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昀
摘? 要:在中國文學史上,朱自清及其《荷塘月色》長誦不衰,說這篇散文是經典中的經典,絕不為過。但也有學者對其文學史價值提出質疑。筆者認為,《荷塘月色》被經典化是必然。這篇寫景抒情散文在借鑒、傳承古典美學的基礎上,大膽采用現代西方藝術手法進行創新是一種勇氣,不僅開了中國文學創作手法雜揉的先河,也讓傳統文學創作以嶄新的姿態被人們重新認識和記憶。
關鍵詞:《荷塘月色》;審美意境;傳承;超越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0-0-03
說到散文,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溢彩流光的燦若星辰,但收入語文教材并讓學生們朗朗上口記憶深刻的卻只有那么數十篇。讓筆者津津樂道的反復誦讀的十數個篇目中,朱自清的就占了四五篇,從讓人精神抖擻的《春》到心思澄明的《綠》,從質樸深情的《背影》到情思流蕩的《荷塘月色》,無一不是現代白話散文的經典。在這些經典篇目中,很多讀者鐘情于《荷塘月色》的水光瀲滟中包裹著的復雜思緒,鐘情其與中國古典文學大相徑庭的想象與修辭手法,鐘情其典雅秀麗中蘊藏的現代審美情趣。余光中先生曾經評價這篇散文句法變化少,俚俗交織繁褥,且歐風明顯。并且比喻的修辭用得過多,喻體較為單調。
作為“臺灣詩壇祭酒”的余光中先生是中國古典文學與外國現代文學的集大成者,他對朱自清先生散文的評論是有一定道理的,細細研讀《荷塘月色》確實能夠感受得到其某些語句與中國傳統美學有些沖突,但如果將其放在散文的歷史背景下去分析,我們就能理解這種沖突并非空穴來風,而是一種時代的必然。從辯證唯物主人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出發,《荷塘月色》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意義就不僅僅是文學發展的高度,而是文學發展的存在,正是因為在那樣一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下,朱自清的散文創作才顯出更重要的意義。作為五四文壇的一股清流,郁達夫先生誠意指出:在文學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之外,朱自清的散文充滿詩意,是極為難得[1]。研讀中,我們也會感知得到朱自清先生在創作這篇散文的時候,是試圖將中國傳統古典美學與西方美學做一種對接與整合,是一種自覺地嘗試與探索。特別是,如果我們以朗讀的方式進行分享,《荷塘月色》的詩意般的審美意境足以讓聽眾陶醉其中。
一、將古典與現代分流整合,創新拓展審美空間
說到古典文學,就必須從《詩經》說起,中國文學離不開“賦比興”,離不開含蓄蘊藉,這也是中國式審美。正是因為借由“賦比興”而創造出來的含蓄美,讓中華美學在世界獨樹一幟。“長河落日圓,大漠孤煙直”的壯美曾經讓多少不懂中國文學的外國人嘆為觀止。中國人講求的天人合一不僅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這種審美方式在2000多年的文化發展不斷地傳承與創新。月的形象,蓮的形象,其實已經被固化了,如果思鄉懷人沒有“月”的參與,好像愁思都無法負載。同樣,若要贊美高尚正直的品德,若沒有荷與蓮的現身,總感覺情感的表達無法到位。這些審美意象是很難被拋棄與篡改的,所在朱自清先生在創作《荷塘月色》的時候,很自然地將月與荷作為作品的主角,不斷地使其穿插交迭,將現代人的心緒經由傳統的思維方式自然導入自己構建的創作情境之中。
《荷塘月色》通篇采取了一唱三嘆的復式回環結構,讓作者“頗不寧靜”的心緒引導讀者追隨自己的腳步走入遠遠的荷塘之中,也走入月色籠罩的幽靜淡雅之中。在他的指揮棒下,讀者流連于千古皆同的月下荷塘,又徜徉于江南的《采蓮賦》中,讓“不寧靜”陷入“寧靜”[2],讓“寧靜”被“喧鬧”打破,讓月色墮入水色,讓水色浸透荷葉與荷花,酣暢淋漓的其實不是月色荷塘,而是人們不肯向生活投降的心氣。比、興的手法,不再是簡單地呈現一次就戛然而止,而是重復堆疊,讓人們的想象無法終止。所以,這不是讓“月、荷、蓮”這三個古典詩詞意象點到即止,而是開創了一種新的美學形式,讓這些意象融合成一體共同推向高潮。
散文的精髓集中于第四段和第五段,在這里,“荷葉”與“月”“荷花”與“月色”等幾個重要意象集中鋪排,為我們描繪出一幅闊大擁擠的月色荷花圖。
第四段主要寫荷塘。中國式的美術審美本身是重視留白與想象空間的,朱自清先生沿循了楊萬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逆行古典美學的手法,將麗日晴空下的荷塘轉入夜下,其實既是傳承也是創新,然后,動用了大量修辭手法,鋪排出層層疊疊的荷月共融的意境空間,本體意象源于自然,喻體意象又超出傳統,大膽的連接讓中國式審美充滿了濃郁的煙火世俗的氣息。特別是兩處“通感”手法,讓西方的藝術技巧從容不迫地突入中國傳統意象審美空間。
商女、歌伶在中國文學中出現得并不少,但將“舞女”立于文學作品之中并產生極為深刻影響的,恐怕以朱自清為首。在《荷塘月色》中,“婷婷的舞女的裙”立于溶溶月色之下,其青春、活潑并非古典文學中的延續,它是“動態”的,姿影婆娑,與古典意境中荷葉“靜態”大相徑庭,它是喧囂的青春的代名詞,也是五四時期中國青年的象征,重重月色,曲折荷塘,是沖不破的思想的阻礙,也是看不清的未來前途,但是青年們并不放棄尋找與追求,這是文學的現實意義之所在。“明珠”般的荷花,是升入碧天的“星星”,也是青年們前行的方向。如果單說這兩個喻體給人的是清新明亮的審美體驗,就顯得過去淺薄。而荷香,朱自清先生說它“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其實高樓暗示的是理想的高不可攀,是青云之志,而歌聲是心靈指向,是吶喊狂飆,只不過因為社會現實的黑暗使其難以明言,渺茫的是迷霧,是沖不破的阻礙,是政治社會也是精神領域發展到特殊時期的必然過程。我們做任何文學評論,都不要脫離歷史背景與時代背景,也不要遠離作者的成長歷程,所有創作都是多方面綜合作用的結果。這也是文學藝術的特殊性,它用抽象的文字表現復雜的具象。有人說這是寫景的情調,其實這是生命的糾結。
第五段主要寫月光。朱自清先生首先將一個出人意料的喻體—牛乳推送到讀者的面前:純凈的月光“像牛乳中洗過一樣”。這個喻體當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它完全超出了中國古典文學的意境范圍,將日常生活化的物質引入美學范疇,雖然有些突兀,但妙在比喻恰當,就也說得過去。然后,他又用一句“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把醫學科學中不同的睡眠形態引入文學門檻,這讓人眼前一亮,使得原本唯美詩化的月光一下子墮入凡人世界。這一段的最后一句,又把西洋樂器小提琴搬了過來作為喻體出場,“光與影的和諧的旋律”,不再是古琴簫笛琵琶,西化得讓人柳暗花明。其實所有的藝術創作都貴在創新,內容的創新固然是最重要的,但技巧的創新也不失為大的進步,“梵阿鈴上奏著的名曲”頂悠揚頂抒情了,讓西方文化踩出中國古典旋律正是五四后文壇學習西方文化的成果。沒有一種文化不打著時代的烙印。
從這些意蘊豐富的修辭手法中,我們不僅感受到朦朧詩般的古典美,也聯結了現代豐富的生活,任何藝術脫離了生活都是無源之水和無本之木。聯想到朱自清先生的其他作品,我們不難發現他一直主張的“意在表現自己”的創作理念始終都在。因為是大的時代造就了大的藝術家,所以他們不會脫離開時代的情緒固守傳統的意象內涵,更何況“五四”以來的風云變幻本就讓中國人民的內心動蕩不安,偶爾滿足一下自己或者讀者的小情趣有何不可呢?“天真的詩意與天真的詩境”,這不僅是宗白華對新創作的要求,也是同時代的文人群體統一的創作意識,只不過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邁在步子更大一些,更勇敢一些,說這是一股創作清流也罷,說這是一種獨特的審美品格也罷,終歸是藝術創作擺脫不了的規律。
二、在“和諧之美”中左沖右突,一半是撕裂一半是凝聚
“天人合一”始終是中國人追求的最高境界。無論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果;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還是“曰志緣情,曰氣韻生動,曰自然山水”[3],總歸是萬法歸宗。
情志相協、氣韻生動、自然山水,這是審美的三個階段,也是三重境界,師法自然、和諧共生是東方意境美學“和諧”出發點也是終極目標。在《荷塘月色》中,古典意境的和諧美無處不在:比如寧靜朦朧的月色荷塘與作者追求自由奔放的內心相融共生;靈動活潑的江南采蓮圖景與意圖逃離現實不得退而求其手中的喜悅的情緒相輔相成。朱先生的想象力在中西方時空中來回穿行,將過去與現在,中國意境與西方美學都沉淀在荷塘月色中,鋪展出一幅幅虛實相生的畫作之中,如果讀者的想象力夠豐富,這可能是否莫奈,也可能是張大千,這樣一個隨意馳騁的審美空間從來不需要過多的藝術批評—用21世紀的話說就是“只要想象就對了”。
當然,細讀文本,我們也會很輕易地就從這看似情景交融的“荷塘月色”美景中,捕捉到些許雜音,所謂和諧背后總有許多的不和諧。而中國式的藝術創作的最基本的理念就是“不斷地制造矛盾又不斷地解決矛盾”。后“五四”時代的人與人、人與社會,情與景之間的撕裂感尤為強烈,讓我們再來讀讀原文:
文章第一段說作者“心里頗不寧靜”;第三段說“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第六段說:“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第九段又說“可見當時嬉游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4]”
“不寧靜,不理解,沒有,無福”這四處否是作者對生活和個體情緒的直接抒懷,他活生生地把自己剝離于其他事物之外,意圖表達自己的“不同”。確實,妻子拍著孩子進入夢想是一幅寧靜溫馨的親情生活畫面,朱自清的內心卻并不平靜,這是為了什么?筆者不禁會去揣測--若非夫妻三觀不同?接下來,作者日有所做、日有所說皆非令自己滿意,所以非得在夜間獨處時還自己一個清白。如此矛盾,是人性的撕裂。再接下來,他沉淪在無邊的荷塘月色之中,放飛想象感受自然的賜予,但當他從想象回到現實之后,又不得不清醒地面對面實,用一句“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干脆利落地再次否定了自己。當無邊的孤獨漫上心扉,剛剛的審美之旅顯得多么不真實!最后,他聯想到江南采蓮,熱鬧無限,風流無限,筆者為他的這種跳躍性思維折服了,這種狀態除卻藝術家,市井凡人絕對無法享受!其實朱自清自己也是無福消受的,那么推究其原因,不外乎“身處北京,遠離江南,是跨越不了的時空;有著青春年少的心,卻沒有青春年少的心,再多的向往留下的終究只有迷茫”。其實,如果讀者是那些有著豐富人生閱歷的人,這種復雜的生活況味是絕對可以理解的,“和諧”作為生命的夢想,其追求的過程必然是迢遙的,如同最古老的《詩經》中所說的“溯游從之,道阻且長”。
因此,現代意境與古典意境在時代的大背景下必然發生改變,吟風弄月不可能保有純粹的美感,這么看來,這無邊的《荷塘月色》中隱含的不和諧才是藝術家與社會的和諧。
三、讓“含蓄”美開放一些,讓白話散文“白話”一些
由于物質匱乏所限,中國古代文學在習慣了固定意象之外,“言約義豐”成為一種追求。正如清人劉大木魁在《論文偶記》中所言:“或句上有句,或句下有句,或句中有句,或句外有句,說出者少,不說出者多”,熟悉宋詩的讀者對此語的理解應該更為深刻,詩詞如果不煉字煉句就是一種無力與無能。但隨著時代的發展,物質的豐富,文字的豐富與自由使用成為一種必然,以致里在《荷塘月色》中出現了許多“廢話”。有人就對“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一句中的“田田”二字做出評價,田田究竟是名詞還是形容詞?其實,如果讀者了解中國文字的含蓄蘊藉以及古漢語的字詞活用,就不會生出此類疑問。因為“田田”就是個活用,既寫出荷葉之形,又寫出荷葉豐茂的神韻,含蓄雋永。同理,“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5]”中的“瀉”字就是化靜為動的“好招”,不僅將月光的無形化有形,也使原本的柔美更加朦朧虛幻。
余光中先生曾對《荷塘月色》中“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倩影,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這句話就連用了七個助詞“的”提出異議,稱其“文筆冗贅”。其實,這句話是朱自清先生將西方語法引入中國現代文的大膽嘗試,即就多個助詞形成音韻感,與音樂的通感形成響應,使得楊柳的倩影融入荷葉的輕盈成為一種天然,進而突出其徜徉于畫境的淡淡喜悅。所以,筆者覺得這七個助詞恰恰顯現出了白話文的優勢。另外,余光中先生也認為《荷塘月色》“譬喻過分明顯”。中國文學自《詩經》以來就是靠著“賦比興”延續下來了。如果沒有這些比喻,不僅文字背后的情感難以曉暢通達,傳統美學也難以附著,我們更加無法從文字的表面延續到文字的背后去感受作者內心短暫的喜悅和激動了。其實,連續鋪排的手法,也是秦漢賦體的延續,它所能營造的節奏感是其他文字技巧無法替代的。正是這句法的快與景物的慢互相交織,一張一弛,才營造了本篇散文之美。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荷塘月色》的語言的獨特性正是將口語或者說是現代流暢的散文化語言與中國傳統的審美意境相結合而生產的特殊效果,再加上他新鮮獨特的修辭手法的綜合運用,讓比喻、通感和擬人以“感覺化”的方式引領讀者步入“荷塘月色”之中,自然隨性,步履從容,并在諸多傳統中國的美妙意象中打開諸多感覺是,從而達到情景交融、雅俗共賞的境界。這是中國現代散文發展成熟的特征,對當時的文壇乃至其后的文壇都有著積極的借鑒意義。
《荷塘月色》被經典化是一種必然。經典被傳唱傳承也是一種必然。在這里,筆者贊賞朱自清先生這種對古典詩文創作方法的傳承,也景仰其成熟的中西方文學特點兼收并蓄的創作理念。《荷塘月色》是朱自清對古典審美意境的超越,是時代變革的需要,也是散文發展的需要,不僅為中國文學創作與發展留下了彌足珍貴的經驗,更為中國現代散文的藝術殿堂增添了一塊瑰寶。
參考文獻:
[1]高中語文必修二(必修二)荷塘月色.研討與練習[M].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12.
[2]從《荷塘月色》談散文的意境美[J]. 李建華.快樂閱讀:經典教學. 2010(10):92-93
[3]意境:中國古典藝術的審美理想[J]. 薛富興.文藝研究,1998(01):10
[4]《荷塘月色》中朱自清“心里頗不寧靜”的原因[J]. 陳志霞.語文知識. 2014(10):61-62.
[5]朱自清散文的朦朧美——從《荷塘月色》談起[J].關坤英.北京師范大學學報. 1987(05):104-109.