份在劇中也有所變化,原本是雜貨鋪的小老板,在劇中變成了報館的職員,場景也由雜貨鋪變成了報館,這個重要的場景不僅突出了上海的都市文化,也給了編導更多騰挪、表現的空間,同時使這個角色更加貼近當下觀眾的審美需求。而蘭芬這個角色,更是突破了我們對女主必須是“大青衣”的看法,蘭芬的“美”并不是傳統意義上“舞蹈美”,而是體現了“真實美”。主演蘭芬的朱潔靜在李白故居發現通往閣樓的樓梯非常窄,每走一步都有木頭老化的“嘎嘎”聲,因此,在表演的時候每一步都像小貓一樣躡手躡腳,雖然不那么“美”了,但卻更加真實了。在蘭芬為李俠撣掉肩上的灰塵這個動作時,我們沒有看到“芭蕾手位”或“蘭花指”,而是非常自然、生活化的動作,這樣的表演方式和她以往的舞臺形象反差巨大,只有通過對每一個細節動作的反復打磨,才能將多年的慣性演繹扔掉,可以想象演員們為此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在他們身上,沒有矯揉造作、忸怩作態,放棄了虛飾、浮夸、僵化的習慣姿勢,讓動作產生于內在生命的真誠流露。因為“美不美,一點不重要,美總是相對的,重要的是,你能否說出你想說的話。”這些真實的舞蹈肢體語匯讓我們看到了編導的真誠投入,也只有“真”的東西才能感動創作者自己,進而感動廣大觀眾。
演員的選擇也很有特色,除了男女主角之外,飾演小裁縫的演員個子不高,飾演報社社長的演員留著一撮小胡子,雖不是非常英俊,但是對于這部敘事性很強的舞劇來說,反而具有了很強的戲劇化效果,每一個人物都令人印象深刻。人們對電影版本中的場景印象最深的就是發電報的一幕,但舞劇中并沒有太多發電報的情節,編導利用舞臺劇的一些寫意手法來表現諜戰的緊張氣氛,利用影像元素將電文打到了景片上,展現了編導極大的創作智慧。
整部舞劇的音樂也是突出的亮點,“紅色”的激昂節奏與“黑色”的陰郁音調形成巨大的反差,呈現出如同電影配樂一般,極具畫面感和空間立體感的效果。在緊張又具有壓迫感的音樂中始終能聽見那微弱卻又綿綿不絕的“滴滴”聲,讓人感受到革命脈搏在永不止息地跳動著。中國舞蹈家協會主席馮雙白說:“這部作品將戲劇和舞蹈很好地結合在一起,達到了示范性的高度,完全可以被寫進舞蹈學院的教科書,展現出當代舞劇創作的美學新精神。”
舞劇在很多人心中是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的,主旋律的作品更是被一些年輕人認為太過說教、古板無趣。而《永不消逝的電波》卻成了時下年輕一代的熱門話題,很多人不只是觀看一遍,更有大把追著舞團的腳步“二刷”,甚至是“三刷”的“迷弟迷妹”。演出結束,演員們常常是多次謝幕,觀眾們掌聲不絕,幾位主演一出后臺就被“圍追堵截”,待遇堪比大明星。《永不消逝的電波》成為年輕人追捧的“網紅”著實顛覆了社會對年輕一代不習慣欣賞舞劇的印象和主旋律的“紅色作品”只能勾起老年人的回憶和情懷的看法。作為一名舞蹈工作者,看到能有一部舞蹈作品取得如此驕人的成績,在滿心歡喜的同時也似乎看到了中國舞劇未來的發展道路,那就是要懷著一顆虔誠的心,真正地去了解觀眾,挖掘他們心底真實的情感與訴求,而并不是一味地迎合,或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地在自己的圈子里孤芳自賞。
中國的舞劇從《白毛女》《紅色娘子軍》模仿西方芭蕾舞劇的初步嘗試,到《絲路花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生動再現,再到《朱鹮》走出國門踐行文化輸出。中國的舞蹈工作者們在不斷探索和前進,也取得了很多的成績與榮譽,但我們仍在不斷地總結、思考,究竟什么樣的作品才能夠既得到普通大眾的喜愛,又得到專家評委的認可。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以樸素真誠的創作理念和精益求精的藝術精神,先后斬獲了第十六屆中國文化藝術政府獎“文化獎”,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在取得了巨大的社會效益的同時也收獲了豐厚的經濟效益。
在當代舞劇的改革和求變中,如何達到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平衡,如何減少人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求與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給予了我們成功的經驗。可觀的票房收入使得舞劇文化市場進入了一個良性的循環,有充足的經費用于對作品精益求精地修改、打磨和提高,優厚的待遇吸引更多優秀的演員加入舞團,作品的質量越來越好,所帶來的票房收入也會越來越高。這無疑是給了廣大舞蹈工作者一個重要的啟示:要想平衡好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不僅要有著對于藝術的敬畏,不急功近利,潛心研究和打磨作品;更要使創作的本心回歸人民,為人民抒寫、為人民抒情、為人民抒懷;同時,舞劇工作者有義務有責任引領大眾的審美和精神的信仰,在大膽地攀登藝術高峰的同時要牢記使命、不忘初心,創作更多質量上乘的舞劇作品,以凝聚中華兒女的愛國之心。
2020年是建黨99周年,隨著新冠疫情的陰霾在祖國大地上逐漸消散,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又恢復了全國巡演,希望這部叫好又叫座的紅色舞劇,在未來取得更加輝煌的成績,走出國門、走向世界,讓全球看到中國人民始終不屈的拼搏精神和中國共產黨人忠誠奉獻的堅定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