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民國政府的一項執政使命就是要建立現代民族國家,培育現代新民是其題中之意,新女性形象不啻為中國成其為“現代國家”的主要標志之一。正是女性身體(形象)蘊含的政治象征意義,民國政府的新民運動加強了對女性身體的重塑力度,對應國民訓育的“軍國民”、“新民”、“公民”三個步驟,新女性形象也依次出現三個階段:“女國民”、“新女性”、“女公民”。新女性身體(形象)的培育既象征了近代中國毅然選擇現代化道路的迫切與決心,也表明了當時現代化改革的時代茫然與集體焦慮。
【關鍵詞】 民國;新民工程;女性形象;身體
中國現代意義上的國家變革是從民國開始的,民國政府要建立現代民族國家,需要打造出現代化新民眾形象。而女性在長期的性別不平等壓迫下處于被社會權力和知識壓制的最底層,所以,女性的身體形象、地位和命運就不獨是個人之私事,亦是關系著民族國家之兵強種存的大事,是關系著社會獨立與進步的重要象征,新女性形象不啻為中國成其為“現代國家”的主要標志之一。正是女性身體蘊含的政治象征意義,民國政府的新民運動加強了對女性身體的重塑力度,對應國民訓育的“軍國民”、“新民”、“公民”三個步驟,依次出現了三種女性形象:“女國民”、“新女性”、“女公民”。
一、訓育時期的“女國民”形象
“女國民”一詞于1905年由《女子世界》雜志率先提出,“女國民”形象則是伴隨20世紀初期軍國民運動發起而出現的。1902年蔡鍔旅日期間受日本模式啟發,推動國內開展了軍國民運動,本著增強人民體質,率先在學生中推行了體育課、群體體操、射擊、游泳等主要操練形式,國人時常看到日本教官操著日語訓練中國學生的景況。[1]此時,“賢妻良母”、“女權”概念已從日本或假道日本引介到國內,因此,軍國民運動也成為中國女性國民教育的應有之義。隨后,上海群學社發行《最新女子教科書》,對“女國民”之標準作了進一步規定:“必先自愛其群,始勉盡己力犧牲私利,維持公利”,[2]這一標準突出了群體和國家之于個體的利益,也被進步女性視為行動的標尺。
培養“女國民”的操練方式一旦確立,1906年女學解禁后,女學生即可就被投入到身體訓育計劃中,目標就是要改變傳統對女子靜柔的身體要求。體育課、體操課很快成為女子學堂的必修,有些女校還定期舉辦運動會,并設有刀、棒、球、飛星等比賽項目;南京金陵女子大學規定新生入學要進行集體組織的身體檢查,每周要有四小時的體育訓練,體育修滿4個學分方能畢業。[3]與此同時,學校對女學生的服飾外表也作了嚴格規定,相比宣統元年學部要求女學服要著過膝長衫、底襟約“去地二寸以上”的規定,[4]民初女校服裝仍沿襲傳統不著華麗服飾、不涂脂抹粉的規定,只作了部分修改,確立統一制式,顏色選取素淡。女校還從日本舶來經驗,制定關于男女交往的禁忌規定。這樣,學校攜同社會通過實施嚴格的身體紀律,消除女學生對服飾、美容、異性的關注,確保身體迎合、服從于集體、國家利益的需要。
舉國實施的“軍國民”運動對青年女性的訓育成果很快顯現出來,除了女性在各行各業的自律表現,她們甚至用女性久未涉足的“從軍”行動來表達她們之于維護國家利益、擁抱社會變革的決絕姿態。吳木蘭創立中華民國女子同盟會之初,確立了這樣的宗旨:“以扶助民國,促進共和,發達女權,參預政事為唯一宗旨,并以普及教育為前提,以整軍經武為后盾”,[5]這樣的女性豪情在以往是不多見的。到辛亥革命和北伐戰爭期間,一些初具規模、發展較成熟的女子軍隊開始發揮重要作用,最為著名的當屬上海的女子軍事力量,其實力曾接近上海武裝力量的四分之一,[6]成為一支不容小覷的政治力量。
二、“新婦女”為基調的“新女性”形象
胡適于1918年9月在北京女子師范學校的一次演講中首次使用了“新婦女”一詞,女作家陳學昭1923年發表《我所理想的新女性》,章錫琛1926年創辦《新女性》雜志已將稱呼變更為“新女性”,后成為流行的稱謂。于胡適來說,“新派的婦女”應是言論激烈,行為極端,不信宗教,不依禮法,卻思想與道德極高,[7]尤其強調了其“超于良妻賢母”的自立精神,[8]強調女性作為“個體”的價值,顯然,胡適對新女性的設想既融合了新文化運動的現代觀念,也深受留學期間美式婦女作風的感染。
知識分子對新女性形象的文化期待直接源于20世紀初期內外交困的國家處境,他們把艷羨于西方各國的戰爭實力與失望于中國外交的情緒,寄望于對現代化新民的培養。所謂“新女性”,于他們來說不僅功于生育出健康、強壯的下一代,更重女性本身作為自立個體的國民身份。
相較于上一階段著眼于公利的“軍事化”身體訓育,重視外在之訓練,這一時期則以培育女性與家、與國的個人權利意識,關注內在之修養。教育革新、家庭改制、入仕參政等一系列運動把近代女性推向了歷史前臺,政府、教育、職場已開始向女性敞開大門,女性的政治訴求得到了部分回應,湖南、浙江、廣東等地的女界聯合會通過有組織的大規模示威游行相繼為女性取得省議會議員的名額;[9]在教育界,1919年甘肅青年鄧春蘭致信蔡元培要求大學解除女禁,促使北京大學次年迎來第一批女大學生,雖然只有9名女學生獲批進入高等教育,卻是女性進入由男性主導的公共空間所邁出的一大步;在職業選擇上,畢業后的女學生多以教師為首選,其次是醫務人員,再次為公務員、記者、編輯、律師、公司職員、圖書館員、演員等,最次是打字員、店員。[10]此時的南京政府也以實際行動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女性外出工作,其管轄的政府機關內部都吸納了一定數量的女性任職;[11]在婚姻制度上,一批較為開明的、“前衛”的女性涌現出來,堅持婚姻自由,主動解除“不情愿”的婚姻,甚至將離婚消息通過報紙“大膽”公布于世。
新女性彰顯的獨立精神也促使社會風氣在1930年前后日趨開化。受美國節育專家桑格爾來華演講的影響,張競生刊印了他的講義《美的人生觀》,隨后出版《性史(第一集)》,發揚了桑格爾前期的性啟蒙,也由此引發了一場女性身體的革命——天乳運動。1928年,有歌舞表演的酒吧間在中國流行,女性開始著乳罩代替以前的緊胸衣;到1934年,女子已被允許在公共場合游泳,裸體畫風行,報紙雜志公開談論裸體像。[12]林語堂雖驚訝于社會對女性身體開禁的程度之大,但卻極為包容地把這些“現代”行為視為一種解放力量。[13]社會上也形成了兩種對比鮮明的女性身體形象——梳著傳統發式的“舊母親”與穿著新潮、出入學堂的“新女兒”。由母親的膽怯羞澀到女兒的活潑大方,生動再現了這場運動帶給近代女性的深刻變化,為30年代蔣介石“新生活運動”打下基礎。
三、“新生活運動”時期的“女公民”形象
中國近代的公民教育運動,醞釀于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率先由基督教青年會總干事余日章發起,又隨著他于1930年去職而黯然結束。[14]四年后蔣介石發起的“新生活運動”接續了之前的公民教育目標,在全國開展了以“禮義廉恥”為核心價值的文化運動。1934年秋,南京正中書局出版了《公民》、《國文》等教科書,引導社會大規模的公民教育與規范化的身體運動相結合,突出了這次“新生活運動”的直接目標就是培養守規范、合秩序的現代合格公民,試圖通過身體的時間性與秩序性養成來統一全民思想,培養公民忠于國家(黨)的信仰,進而達到國家由形式到實質的統一,實現人格救國,在國際上重新樹立一個現代國家的新形象。
為了塑造強健化、守時化的身體,蔣介石政府把一戰后迅速崛起的日德作為效仿典范,對中國青年展開了一系列身體訓練。沈介人開設了“十大訓練”課程,國防訓練位列第一,[15]同時輔以軍事訓育、組織童子軍,培養青年獻身黨國的勇氣,同時實施嚴格化的日常生活管理,福建新運會甚至將規定細化到公民的日常言行中,如規定行人要衣物整潔,帽子要戴正;行路時兩眼向前看,胸部要挺起。[16]為了養成身體的守時性,各機關公務員聞黨國歌及升降國旗號音,必須就地肅立,絕對遵守時間,起居作息有時;中等以上學校按時升降國旗,起居作息均用號音,實行準軍事管理;對市民起居作息時間以及起床后,洗臉、刷牙、剃須、理發、正衣冠等步驟亦作詳細的程序設置。[17]
合秩序的時間化身體在“女公民”形象的反映就是女性既要有健美的身體,又堪作道德典范。1935年國民黨召開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提出要“培養仁慈博愛體力智識兩俱健全之母性,以挽種族衰亡之危機,奠國家社會堅實之基礎”,[18]在挽救國家種族的名義下,深諳“禮義廉恥”的“正派女性”形象被確立起來,即具有新式母性特征、樂于參與或興辦社會事業的知書達理型女性。健美女性代表的“橄欖枝”最后花落曾包攬民國第五屆全國運動會女子游泳全部金牌的楊秀瓊身上,很快她就被時任新生活運動婦女委員會指導長的宋美齡收為干女兒,其著泳裝的形象還刊登在了當年《良友畫報》的封面,可謂風光無限。如果說“新女性”是國家主義從家庭主義中解救身體的“成果”,那么“女公民”則是國家主義與家庭主義合作完成的“作品”,按照“新生活運動”標準,不僅那些既施展美貌與才識,又難擺脫物質浮華誘惑的“摩登女郎”不合規范,而且勇于走出家庭、違反傳統母性原則的女性也當屬“正派女性”的反例,前者雖充分展示“時尚”形象卻未懷國家民族之大義,后者雖勇于追求自由但罔顧家庭倫常之責任。
四、結語
以塑造新式女性形象推進現代新民工程,構成了民國時期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但是,這場依附美式資本主義力量、由男性主導的一系列改革仍然只是一種致力于保國強種的策略性選擇,注定了女性在爭取現代賦權進程中的不徹底性。一如大名鼎鼎的文化保守派代表章太炎向孫中山所質問的“女子參政之說果合社會良習慣否”那樣,[19]一語道破了民國時期新女性身體(形象)塑造的玄機:社會良習慣即男性的習慣,培養新女性的實質就是把“婦女的生物性再生產(生育)等同為民族的生物性再生產(繁殖與繁盛)”,[20]強健、堅強的女性(身體)才能生產、教育出強健的下一代。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在“新女性”形象中看到了“出走的中國式娜拉”在“正統”與“正派女性”之間的進退維谷;在“女公民”形象中看到了為國爭光的昔日運動健將楊秀瓊被迫離婚、成為軍閥姨太太的難堪命運。這場由國家牽動的女性身體(形象)的重塑運動,如果不能修正制度上的缺陷和價值觀念上根深蒂固的男權至上標準,女性自身不能擺脫“被動”委身于現代化改革需要的話,那么,女性獲得的權利只能是“偽”權利,女性自立也無從談起。正如西方學者詹姆士·托瑪斯(James Thomson)把新生活運動戲稱為“建基于牙刷、老鼠夾與蒼蠅拍的民族復興運動”直指革命盲動性一樣,[21]20世紀初期新女性身體(形象)既象征了近代中國毅然選擇現代化道路的迫切與決心,也表明了民國時期現代化改革的時代茫然與集體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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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申麗娟(1978.02—)女,哲學博士,西安建筑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理論、女性主義倫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